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双灯此刻若是取一些积雪放入嘴中,必然能感受到一丝清淡冰凉的甜味——这是绛雪,若是月夜来此,会从雪白中看到一点若有若无的轻红。
阳天殿主忽然咦了一声,开口:“前辈,我在雪地上看见了很多草。”
那些草看起来也仿佛是由云与雪构成,有种不似人间之物的奇幻感,色泽极淡,丛生,叶子细而长,株与株之间都隔着至少丈许的距离,美得遗世独立,自赏孤芳。
越知涯笑着点头:“是长了不少草。”伸手往前方一指,“那里还有许多树。”
如果说雪地上的不知名异草带着如烟如雾的纤美之态的话,那么远处的形如枫木的无名之树,树冠上繁茂的叶片就像是一大片在时间的凝固了的月华。
难以窥见尽头的地平线之外忽的涌起了狂风,狂风掀起地上的积雪,一路滚滚而来,像是银色的马群在平原上疾驰,当狂风穿过这些无名之木的时候,带起的不是簌簌声,也不是声风木或者苍琅竹那样的玉磬敲击声,而是犹如群兽奔腾的咆哮,幽邃而旷远,令人心魂为之震颤。
由积雪与寒风汇聚而成的浪潮似离弦的利箭一般,凶狠无比地穿透了井双灯的所在,阳天殿主没能做出反应,不是来不及,而是注意力全部被某种奇异的芬芳所吸引——那是一种凛冽与执着的气息,属于夜晚而不属于白昼,在狂风刮过的瞬间,他的神识像是被动的离开了躯壳,无法抗拒地被卷上穹顶,自上而下俯瞰这片陌生的雪原。
就在此时,井双灯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住,然后猛地往前拉了一把。
越知涯唤了一声:“井殿主。”
井双灯茫然:“……前辈。”
在回神之后,他依然觉得空气里弥漫着那种似有若无的神秘香气。
越知涯笑了一下,带着后辈走向整片雪原中唯一一处可以用来看书的小轩当中,大概是平常少有人涉足的缘故,内部素净如雪洞,只挂着一幅画与一副对联,家具方面,除了标配的玉璧之外,还有一个架子用来放置非公共借阅区域内的珍本书籍。
井双灯一开始还有些担忧自己会不会不小心瞧见书本上的隐秘内容,扫了一眼后就彻底放心——他看不清书籍的名称,只能看见上面写着的“甲申”二字,表示这些书本都设下了防止窥视
的合欢树,柔软的红色绒花在晚间并不明显,透过花与树的罅隙,依稀可以辨认出,树下有人正在交谈。
越知涯正在执笔沉吟,没有留意小朋友的行为,此时此刻,若是有第三人在侧,就会发现阳天殿主的目光正慢慢变得恍惚,似乎在悄无声息中,沉入了另一个世界。
*
唐将阑双手抱臂,昂着下巴站在合欢树下,带点俯视地注视着面前的美貌少女,笑得特别有内容:“赵绿卷姑娘,不,双琼道友,十日前就到霍州的地界了,按理说,咱们的护送工作已经结束,可道友总是能找到各种理由,拖延分别的时间,您知道这种行为叫什么吗?”
赵绿卷回答地飞快:“叫骗人打白工。”
唐将阑:“……道友思路真清晰。”
赵绿卷垂下眼:“我想在霍州找到容身之处,但此地虽然远离皇朝管辖,但形势复杂超过当初的预期,所以希望诸位可以多留些时日,等我稳定下来再离开。”
唐将阑扯开一个笑:“道友好打算,但此前怎么绝口不提延期的事,若非我来问,是不是就打算含混过去了?”
赵绿卷:“是啊。”
唐将阑:“……?”
赵绿卷耸肩:“若是诸位看我孤苦无依的份上,自愿多留些日子,那我岂不省事?”
