她不卑不亢, 声音不娇不傲,平静得一如莲座前的经文,神圣不可亵渎, 立刻就与那些暧昧的流言分割开来。
一眉闻言,气得发抖的手这才逐渐平静下来,打量了一眼宿淼,又看向溯怀,似是求证。
溯怀顺势开口,正要说话,却半晌没出声。
他想到宿淼说昨晚熬了一夜。
她明明呼呼大睡来着。
罢了,女檀越貌美如神女,怎会骗人?大概是他搞错了。
溯怀定了心神,面对正期盼地盯着他,希望他多补充两句的师父,又张了张口:“……正是如此。”
一眉噎了半晌,气得胡须又开始乱抖。
好在前来补充说明的人,很快就到了。
杨嬷嬷带着一众侍女从山下赶来,跌跌撞撞地挤进了溯怀这间小院,望见宿淼的一瞬间,险些没淌下泪来。
“长公主啊!”杨嬷嬷拉住宿淼的手,“城里找您都找得人仰马翻一整宿了,还好您安然无恙!”
一眉这才知道眼前女子的身份,不由诧异。
宿淼却十分淡然地拍拍嬷嬷的手,安慰:“我有佛祖庇佑,自然不会出事。嬷嬷,随身是否带了赏赐?我们理应感谢大师才是。”
杨嬷嬷抱着死罪之心出来寻人,哪还记得带上那些金银?因此听这一问,呆了呆,道:“没有。”
宿淼立刻暗示:“那既然如此,就干脆去将那紫金袈裟和禅杖拿来,本就是要赠予大师的谢礼,只望大师莫要嫌弃凡俗之物。”
这又是长公主又是谢礼,一眉被搅和得有些头昏,哪还记得之前自己为何怒气冲冲,反倒是忙着开厢房请人入座,还亲自给这睡了他宝贝徒弟大半宿的女人倒了茶。
一边品茶,宿淼一边将昨日之事完整道来,一眉替她探了探脉,凝声道:“确实是寒毒。”
“确实?”宿淼反问。
一眉道:“溯怀他是纯阳之体,恰巧能压制施主体内寒毒,也或许是冥冥中的指引,才会让施主误打误撞来了宿安寺。”
宿淼心中发笑,寒毒,纯阳之体,她倒是十分喜欢这个设定,刚好够她为所欲为了。
想完,宿淼状似十分忧心地垂下双眸:“这毒可有解救的法子?就算是有,我又如何去寻。”
正说着话,侍卫已恭敬弯腰进来,递上紫金袈裟和禅杖,并道:“殿下,给您下毒之人已经拿获了,陛下说依照您的意思处理。”
如此淫邪恶心之人,自然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宿淼心中道,面上却抚了抚眼角:“都是前世造下的孽缘,我身受此苦楚,也是偿债罢了。此事等我回去再议。”
一眉连连点头,大赞宿淼有慧根佛性,面上的戒备早已不见,反而很是赞许,他送客出门,忽然看见门边伫立的一名侍卫首领,愣了愣,一双布满年迈皱纹的眼皮颤了颤,唰然转头看向宿淼:“殿下,冒昧一问,这位……一直是您的侍从?”
宿淼挑眉,点点头道:“是。大师,有事?”
一眉认真地重新打量了宿淼几番,深沉问道:“那么,十年前,当时下令救下我师徒二人的小施主,便是您?”
宿淼早已忘却这回事,定在原地眨眨眼没有答话。
侍卫首领却还记得,点头道:“正是长公主殿下。”
一眉后退两步,对着宿淼深深一拜,道:“施主果然乃大善之人。因果有循环,到了我们报恩的时候了,我这便去安排溯怀,日后您寻求解药的路上,让他一路相护。”
宿淼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好,好。我去同他说罢。”
宿淼等的就是这一句,那还坐得住,提起裙摆便往门外疾走,却又被一眉喊住。
“稍等,施主,我这位徒弟脾性有些古怪,不少贵人曾要他做护卫,都被拒绝,还是我去吩咐来得妥当。”
会被拒绝?
宿淼躲在一棵粗壮垂柳后,偷眼看向溯怀,他一身白色僧衣,正低头听一眉教诲,最后一个抬眸,看向宿淼这边。
他开口道:“小僧甘愿。”
宿淼心里登时比蜜还甜。
回到宫中,宿淼先去拜会了皇后,将一切事情说明,皇后摸摸她的小脸:“着实苦了你了,这事这样蹊跷,偌大一个宫殿,上百个侍女仆从,竟丢了一个长公主,好险活活吓死本宫!好歹你是平安无险,本宫现在才敢说了,你怎么像是命中该有这一劫呢?”
宿淼只笑,没说话,她从不怕什么劫。
“那个陈公子,你要如何?”
