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仪不以为意地道:“不过是官窑瓷,教尚功局补一套来就是了。”
尤嬷嬷看着她这副睥睨的语气,接下来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她停了一停,秦昭仪却没有意识到她的不对,自顾自地道:“妈妈,这宫里我只信你,你可不要骗我。陈满刚才说的都是真的?陛下真的把他名下的补汤都送到凤池宫去了?”
不过是一味汤,都这样的在意。
尤嬷嬷更说不出口了。
她面上作难,秦昭仪这一次终于有些狐疑,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陈满骗了我?”
尤嬷嬷低了头,咬牙道:“娘娘问为什么一个杯子都要这样收拾,是因为如今尚功局单要卡咱们宫里,报上去的帐,都要细细地查上三、四回,恨不得烂了一盆花要补,都要一片片花瓣都对的上才行。”
秦昭仪就皱起了眉。
她冷冷地道:“凭什么?我不过是病了这几日,陛下再没有来看过我也就罢了,大婚之夜,陛下可是到我这里来的!他们怎么敢这样的放肆?!”
尤嬷嬷微微苦笑,低声道:“娘娘,便正是因为那一晚陛下到您这里来了。如今凤池宫得势,陛下把凤印都交了过去。您还为一碗汤水的事烦心呢,外头已经不知道什么模样了!”
形势比人强。
秦昭仪不意地瞪大了眼。
尤嬷嬷本以为她要吵闹一回,没想到她面上分明这样恼怒,眼中都要喷出火来,却把嘴紧紧地抿住了,没有一时激愤而说出什么话来,心中到底有些安慰。
老仆轻声道:“娘娘,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您如今且该先把身子骨养好了,往后日子还长着。”
她捧着秦昭仪的手臂,那药膏极清凉又起效快的,如今涂上没多一会儿,那一点红痕已经不大看得见了。
她就收拾了旁边的药瓶。瓶塞上裹着鹅黄的签子,原是宫中的秘药,还是从前升平皇帝做皇子的时候得的,回手就送了到秦司历府上。
那时姑娘稍有个磕磕碰碰的,轻易就一挖一勺地抹在身上。
没想到进了宫,反而要当起宝贝,精打细算地用了。
尤嬷嬷微微地叹了口气,打起精神来,看着神色还不大平静的秦昭仪,温声道:“您浸了冷水那一回,当真把奴婢都吓坏了,好在后头都还好。”
秦昭仪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这话重新提起又从何而来,听她道:“好在陛下虽然对那边上了心,还没有听说召幸过。如今时日还浅,御医也诊不出娘娘身上有没有喜脉……咱们且先等着。”
秦昭仪不意她提的是这件事,听她这样说话,面色不由得一变。
那晚尤嬷嬷不在近前侍奉,后来变故频生,两下里也没有说起。
皇帝只在她这里坐了一坐,就厥了过去。她却是并没有承过恩宠的!
她面上隐隐地发白,想到就如尤嬷嬷所说,皇帝既然对凤池宫上了心……一时间顾不上恼怒,回手紧紧扣住了尤嬷嬷的手。
她虽然手还是酸/软的,但下了大力,依然把人都抠的痛了,听她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记得妈妈当日有种香,说是极有用的……”
尤嬷嬷稍一抬头,就对上了她眼中幽幽的火。
作者有话要说:
晚初:狗皇帝被掉包的话,早就被发现了吧。
殷七:除了追媳妇不熟练,当皇帝咱是专业的。(说着戴上了墨镜、烟卷和金链子
第24章 小重山(5)
秦昭仪说的话没有让尤嬷嬷惊吓,反而是她的神情让老仆生出些惊心动魄之感。
打扫的宫人拾掇干净了地面,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暖阁里只剩下秦昭仪和最体己的嬷嬷两个人。
尤嬷嬷依旧审慎地扫视了一圈,低声道:“那香不是易与的,如今陛下不往咱们这边来,只怕也不好弄成。”
秦昭仪喉间滚出一声笑来,道:“他不来见我,我还不能去见他么?我就不信,他就能对我这样薄情了。”
可是前头那一回,也并没有顾惜您的脸面!
尤嬷嬷心中叹息。
当局者迷。
她们家的姑娘,还一门心思地把如今当作当初。
真要如当初那个样儿,哪里还有凤池宫的今天呢?
她委婉地道:“听说近日里,陛下都没有过问过陈公公的事。”
当日体己的心腹,说逐了也就这样逐了。
秦昭仪却像是被她提醒了似的,道:“也对,还有陈满在九宸宫尚有些旧部的。”
全然没有将尤嬷嬷的顾及放在心上。
尤嬷嬷长叹了一声。
她奶大的姑娘,她是知道的。
最是有主意。
换一个姑娘,也不敢做出当日还在闺中时,就同皇子私相授受、有了首尾的事来!
