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她急匆匆地出声辩解,语调却还是轻缓柔软的,听着就觉得挺好欺负的。
皇帝唇角微扬,沉声笑道:“朕亲耳听见的,还能有假?”
“你这是说朕错了么?”
白楚动了动唇,在他目光深邃的凝视下,默默地将话吞了回去:“……您高兴就好。”
皇帝面容一松,温和地笑了笑:“行了,朕也没责怪你的意思。”从某种程度上,他觉着她说得还挺有道理的,只不过她话中好似虚无的自由比到手的荣华要重要,这倒是挺新鲜的。
皇帝想着,在皇宫中待久了,自然都是盼着能去宫外走一走,舒缓心神的。
可要是在永远不能出宫,和出宫后再不得回来之间选择,他想,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前者的。
荣华富贵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在宫中待久了,乍然让送出宫去,大半人都是活不下来的。
“你叫白氏?”他忽然问道。
白楚皱了皱眉,这年头女子都是以姓氏为名,可穿越过来近一年,她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这样称呼她:“臣妇确实姓白,名楚华,陛下要是不介意,直接唤我名字就是了。”
古代女子的闺名是不能轻易示人的,可皇帝刚脱口唤她一声小丫头,也是看她年纪跟宫里的公主差不多,就拿她当小辈看了,所以一声名字,他还是叫得出口的:“楚华。”
不过话也说回来,人间帝王,只要自个儿乐意,其他什么规矩体统也就是一纸空文罢了。
“离开宴还有一个时辰,你打算就这么坐在这儿不成?”
白楚刚想说什么,转瞬又露出几分为难犹豫,皇帝一乐,直说她是装模作样:“有什么话别藏着,刚刚多少大逆不道的话都让你说了,朕怪过你么?”
白楚抿唇一笑,眉眼弯弯好似夜空洒落着银辉的新月,怎么老实乖巧的表情也掩不去顾盼间流露出来的灵动:“不瞒您说,您要是不来,我还真打算在这儿待到开宴为止。”
“其实也不无聊啊,您往对面看看,活脱脱就是一出人生百态。”
皇帝不自觉依着她的话往对岸看去,不过是一簇簇青春正盛的少女们来来往往、说笑嬉闹,别说现在的皇帝,就是他十六七岁正年轻气盛的时候,也不会为这样的情景顿足半刻。
白楚看出他的不以为然,笑了笑:“您不要将她们看作是长于深闺的尊贵小姐,好像成日除了琴棋书画就没别的事情操心,男子们要比官位、比权势,女子们也要比美貌气质、比家世才华、比性情手段等等等等,谁说我们就活得比男子们轻松了?”
皇帝一怔,饶有兴致地问:“那你给朕好好讲讲。”
“哪用得着我给您说?”白楚笑盈盈地抬眸望去,“您身处在后宫深深中,便是众人争夺最大的靶子,如何千方百计、奇招新意,您自己没感觉么?”
皇帝默然,还真去仔细想了想,很是诚恳地道:“其实这最大的靶子还真不是朕。”
后宫中的女人在意权势地位、子嗣前程,皇帝只不过是她们获得这两样的手段、途径。
皇帝想着,他几十年来,往回想想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对他付诸真心的女子,不过到头来总会变的,没办法,这就是这么环境,要是不变,就活不下来。
也没有多少责怪的意思,就像白楚说的,人之常情罢了。
思及此,突然一个念头闯入脑海中,若是面前这个女子入宫了,也会变么?会变成什么样?她言之凿凿,到底是因为无知者无畏,还是真正的清明理智?
白楚蓦地打了个寒颤,茫然地环顾着四周,怎么感觉有人在背地里算计她呢?
不会又是白音华吧?
皇帝见她仿佛是正伸懒腰的小猫,突然被人戳了一下肚子,下意识就蜷缩了起来,忍俊不禁,笑道:“怎么,受凉了?”
白楚摇了摇头:“无事。我只是觉着人心虽说各异,但也有共性,这与男女之分没关系,该有野心的人,不管是男是女都会有的,不过是从小接受教育不同,加上周身环境潜移默化的熏陶,所以使得手段也就不同了。”
就说像下药这事,要是针对的是男人,那么大多数用的都是取其性命的毒药,而用在女子身上,却基本上是让其失态、毁坏名声的作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因为对女子来说,坏了名声等同于毁了之后的人生。
结果都是一样的,就是要对方活不成。
在她轻描淡写的感慨中,皇帝不免想起了轻重权衡十几年,好不容易让皇后和四妃相互抗衡,处在了一个微妙的相持阶段,趁着皇子们还没完全入朝,后宫中终于清静了几年。
轻叹一声,“你说得对。”话音未落,又觉得有些好笑,“也有意思,朕虚长了你十几年,还没你瞧得清楚。”
白楚慢悠悠的喝了口茶,上扬的语调带着娇俏的得意:“您日理万机的,珍贵的精力和脑力都拿去丝毫国政大事、天下百姓了,哪有功夫理会这些小事?”