陈公子,就是那心怀不轨之人。
宿淼皱皱鼻子,依旧一脸甜笑:“扒干净他的衣服,拿锁链捆了,扔到猪栏里去,让猪围观二十日。”
皇后噗嗤笑出声,又在宿淼脸上抚了抚:“依你。”
长公主要外出寻解药,这可不是小事,整个长公主殿上上下下准备了许久,从防寒用具到路上吃用的瓜果零食,全都备齐,皇后为显亲近,也亲手替她添置了一两样物件。
自从上次地动万民平安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皇帝的身体似乎真的日渐一日地好了些,皇后也心头松下大石,脸上逐渐有了笑容。
她对着宿淼调笑道:“那等杂活,有侍从来干,你可仔细别累坏了身子,这回放你出门,也是实在无法,你只有跟着那位大师,才能妥当些。最要紧的,还是早日平安归来,你那未来的夫君,前些日子可差了使臣送信来,约你一见呢。”
“夫君?”宿淼愕然,表情发懵,她哪有什么夫君,她未来夫君还是个光头呢。
皇后掩唇笑:“你这妮子,松松快快地当了十几年闺中女儿,竟忘了自己要出嫁不成?黎国的二世子,黎青,你从小定下的姻缘呀。”
宿淼表情纠结,好半晌,她才想起来了,确实曾听说这么一回事。
皇后左右看看,又关怀道:“那位护你同行的大师呢?本宫还没见过,也不知是个何等的人物。”
宿淼“哦”了声,才对身旁的丫鬟道:“去请溯怀进来。”
今日便要出发,溯怀整装在外等候,他不愿多事,便并未进门。丫鬟将人请来,他身披鎏金袈裟,步伐平稳落拓,皇宫中的雕栏画栋在他面前仿佛流云一般,飘过即无痕,那双盛着佛性和神性的双眸中,无论看谁,都似乎自带一种从云端对世人的睥睨。
皇后也暗自赞叹了。
她方才还说,不知是何等的人物。
如今亲眼见了,才知道,竟是自己无法形容的风采。
好半晌,皇后才颔首,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却是不敢多看这活神仙一般的僧人。
宿淼则自在许多,与溯怀交谈,也十分随意,皇后听到一半,忽觉不对,顿了顿,道:“朝琰,你停一停。方才你说,这位大师,法号是什么?”
“溯怀呀。”
“……”皇后沉默了,定定道,“他便是你皇兄病重之时都没请来的那位高人。”
宿淼出院子时还在忍笑,小脸憋得桃粉明艳,好看极了。
溯怀坦然地走在一旁,任由这小姑娘看一眼自己,就低下头去发笑,然后又抬起头看一眼,仿佛他是什么作料一般,蘸一蘸,就笑一下。
“檀越,方才皇后与你说,夫君?”
“啊。”宿淼停下步子,望着他,脆脆问道,“你听见啦。”
溯怀点头,解释道:“我耳力非凡,三里内的响动,能听得十分清楚。”
三十里内的响动,则能听个大概。
这话溯怀没说,怕被这小姑娘当成怪物。
只是不说,这应当算不得诳语吧,至少,应该不算诓骗小姑娘。
宿淼摇摇头道:“没有什么,无意义的闲话罢了。怎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难不成呆和尚这么快就会吃醋了不成,宿淼心里美滋滋的。
溯怀点点头,听见宿淼这疑问,顿了下,坦然道:“没什么。想问便问了。”
和尚的眼中一片晴空万里,没有一丝杂糅的阴霾,仿佛当真心无挂碍,只是稚子听见一句零碎的闲话,便随口好奇那般。
宿淼心里那点美滋滋被迅速扑灭了,不由得嘟起嘴,绕到溯怀面前,冲他弯了弯眼睛。
溯怀不由得停下了步子,双眼定定地看着宿淼的笑靥,口中问:“怎么,不走了?”
宿淼道:“我以带发修行的名义,这一路上受你庇护,是否也算你半个同门?”
溯怀想了想,道:“不是这样……”
“那我可也得给自己取个法号才行,唔,叫什么呢?”宿淼故意打断他,用食指点着下巴,作踌躇思考状,“对了,我与你是在宿安寺结缘,便借一个宿字来用吧,从此以后,我叫宿淼,如何?”
宿淼眼睛贼晶晶地亮,冲着溯怀,很明显就是不容反驳地期待。
“檀越檀越,不要再这样叫我啦,我叫你溯怀,你叫我宿淼,不是正合适么?”
正合适当夫妻。宿淼心中无声大笑,更凑近一步,仰脸望着溯怀。
溯怀吞咽了一下喉咙。
“……好。宿淼。”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58、59两章改了下,把宿淼“因为辈分大所以无人说亲”的设定改成了“自小定了一门娃娃亲,是周边小国的二世子”。
本脆脆桃犯蠢了!写着写着把设定的男配给丢了呜呜,赶紧捞回来。好吧我承认,我眼里根本就没他……这个工具人……
昨天有宝贝说评论好少啊(我的膝盖又隐隐作痛),然后就看到几个宝贝过来打卡了,哈哈哈哈哈是在安慰我吗!挨个么么啾!放心,脆脆桃很坚强的!!