就是他们家的老爷,一向古板讲规矩,自诩治家有方,那时候无意间撞破了这件事,险些气出个好歹来。
她沉默了下来。
秦昭仪已经兴致勃勃地推着她的手臂,催促道:“妈妈最疼我的。快去寻了那香来,我先琢磨一回。”
※
夕云宫里的事,出了秦昭仪的口,入了尤嬷嬷的耳,因着说的隐秘,并没有传出什么声息来。
对于紫微宫中的人来说,日子也不过是这样的过。
四位主位宫妃进宫的时候已经是冬月中,稍稍数一数日子,就进了腊月。
宫中理事的人也说不得忙了起来。
郑太后的帖子下到了凤池宫。
容晚初进了宁寿宫暖坞的门,就被扑面而来的花山子镇了一镇。
歪着身子枕在贵妃榻上,正由着几个宫人环着捏肩捶腿的郑太后听见通报声,撩了撩眼皮,看见她这副神情,不由得有些受用,笑着冲她招了招手,道:“我这个花山怎么样?”
“实在是好。”容晚初夸得真心实意:“这时节能莳弄出这许多异葩来,颜色竟又这样合适,恰好做得成个麻姑奉寿,您老人家调/教花草的手段实在是当世一等一了。”
郑太后面上受用,偏还要笑着哂她:“小孩子家家,见过什么大世面,这就算好了?明年再给你见个别的,倒要听你怎么说话。”
容晚初就抿着嘴笑。
她盈盈地立在当地,身后的宫人就有眼色地上前来替她解了肩上的大氅。
雪里寒梅的外罩,纯白猞猁皮的里子,穿在容晚初的身上萧萧飒飒,十分的清峭之气,拢在手里沉甸甸的,那宫人担住的时候面上稍稍露出些意外之色来。
郑太后目光就在这件氅衣上转了一转,那毛里子白得没有一丝杂色,领口绒绒的一圈还在颤巍巍拂动,单是看着就知道有多么柔软。
她随口道:“这倒像是去年北莽人献上来的那块皮子,当时收在了内帑,没想到皇帝给了你。”
她望着容晚初的目光就又多了一点慈爱:“皇帝也知道心疼人了。”
这大氅倒确实是皇帝送到凤池宫的。
——不是派了人来送,而是亲自带着送了过来。
容晚初原本叫人放到柜子底下去的,却因着这几日温度又降了些,她又不常走动,阿讷怕她受了风,出门前到底磨着她穿上了。
没有想到这衣裳就恰好入了郑太后的眼。
她倒不至于觉得郑太后话里含酸。
去岁里郑太后还是郑皇后,她和先帝老夫少妻,宫中的器用从来都是先紧着她来挑拣。
容晚初微微地笑了笑,没有接郑太后的话,只是柔声道:“陛下是个纯孝的仁君。”
升平皇帝不是郑太后的骨肉,两下里情分也说不上多么深厚,只是有个母子的大义在,郑太后就有份后宫第一人的尊荣。
容晚初说皇帝纯孝,郑太后还是爱听的,她就把身子往里挪了挪,在贵妃榻上空出个位置来,拍了拍,道:“不必这样拘束,来陪我坐着。”
像个寻常人家的慈祥老妇人似的,一点都不见架子。
容晚初也不推辞,笑盈盈地在她身边坐了,就顺手接过了宫人手里的玉刮板,替她刮腿。
她手劲小,刮在腿上的力道也就轻轻飘飘的,其实并没有什么效用,郑太后却露出些享受之色来,含笑道:“如今我也有儿媳妇孝顺了。”
她随口调侃了一句,并没有等着容晚初的反应,就说起正事来,也是前头下帖子说的那一件:“前些年里,这宫里大事小情都是我/操心,进了腊月就忙起来,连顽也顾不上了。”
她看了容晚初一眼。
贵妃生得有国色,一向是这些年里连她也多有听说的。只是世人夸起颜色来,难免就生出些轻佻气,非要论德、才,才显得庄重。
一般都是十五六、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家教、学问、见识不同,就养出三六/九等来。
容景升的这个女儿,任谁来评判,也是第一等的。
最难得是她身上有种寻常人家宗妇都少有的沉稳之气,仿佛已经经历过风浪的礁石似的,让人看着从心里就觉得能把事情托给她。
老七能选中了她,或许是从前太过忽视他了。
郑太后心中有些感慨,但这些念头都只是顷刻之间的,她笑着握住了容晚初的手,道:“今年可好了,皇帝把这摊子事分给了你,圣人都说了,亲有事子服其劳,你可不能再推脱!”
