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现在在想什么?”高铭宇问道。
他垂眸看向田糯糯,田糯糯已经被那些淅淅沥沥的小雨淋得差不多湿透,但是她的脸颊依旧很干净,是一种病态的、没有一丝瑕疵的苍白。她身上升腾着一层浅薄湿润的雾气,但是并没有因此而瑟瑟发抖。她的瞳仁是浅茶色的,此时正氤氲着一点雨水,变得捉摸不透。
高铭宇温和地笑道。“这是冬天啊,大姐你不冷吗?”
田糯糯摇了摇头。“这并没有什么。”
“你会恨他吗?”高铭宇突然问道。
“那你会恨她吗?”田糯糯问道。
高铭宇知道田糯糯所说的“她”是谁,迟疑了一会,还是笑着开口道。“人都不在了,有什么恨她的。”
高铭宇的心胸豁达,田糯糯却并不是,她又追问。“那人在的时候呢?”
“有时候会恨吧。”高铭宇思索了一会。“但也不是恨她。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我恨那些让她如此可怜的人,或许只能恨老天爷吧。”
“好像爱一个人就是觉得她很可怜。她生病了很可怜,她吃便餐一个人很可怜,她工作深夜回家很可怜,啊,她好可怜啊。”田糯糯说。
“或许是吧,那么你呢?你会恨他吗?”高铭宇问道。
田糯糯没有回答。
高铭宇微微侧身,视线从田糯糯身上转移到了更远的地方。他们的前面是林立的大厦顶端,一眼望不到边,云层好像就压在这些大厦上,太阳还没有完全被遮盖住,正费力地透过云层,发出毫无温度、白炽色的冰凉光芒。
说来可笑,这竟然是太阳雨。
“我小的时候,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如此成功地,站在这里看雨。”高铭宇说。“我比我哥小不了几岁,但是有他的缘故,我从没有过多地品尝过人生的酸甜苦辣。小时候父母对我们非打即骂,大多都是我哥挡在前面,护着我。
后来林老师收养我了一段时间,也是我哥去求的。那段时间我们刚从家里脱离出去,他怎么过的我不知道,但他每次来找我的时候,外面看起来再完美无缺,里面也是新旧的伤疤叠起来的样子,他让我给他涂点药,就是那种廉价劣质的药膏。
虽然后来慢慢地痊愈了,但我依然记得那个样子。我永远也记得我们家,一个城中村,古旧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卷走。墙不是墙,是隔断,是铁皮,是一拳就可以砸透的木板。那里永远肮脏吵闹,门外有夫妻吵架的声响,每天早上有人在门口泼一盆脏水,楼上有虐待老人和打孩子的哭声。”
周围的空气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高铭宇又道。“每次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哥都会抱着我,轻轻地给我唱歌,哄我睡觉。你知道吗,在我心里,我哥是神。所以他无论做了什么,怎么做的,是好是坏,在我心里,他都是神。”
田糯糯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再听下去,她和高铭宇一起下楼,去休息间里擦干身体,换了衣服,然后重新投入到工作状态。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高铭文竟然亲自来了。
高铭宇当时也很惊讶,他活了这么大,头一次见自己亲哥对一个女人这么主动。
高铭文也不多说什么,就是站在工作室门口看着。
——好像一个监工。
工作室已经很有一种像模像样的感觉了。办公室区里,所有人都在忙着做一个案子,另一旁的屋子里挂着金灿灿的许可证,光鲜漂亮的小姑娘小伙子们正在讨论这个香味怎么调才会美妙。
高铭文想起了田糯糯送他的香水,虽然当时技术还没有完全成熟,但是那是她研究了很久才做出来的味道,有些青涩却很合适。高铭文是喜欢那个味道的,但是倒也不经常用,大多数时候觉得舍不得。
今天他也没有用那个味道,是怕自己染上太浓郁的田糯糯的感觉。
他站在门口望了几眼,就去找了高铭宇,和他商量一些艺人未来的规划。
这时候,田糯糯正好也站在高铭宇办公室的门口,看见里面的人之后有些迟疑,高铭宇却在这一瞬间看到了她,唤她进来。
高铭文回过头,田糯糯正好与他擦身而过,身上卷着一种奇异的香味,很清新,就像是雨后的香草。
高铭文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着田糯糯中规中矩地汇报,一时有些入迷。
田糯糯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皮草,短款,里面的衬衣敞着,现在弯着腰隐约可见圆润的弧度。她的腿很直很细,又踩着一双高跟鞋,绷得很紧。田糯糯的妆感隐约有些雾感,当然他不知道是刚才田糯糯去淋了雨的缘故,但是却很好看,晕染出一点欧美妆的味道。
以前的田糯糯是不会这么打扮的。
从田糯糯递给高铭宇那份报告,她的手白皙细长,涂着蔻丹色的指甲油,一下一下地点着,就好像一下一下地挠着人的心。
田糯糯仿佛是注意到对方在肆无忌惮地打量她,不由得轻咳一声。
田糯糯的目光带着一点警示,她挑眉瞥向高铭文。那一瞬间,一种极其强烈的熟悉感充斥全身。太熟悉了、太熟悉了,那个人的温度、言语、神态,就好像一阵电流猛然间刺入了她四通八达的神经。
那个人就像是驱逐不去的噩梦,将她整个人都占领。高铭文不像高铭宇似的轮廓分明,他更柔和一些,但是性格却要比高铭宇孤僻怪诞得多。他穿着一套漆黑的西装,非常符合他孤傲的气质。
田糯糯不禁又想到天台上高铭宇跟她说的话,她在思考高铭文小时候那一身的伤疤会是什么样的,一时有些怔住了。
高铭宇唤了她一声。“糯糯?”