反正照着当今皇帝的老谋深算,加上皇权的天然压制,不管底下男人还是女人,心里装着什么心思,也翻不过他的手掌心去。
“也是我、是臣妇胡言乱语,陛下您要是觉着烦,忘记了就好。”
皇帝笑睨着看了她一眼:“刚‘我我我’半天了,这会儿知道带上自称了?”
“朕临朝十几年,也没见着文武百官里有谁像你这样胆大作怪的。”
“所以说我这是可遇不可求,”白楚笑着接上,“您今儿算是捡着了。”
皇帝哈哈笑出了声,看着她半天没说出什么话来。
白楚眨了眨眼,忽然想到说:“其实要有两个人,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消耗时间。”
皇帝好奇了:“什么?”
“皇上会下棋么?”白楚笑眼弯弯,看上去既单纯又无害。
皇帝总觉着她说的不是寻常的棋:“这儿也没棋盘啊?”
白楚道:“不用棋盘的。”她从袖口处掏出一个青瓷水色的小罐,纤指轻轻打开盖子,里头是朱红润泽的细腻膏体。
古代的女子出门也是有补妆这项必备活动的,多数不方便的,为了不影响妆容,在外不吃不喝,连风都不敢吹着,就算是这样,脸上的妆容也很难持续过两个时辰。
这小罐里是白楚自个儿制作的口脂,平常随意用指腹沾一下,然后轻轻抹在唇上,就显得轻薄粉嫩而自然。
没办法,她现在的日子确实是空闲极了,又不好出门,也只能每天干坐着研究这些有的没的了。
她自个儿动手将石桌上的东西都移开了,右手食指点了点那罐口脂,这会儿也是拿来当颜料使了,在石桌上纵横化了好几条,看着就跟棋盘一样。
左右这是镜面底的,回头擦也容易擦干净。
皇帝垂眸,好整以暇地由着她摆弄,鼻尖隐隐传入几缕清冽疏阔的香气,陌生,却也十分好闻,眸光一动,淡淡的视线落在她绯红色的指尖。
“这是你自己制成的香?”
白楚正忙活着,也没多想,点头应了声:“是啊,添了好几种香料,甘松香、苏合香、雀头香、白檀香、沉香……这其中的用量成分我试了好多次,才做出我自己喜欢的。”
说着手上的格子已经画好了,她抬眸,对着他展颜一笑:“陛下刚才说不会怪罪我的,是不是?”
皇帝挑了挑眉:“朕说的,自然是真。”
“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那好。”白楚径直拉过他的手,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将他的食指也戳进口脂里头,然后在石桌“棋盘”上,最中间的小方格子里,画了一个圈。
皇帝不妨她还敢动手,一时不察,还真让她等手了:“你做什么?”
“下棋啊。”白楚放开他的手笑眯眯地道,“勉强做出个棋盘来,也没有棋子,所以,今儿我就教您一种新的下棋方法,不比围棋高深,纯属逗趣的,您别见怪哈。”
她说的正是前世小时候玩惯了的井字棋,又套用了五子棋的玩法,圈和叉,无论哪个,先凑齐了五个一组,就算赢了。
圈都画在那里了,这条船怕是下不来了,皇帝无奈地笑了笑,在她划下一个叉,然后仰着笑脸望过来的时候,还是沉默着抬手在刚才那个圈圈下边又画了个淡红的圈。
罢了,就当是哄孩子玩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南风我意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盛宴
皇帝还真跟着白楚下了一个时辰的棋, 他尤擅谋略, 这种规则简单的棋, 第一盘还没打完, 就已经摸清了套路,白楚使劲浑身解数,走一步想五分钟, 总算保住了颜面,没有输给一个初学者。
到后头就越来越吃力了,勉勉强强打完三局, 她就撂开手不想玩儿了。
“时间是不是差不多了?”她转头看了看对岸的动静,佯作惋惜地轻叹了一声,“臣妇担心过会儿皇后娘娘就会派人来通知晚宴开始了,恐怕不能陪着陛下久留在此, 只能先去外头等着吩咐了。”
皇帝抬眸看过来, 似笑非笑道:“朕不在,你觉着这宴开的了么?”
白楚一时语塞, 眸光一转, 弯眸笑道:“宴是开不了, 可这恭迎圣驾的好事儿, 臣妇却不能缺席的, 否则回头一个罪名下来, 我哪里担当的起?”
皇帝笑了两声,缓缓起身,双手背在身后, 笑睨着道:“行了,也别为难你三言两语哄着朕,走就走吧,反正三局两胜,照样还是朕赢了。”
白楚怔愣着看着他信步离开的背影,一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幼稚又小气的男人居然还真是刚才气势威严的君王。
到底是谁在装模作样啊?