进了腊月里,就要总账宫中一年的收支,许许多多琐碎之事。又因为近了年下,过了小年就要封印,除夕祀天地祖宗的祭庙、赐群臣僚属的宫宴,上元的花灯会……样样都要赶在这前头出一个章程。
更不要说容晚初进宫来还不满一个月,身份也只是个贵妃。
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要厘顺这些事务,还能办的漂亮妥帖,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做到的事。
——多半都是太子妃升格做了皇后,在东宫先就有了历练,或是头几年里太后手把手地带着,慢慢把新皇后调/教出来。
郑太后抛出了这个难题,就含笑看着容晚初的反应。
容晚初稍稍露出些不安之色。
郑太后看着她的神情,知道她总归要惶恐的,就笑吟吟地给她吃定心丸:“你且放心,我这里把老宋借给你些时日,她替我掌了这些年的账册,寻常的事都清楚的。崔尚宫那里我也交代过了,要是她们敢欺你年少,你直管教训,我替你担着。”
言下之意,便是有什么事,也不要来找我,凭你自己处置就是了。
她说得这样光明正大,容晚初就不得不含笑叹了口气,道:“您可真是待我厚望了。”
郑太后欣然道:“你可不知道我盼这一天盼了多少时日。”
神色十分的真挚,全然没有一点刻意为难的样子。
容晚初知道她做了决定,也没有再作推辞,就起身行了个礼,道:“儿臣遵母后的懿旨。”
态度温顺又端正。
郑太后就点了点头,重新拉了她的手,道:“说了多少回,在我这里就不要这样的拘束了。”一面兴致勃勃地拉着她,道:“京里的花灯会年年都是一个样儿,来来回回那几家,看都看的烦了,今年你可要想想个法子,做一场新鲜些的出来……”
※
容晚初回了凤池宫,心里就把郑太后兴致上来提的种种想头放到了一旁去。
郑太后虽然在宫务上做了甩手掌柜,说话倒是一诺千金,宁寿宫的宋尚宫当下里就跟着容晚初的车一同走了。
看家的阿敏看见她出去一趟,还带了个人回来,一时有些意外。
听见宋尚宫要在凤池宫住上一、两个月,就知机地先下去带人拾掇屋舍。
宋尚宫没有关心自己的起居之事,就规规矩矩地站在地当中,等着贵妃的垂询。
出乎她意料的,虽然事情已经堆到了眼前来,容晚初却并没有急着问她什么事,只是对她笑了笑,温声道:“凤池宫不比宁寿宫宽敞,委屈姑姑了。姑姑先去休憩一二,后头还多有麻烦的时候。”
宋尚宫面上稍稍有些惊讶,却也并没有多说,就笑盈盈地蹲了蹲身子,跟着引路的小宫人迤逦退下了。
厅中重新恢复了宁静,容晚初独自立在桌前垂下了眼。抬手的时候衣袖从黑漆螺钿的桌面一角拂过,她的目光散漫地落在沿桌缓缓流淌的夹绵兰锦上,神态也茫茫的,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阿敏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她掩在袖中的手里捏着封名帖,在容晚初身边站定了,半晌,看见女主人的视线往她身上转过来了,才轻轻喊了声“娘娘”,道:“戚夫人送了帖子进宫来,想求见娘娘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郑太后:我与世无争。
晚初:我不会主持宫务。
殷七:我……我不想出场T T
第25章 夜合花(1)
阿敏口中说的戚夫人,是容玄明的继室,容家新任的大夫人戚氏。
容晚初身边的人因为先夫人柳氏的存在,并不称呼她为“夫人”,因此才有了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称呼。
柳惜身故之后,容玄明守妻三年孝,才续娶了这位出身野阳侯府的新夫人。
容晚初与她这些年相处,面子上倒也过得去。
阿敏鲜少在容氏父女之间的事情上多嘴,就安静地等着容晚初的态度,见她点了头,才从袖里抽了那封帖子出来,递到她的手里。
那名帖用的是梅花落的素面斜纹笺,纸张挺括又厚实,斑斑点点的红梅缀在纸面上,画工颇有风流雅逸之气,又十分应和节令,显出大家的法度来。
容晚初一眼就认得出这是容玄明书房里的用度。
容景升是天下间一等一的雅士,便是容晚初兄妹几个在他身边待过,也不免要在生活中许多细枝末节上受他的影响。
大到屋舍陈列,小到杯盘纸笔,什么季候节气就要用什么款式、花样,都有一套规矩。
她微微一哂。
特地拿了容景升书房里的帖子递进来,想必不是这位继夫人自己的主意了。
她接在了手里,封面上的落款是戚氏自己的笔迹,秀秀气气的,不过是十分寻常的笔墨。她没有翻开,只是道:“你同他们说,我这几日都忙,等些日子再请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