唐将阑:“双琼道友,你——”
赵绿卷帮忙补完了后续的半截话:“实在是太无耻了。”
她漂亮的桃花眼往俊秀青年的身上看去,往前迈了半步,一只手探入衣襟,声调和目光一样温柔:“一路行来,我发现唐道友格外喜欢美人。”
唐将阑本来很镇定,这回直接被迫地连连倒退,举起双手:“您可能误会了,我对美人的喜欢,跟对美景美食的喜欢差不多,而且我也并不只在意外表,凡俗中也自有尘世烟火之美……”
赵绿卷从衣襟中拿出了一叠薄薄的形如豆腐皮般的事物,诚恳:“这是画皮,明川真人若是披上,便可化为美人,揽镜自照自画。”
喜欢美人就自己变成美人的推论在逻辑上十分合理,唐将阑深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夸奖:“双琼道友可真会为人考虑。”
画皮是一种特别的妖怪,外表可以与人类相仿,平日能够将自己的外皮脱下,然后画上不同的五官,以此达到变化的效果,死后血肉脏腑俱会化为飞灰,而外皮则被保留下来,同族吞吃之后,便可提升修为。
第114章
赵绿卷双手轻轻托住画皮,笑语盈盈,温柔可怜:“我愿献出此物,以换得各位真人在此多留一些时日。”
唐将阑没接,目光里带了点警惕与审视:“双琼道友,你为何不在大家面前说这话,而要单独与我沟通?”
赵绿卷微微一笑,在夜色下,她的面颊带着点明暗不定的美:“自然是因为唐道友最需要此物。”
唐将阑笑意不减,语气却有些冷:“多谢双琼道友的好意,但是不必了,若在下想的没错,双琼道友其实是想借此挑拨我与他们之间的关系罢?”
赵绿卷眨了眨眼:“唐道友所言甚是。”
“……”
满腹控诉都在对方远超平均线的坦然程度面前彻底卡壳,唐将阑陷入深深的沉默——赵绿卷这人无耻的有些特别,每当被人戳穿小心思,她就会承认的特别果断,然后吸取教训,再接再厉……
“可我们为什么会被一张画皮挑拨啊?”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的时候,唐将阑险些没能站稳——越知涯随身的佩刀是仙人所制之物,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防止其他修士窥测感知,加上站位隐蔽,不抬头看还真轻易发现不了……
青衣少女从树上轻飘飘地一跃而下,又好奇道:“画皮应该和丹青术有些关联,唐道友为什么不要?是觉得价格太低还是太高?”
一张画皮换取他们额外留下些日子,单从价值上看,这买卖凑合着也能做,需要担忧的,自然是物质以外的情况。
唐将阑解释:“我若是背着你们收下如此珍稀之物,事发之后,大家难免会产生嫌隙。”
作为出身世外洞天的修二代,越知涯重点抓得很准:“珍稀?”
唐将阑:“……在外面,画皮还是挺珍稀的。”
赵绿卷看看唐将阑,又瞧瞧越知涯,觉得这伙人或许不需要她出手挑拨,就可以产生矛盾。
越知涯想了想,建议:“唐道友,你要是不好意思拿,就和摇光道友殷道友他们商量一下,下次有机会,你也帮他们的忙就是。”
唐将阑挑起一边的眉毛:“那你自己呢?”
越知涯眨了眨眼:“实不相瞒,在下其实不缺东西。”
唐将阑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登仙宫那群废物不是在中洲广发通缉令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没追过来呢,按照话本惯例,不知世事的傻白甜在下山后,不是该遇到点挫折才能顺利成长吗?
按了下额头,唐将阑无奈叹息道:“霍州虽然远离皇朝的管辖,但少族遗民甚多,依这位双琼道友的性子,只怕会有不少麻烦。”
越知涯:“我不怕麻烦。”
唐将阑瞪她:“可是在下怕麻烦!”
越知涯眨了眨眼:“哦,那别怕,有我在呢。”
唐将阑:“……”
“唐道友莫急,越道友也是一番好意,你不要气坏了身子。”
赵绿卷说话时,心里也觉得挺神奇——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有机会担任劝架的角色。
越知涯笑嘻嘻地把一大捧合欢花递到友人的手里:“虽然不是灵植,但颜色和香气都不错,唐道友看看,能不能当颜料,我刚刚摘了许多,晚上可以熬汤用。”
唐将阑在收到礼物之后,原本渐趋狰狞的神色和缓了一些,随口:“你不是说去抓鱼么,怎么现在就跑回来了,还蹲在树上沾花惹草?”
没人去深究史官在词语选用上的别出心裁,越知涯笑了笑,道:“我刚刚在西北面的海滩上,找到了一种非常特别的鱼。”
唐将阑随口询问:“味道怎么样?”
越知涯眨了眨眼:
“没吃过,但应该不怎么样。”
唐将阑瞬间警惕起来:“越道友,你别是把泉先氏的族人给逮回来了罢?”