第63章 圣僧怀中女妖精(六)
溯怀手里捧着一卷书,宿淼凑在他旁边一起看。
“这个。”溯怀修长的手指点在某一幅图案上, “就是我们要找的第一味药材。”
“唔。”宿淼假装认真地看, 其实应得漫不经心,还得空咬了口野果。
有溯怀在, 她就没觉得自己需要操心什么,风何况, 就算这毒一辈子也治愈不了也没关系, 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赖上他,那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
宿淼现在满心沉浸在和爱人阔别重逢的喜悦里, 整个变成了恋爱脑, 完全丧失了思考力。
溯怀偏头看她一眼,小姑娘板着脸装正经,眼睛里的活泼和喜悦却一点一点萤火般闪烁, 他怎能看不出来。
溯怀抿抿唇, 轻咳一声把视线扭回来,垂目看着经卷, 好半晌,身旁马儿嘶鸣,队伍整装上路了, 溯怀才猛然回神起身站起。
走了两步, 他想起来自己还没给书页做标记,为免之后就忘记页数,他低头, 指间夹了片绿叶,正要夹进去,却愕然发现,面前的书页竟然就停留在宿淼蹭到他身旁时的那一页,这之后,一次都没有再翻动过。
溯怀长睫轻颤,将所有波动藏匿于眼底。
他们要寻的第一味药材是森獾的犄角,将这材料磨粉服下之后,便可保证一月不受寒毒侵扰,接下来再利用这一个月,去寻找第二味药材。
森獾,这是什么动物?
经卷上记载,它群居于南方,是十分常见的杂食性动物,经卷的最后一句写:无人注视之时,方显夺目之形。
这看起来像是歌谣,又像是谜语,宿淼暂时摸不着头脑,只能先往南去。
车队驶进小县城,找了间客栈打尖住下。主仆有别,虽不至于让侍从们为显尊卑去睡大街,但也都挪去了另一间客栈,以免冲撞贵人。
杨嬷嬷本想留下来贴身服侍,也被宿淼赶走。
“有大师在,我很安全。”宿淼笑眯眯地说。
这话穿过一墙之隔被溯怀听到,后者耳尖动了动,眼中蓄起一丝笑意。
他与宿淼住在隔壁,宿淼的安危确实不用旁人来操心。
奔波一路,杨嬷嬷差使小二给两间厢房送上热水,宿淼在屏风后除尽衣物,溯怀亦在一墙之隔外坐进热水中。
热水浸润至胸口,溯怀微微眯眼,想起师父同他说的那些。
十年前的救命恩人,竟就是这位小檀……宿淼。
在那个近乎于绝望的雨夜,仿佛是天外之手,替他牵来了最后一缕希望。如果那天,没有人伸出援手,没有人制止,溯怀知道自己一定会拼尽全力,暴起将那十数个人全部杀死,再也不留任何慈悲,那么,他将走向侍奉了十余年的佛祖的对面,将步入恶的极致。
她的援助,并不仅仅是救了他的命,更重要的,是制止了他走向恶。
从那日之后,他的信仰中,宿淼就是重要的组成部分。
溯怀在这边想得出神,静坐不懂,宿淼则在旁边的房间里雀跃不止。
她一会儿伸腿踢踢水花,一会儿伸长双臂将温水划到胸前,一会儿哼着歌在木桶里转圈圈,然后突然愣住,将自己半张脸都藏进水里。
宿淼轻咳一声,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
她不能再这样矜持,爱人就在隔壁,她居然还十分守礼地留在这里,现在还不去为所欲为,更待何时?
宿淼打定主意,飞速擦干净自己身上的水珠,穿上衣服,跑到隔壁推开门。
“溯怀!”宿淼活泼泼地喊,声音又甜又脆。
屏风后一阵响动,宿淼循声走过去,入目刚好是一片肌肉精劲的裸背,溯怀掀起僧衣披在肩头,遮住一片大好春光,侧过脸来,克制道:“……宿淼。何事?”
原来她打断了……宿淼脸红红,摇摇头说:“哦,没事,没事,你先忙。”
这么说着,脚尖却动也没动一下,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溯怀的动作。
溯怀无言,既然已经穿好里衣,也就并无太多顾忌,他慢条斯理系上剩下的衣物,只留一件外衣微微拢住,便朝宿淼走来,高大的身影逼近,清新干净的水汽混入鼻息,他眉目深黑,低头凝视的时候,仿佛能吸走人意念的玄石。
宿淼登时觉得呼吸越发紧张了,扭捏半晌,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溯怀的僧衣一角:“我,我也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确认下,你还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