见着凉亭里的人终于离开,双喜小跑着走到白楚身边,焦急关切着问:“少夫人,这是谁啊?”
白楚正憋屈着,没好气地回:“能在后宫中如闲庭乱步,到处乱跑的男人,你觉着是谁?”
双喜睁大了眼:“莫非……是哪位皇子?”
皇帝对她还说犹如天上的人物,高高在上而望尘莫及,谁能想到闲了出来逛一逛都能撞上?双喜想都没敢想。
依她的胆子,若是知道了,怕是一整天都得处在惊吓忧惧之中。
白楚扬手将帕子展开盖在石桌上,顺便将那小罐口脂收入袖口中。她不会绣工,素白的帕子上只有让婢女们绣的一朵红莲,花瓣妖艳灼华,甚是好看,不过没什么代表性,无论谁看见了,都联系不到谁身上去。
“行了,”她拍了拍手,“咱们回去吧,免得长公主派人来找我。”
方嬷嬷原本就是被长公主派来跟在她身边的,不过是白楚不喜受她看管的拘束,就想法子让她注意到了活跃在贵女圈子里的沈芙和沈蓉姐妹,都是长公主带来的,方嬷嬷自然不能让长公主的声名受损,神色一凛,忙不迭地就跟上去了。
提及这,双喜忙正色道:“对了,少夫人,刚刚奴婢还见着方嬷嬷往这个方向来呢,幸好奴婢躲得快,眼见着她拐道往另一个方向去了,没发现奴婢。”
“不用管她,咱们直接去坤宁宫见长公主就是了。”
白楚和双喜赶到坤宁宫后,听着仿佛是皇后娘娘身子不适,就先回内室休息了大约半个时辰,等到了时辰,再领着众位女眷去太和殿参加元日国宴。
果然,长公主知道方嬷嬷跟丢了她的事,言语之中难免有几分责怪,又问她去哪儿了?
白楚只说自己是第一次来皇宫,不小心迷路了,担心触犯宫规也不敢乱跑,就原地待了一会儿,直到问了路过的宫人,才慢慢走出来。
长公主也不说信还是不信,见着她安安稳稳地回来也就不多管了,倒是沈芙和沈蓉那边让她始终提着几分心,尤其是沈芙,毕竟正是她吵着闹着要进宫,就怕起了什么心思,回头招惹出祸事来。
索性方嬷嬷跟丢了白楚,对沈芙沈蓉姐妹却是看得紧紧的,等她们姐妹俩回来,沈芙的面色有些不好看,连着沈蓉低垂着头,紧抿的唇也透露着几分不情愿。
白楚看着方嬷嬷轻声在长公主耳边说了什么,然后恭敬地双手交叠在小腹前,恭敬地往后退了两步,侍立在长公主身后。
还没等她细想,皇后娘娘换上了庄严端重的凤袍,款款从内室走出来,身边搀扶着她的……这不是柔嘉郡主么?
白楚有些惊讶,下意识转头看向白音华的方向,她的脸色却十分平静,面上扬着温婉从容的淡笑,仿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怎么看……都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未时一刻,皇后娘娘正式起驾,除了她有凤驾御撵,其他人就只能队列整齐,浩浩荡荡地跟在她后头,缓缓往太和殿的方向去。
早晨元日大朝会的宏伟肃穆尚未褪去,众人乍一进到太极殿中,便寻着自己的座位坐下,一点别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偌大的宫殿,连说句话指不定都能听见回声,顷刻间就只有步履匆匆的沙沙声。
皇后娘娘对柔嘉郡主确实是极为宠爱的样子,还笑着要给她多放一把椅子在自己身边,只不过柔嘉郡主乖顺婉拒了,场合庄严,礼不可废。
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是一道儿来的,国宴的席位一直从殿内蔓延至殿外的广场上,这时间冷风嗖嗖,坐在外头的人可要受苦了,能不能吃上热的菜还两说,关键连酒都不一定能去除身上的寒气。
白楚想着:依着白峥的官职,张氏和白音华想必是只能落在殿外的。
随着一声余音绕梁的清扬钟声,钟、鼓、磬三种乐声同时奏起,再露出加入排箫、箜篌、筝、瑟等,一曲《九州清晏》仿佛将人世间最平和美好的一面都展现在众人眼前,政通人和,海晏河清。
照旧是皇帝率先举起酒杯敬辞,然后便是一众臣子们争相敬酒表达祝福和赞颂,虽然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陛下圣明”、“有陛下才有天黎如今的繁荣昌盛”、“臣甘愿为陛下和天黎奉献一切”等等的话,却也能被这群政治素养技能满点的人用几十种不同的方式语气表达出来,白楚算是开了眼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