田糯糯不由得抖了抖,迅速地回过神来,继续跟高铭宇讨论合同上的事。
那一次见面之后,高铭文就隔三差五地来找高铭宇。
说是来找高铭宇,田糯糯却知道他是来干嘛的。
他就是实在闲的没事,来撩拨自己的心神,唤醒自己的意识的。
高铭文刚开始不和田糯糯搭话,后来若有若无地和她打招呼,虽然田糯糯并不理会他,但是田糯糯发现这一招是真的有效果。
对于这一帮刚入职的实习生来说,高铭文身上实在是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他的四肢修长,肌肉匀称,紧紧地包在衬衣里,举手投足间都像是一只慵懒的猎豹。
田糯糯后来也申请了个小号混迹在新职员群,那群人的虎狼之词,她早已习惯。
【啊啊啊啊啊啊你们有没有发现最近公司里新来的帅哥!!!!是哪个部门的好想勾搭啊!!!!!!!之前小高总是我心中的第一男神,自从这位来了之后,小高总已经没有总攻的气场了有木有!!!!!】
【上面的你怕不是个土豆哦,那是我们总裁他哥,城市里数一数二的大总裁高铭文。还哪个部门,多关注点实时信息好不好。】
【推荐你们去看有他们的那一期吐槽之王!超好看的!】
【看了看了!那一期我爱了,有哥哥弟弟,有姐姐妹妹,还有隔壁老王!】
【楼上信息量太大我有些不懂,什么哥哥弟弟姐姐妹妹隔壁老王。】
【上面的你是不是大脑未开化!!!哥哥弟弟就是高铭文高铭宇,姐姐妹妹就是田糯糯田丝丝,隔壁老王就是王斯琮老师啊!】
【说起这个,我怎么好久没有见到田丝丝了,听说去外国深造了是真的吗?还有那一期好迷,说是田糯糯和高铭文有着不干不净的关系?】
【什么啊,明明就是田丝丝后来横刀夺爱,你们真的是不吃大甜糕这对CP吗,男A女A的强强商战虐心文啊!?】
【或许这才是高总天天来这里的原因?】
【别说了别说了,你们就不怕林星辰老师再抓一个走吗?】
田糯糯:……怕林星辰,就不怕我?
田糯糯看上面的消息还觉得有趣,越往下翻越觉得无聊。她的本质偏向于与世无争,还是喜欢靠自己实力说话,不喜欢整一些有的没的。
令她高兴的是,最近的新品被很多大V无条件地推荐过,都说不输大牌,这个价格简直令人心动。很多香水博主也都做了相关测评,纷纷觉得入股不亏。
其中最热卖的是破碎玫瑰,不是传统的玫瑰香,略有些木质香感,又有一种病态的清新。
喷上这个香水,就仿佛可以看到在一个雨天里,一片灌木中竟生长着一支玫瑰,这玫瑰因为太多的雨水浇灌而垂着头,突然间,暴雨倾盆而至,玫瑰被整个打折,花瓣被周围灌木的密刺分走,流淌着湿润的、腐朽的香气。
田糯糯真的没有想到最热卖的是这款香水,她还以为热卖的都该是一些积极向上、阳光清新的花香果香,没有想到她按照最近阴郁的天气突发的灵感可以调制出大家都喜爱的味道。
突然,一阵清幽的香水味钻进田糯糯的鼻腔。是破碎玫瑰无疑了,但是其中隐约地还有一点别的味道,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她想起了那个熟悉的味道。
是一支罂粟啊。
来人是高铭文。
那一瞬间,田糯糯心里涌起种怪异的感觉,但她并不想搭理他,转身往工作室更深处走去,那里面有一排窗户,是小阳台改的。透过窗户,有阳光撒进屋子,令人分外舒心。
田糯糯最喜欢在午餐时间一个人忙里偷闲来这里打发时光,因为午餐午休时间大家都在吃饭,整栋楼很安静,也没有紧张的工作氛围,令她很舒心。
田糯糯随意地坐在榻榻米上。
总体上来讲,田糯糯是偏好静的。只有安静的时候,她才会突发出一种灵感。她是艺术家,但也不全是,她不得不承认,她其实并没有多少天赋,偶尔也有,但并不是如泉水一般涌出的那种。
高铭文却跟着走了进来,有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带着一种怪异的渲染。他很高大,几乎要遮住整个门,在阳光的照射下,高铭文漆黑的瞳仁被染成异样的浅棕,透明得像两颗琥珀。他的睫毛也染上了浅金色,很像一只悠闲踱步的猎豹。
田糯糯垂着头,慢条斯理道。“能别来打扰我吗。”
她的话说得像陈述,没有情绪,了无生气。
“你不想跟我聊聊么?”高铭文问。“聊那个关于你的原因?”