——霍州范围内,常有泉先氏、虫落氏、画皮氏的成员聚族而居。
赵绿卷打圆场:“唐道友多虑,我想越道友不会如此行事。”
唐将阑:“她会。”
越知涯:“我会。”
因为友人们离开太久而特地过来看看情况的摇光真人点了点头:“她的确会。”
赵绿卷:“……”
她总觉得事态有些不妙。
越知涯笑着伸手搭住赵绿卷的肩,接过她手上的画皮,自然而然地抛到唐将阑怀里:“双琼道友放心,我非常擅于遁行之术,不会被抓住的。”
赵绿卷的微笑凝固起来,确认:“您当真捉回了泉先氏的族人?”
越知涯想了想,语气格外乖巧:“不算吧,我应该只是带回了泉先氏族人的尸体。”
赵绿卷:“…………”
她现在的心情就是大写的完蛋——果然福兮祸所依,愿意以低价保护她不远万里前往霍州,一路上既不贪图她美色更不惦记她手上飞云阁家产的和谐团队,必然会存在着致命的巨大缺陷。
作为团队里的战斗力天花板,越知涯的确强大,奈何其人招惹麻烦的本事更加强大,简直能令相关人士两眼一黑,当场离开友军序列。
越知涯安慰:“无须担忧,殷道友那还储备了不少食材,就算没找到合适的鱼,我们今天也绝对能有饭吃。”
赵绿卷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唐将阑纵然满心提防,此刻也忍不住说了句人话:“依我看,双琼道友担心的应当不是今天有没有饭吃。”
而是今天之后,在生物意义上,还能否保留有吃饭的机会。
摇光沉思:“我记得泉先一族天生具有控水的能力,在亡故后,会进行水葬,其尸身不会被鱼类所食,而是逐渐化为海水中的灵力。”
——作为少族遗民中的一类,泉先氏族人平时除了瞳孔颜色略浅,耳朵有鳍之外,跟普通人类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但在下水之后,双腿便能化作鱼尾,随意遨游,水上水下都能自如呼吸,而且极擅织绡,可以泣泪成珠。
越知涯:“摇光道友所言无误。”顿了下,补充,“我带回来的虽然是泉先的尸体,但也是另一种活着的妖怪,若记得不错,应当叫做鱼妇才对。”
“……”
沉默中,唐将阑第一个开口:“鱼妇是什么?”
越知涯想了想,道:“书上说,鱼妇生于水中,半身是人,半身是鱼,其中人的那一部分呈现尸体的枯槁之状,乃是一种死而复生的妖类。”
唐将阑似有些不能理解,重复:“死而……复生?”
越知涯解释:“我想并不是真的死而复生,例如冬虫夏草,夏日之草与冬日之虫并不是同一种生物,前者以后者为养分,滋养己身。”笑了笑,又道,“再比如魔种,种入人身之后,若是宿主尤其强大,就会与魔种相融合,化为魔族,而若是神魂不够坚实,精神不够强韧,则会被彻底吞噬,完完全全被孵化的魔种所取代,取代之后的存在,虽然与原本的人拥有相似的面容以及全部的记忆,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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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许山河’是唐道友的印鉴。”
井双灯身后传来了青帝的声音,少女面前,书卷刚刚摊开,纸上字迹未满二行——他其实并没有恍惚太久。
越知涯搁下笔,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目光在井双灯身上一扫而过:“倒是我忽略了,井殿主应当是能瞧见画中情形的。”
井双灯忽然反应过来,好奇:“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刚刚那些……”
就在阳天殿主调动所有文学素养,想为后面的话找个合适的词时,善解人意的越知涯已经给出了后续的回复:“井殿主想来也已经知晓,在观看此幅图画之时,全程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所以像那些心志坚韧,常思常虑,轻易不能被外事感染之人,便无法看清画中所绘之物。”顿了下,补充,“晷云和大师兄都看不到,我也不行,之前甚至都不能确定它到底算不算绘制成功。。”
原本以为自己天赋异禀的井双灯:“……”
阳天殿主听懂了青帝的意思,那么问题来了,这锅他是应该自己留着,还是按老规矩甩到《归真诀》的头上?
井双灯:“那请问前辈,为什么要将这幅画挂在此地?”
他不由自主地往墙上看去一眼——两侧的对联,与中间的图画,又存在着什么样不为人知的奇异关联?
画中的大部分空间都被一棵巨大苍劲有力的合欢树所掩盖,其冠如云,而在繁茂的花叶之间,像是刻意遗漏下一点似有若无的空隙,吸引着后来者,去窥探尘封在历史上的一幕幕过往。
第115章
越知涯笑了一下:“井殿主可知种在外面的草与树分别叫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