“有什么好聊的吗?”田糯糯抬起头看他,甚至还多了点笑意。
“聊过之后,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高铭文面无表情,但却非常固执。
“有什么好聊的吗——”田糯糯拖长尾音,透着一丝慵懒,但是用词却非常犀利。她甚至还笑着,高铭文猜不透她的内心。“你的意思是,是我——害得我父亲锒铛入狱;是我——害得我家里支离破碎;是我——在关键时刻趁火打劫抢走了家业,你的意思是,都是我?”
高铭文的语调提高了一些。“你说得不对,我不信你知道田上则违法的时候,你没有想过送他入狱。这才是一切的本源,不是吗?”
田糯糯沉默了,她确实想过这些,但是很多事情自己做了,自己可以原谅自己,但是别人替自己做了,自己却无法原谅别人。
高铭文又道。“至于尚泽产业,我之所以和田丝丝订婚,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为了吞并,但是如果现在你要的话,我可以还给你。”
田糯糯笑了。“那我是不是还该谢谢你?”
高铭文的眉毛皱了皱。“你非得这么和我说话吗?”
田糯糯抬高语调。“你怎么就还不明白,你伤害我的家人,和伤害我有什么两样?!”
高铭文的神色顿时冷了下来。“这就是我想跟你说清楚的地方。”
“但是我并不想听。”田糯糯道。“我现在说你明白了吗,无论你伤害的是田家哪个人,都和伤害我没有什么分别。趁着现在,离开这里,否则——”
高铭文悠悠道。“否则什么?”
田糯糯愣住了,她否则不出来。
高铭文的脸色很冷,他的唇角讥诮地勾起,缓缓弯下腰靠近田糯糯,掐住她的下颌。高铭文缓缓道。“你说得对,自始至终,我没有伤害过你,但今天我想试试。”
高铭文的手松开田糯糯的下颌,温柔而强势地插进对方柔顺的卷发里,不轻不重地往后撕扯,然后半跪下身。他背后的那面墙上有一对恶魔翅膀的浮雕,此刻完美地契合在了对方的后背上。
“我不是个好人。”高铭文道。“我想把你撕碎,这样就是我的了。”
田糯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觉得事情超出了她的控制,她就像一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大猫,刚开始尚有力气反抗,最后就只剩下被猎人的钢叉插进脖颈之间,淌出了淋漓的鲜血。她被夺去唯一的呼吸,再也没有力气。
高铭文做到了,所谓的撕碎,不过如此。
宇时世纪的制度很好,在今天的周末里,大家过了午餐加午休时间,员工跑去一楼开个会,就可以欢天喜地地回家。
高铭文好整以暇地站起身,他的衣衫甚至没有一丝皱褶。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散乱成一团的人,语调冰冷无温。“衣服穿好,当心一会有人上来。”
高铭文走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田糯糯的眼角还挂着一滴眼泪,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她只觉得全身酸软,像五脏六腑里都被堵上了棉花,她收拾好自己,跌跌撞撞地下楼回家。
今天的月亮仿佛分外地圆且明亮,田糯糯想,她难得地有赏月的闲情逸致,一个人坐在喷泉边上,抱着腿看着当空月色。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还会有谁看着今晚的明月?
田糯糯突然笑了,两行清泪跌进勾起的唇角。自己已经不是田诺了,没资格抱怨田糯糯的人生无法掌控,自己就是田糯糯,却把一副好好的牌打得稀巴烂。
人生如此。
田糯糯昏昏沉沉地做了很久。
当她刚想继续起身去车库开车回家的时候,有两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挡在了她的面前,然后不由分说地掐住她的脖子蒙上她的眼睛,将她塞上了面包车。
田糯糯感受到自己的脖子上被套着一个牵引绳,像条狗似的被拴住,然后被绑起来,嘴里塞着一块腐朽的破布,呛得她眼泪都要出来。
她被推推搡搡不知去了哪里,当她重新看见光亮的时候,她被拴在一个破旧的屋子里。这屋子古旧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住所,墙上是灰绿色、掉漆的墙皮,天花板摇摇欲坠,上边的橙色灯泡晃来晃去,显然是很久没有人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