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他们都叫你领主大人——尊贵的领主……大人，您知道什么是眷族吗？”
艾薇略点了点头，说：“我只听说过一二，听说是神明留在这个大陆上的血脉。此外，昨夜我见到了你们大部分人身上都佩着锤子，所以我才会猜你们是埃雷拉眷族。铸造之神埃雷拉，果然不错……”
艾薇的话音还未落，狄欧娜已经大笑出声。在狄欧娜这般狂放的笑声中，艾薇第一次稍稍皱起了眉头，开始思考她的策略之中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神明的血脉？老天，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是的，没错，我们眷族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个笑话！”亚马逊人笑着笑着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说我们眷族是神明的孩子，那真是大错特错了。我们怀抱着技艺在这个大陆上游历，非但没有人珍视，反而受尽了欺凌，尝尽了冷眼——我们从来没有人庇护，所以我们只能互相庇护。”
“这就是眷族！”狄欧娜冲艾薇大声说，脸上写满了不屈与嘲讽，也写着：千万别动什么歪脑筋，我可不会听你的。
第94章
“‘尊贵的’领主, 我可以告诉你, 在我们眷族里的每一个人都曾经遭遇过不公与苛待, 其中好多人都是历经千辛万苦才重获自由的。”
“例如象鼻人加拉格尔, 他曾经因为太过‘稀有’, 被一座叫凯什么的大学抓去做研究，被关了十年，十年才从关押他的地方逃出来。”
凯什么的大学？——艾薇眼光一偏, 看向米兰达。
米兰达将头一偏, 半天才轻轻地摇了摇。艾薇估计是米兰达没有亲眼见过这种事，但是确有传闻, 所以他才会有这种反应。
只是因为种族稀有，就将人抓来研究, 一关就是十年……艾薇好像有点儿理解眼前这个亚马逊女子的怒气从何而来。
“是啊, 作为埃雷拉眷族，我们也确实是会锻造的，我们中有些人的技艺超群，整座大陆上最好的刀剑, 都是出于埃雷拉眷族之手——可这又怎么样呢？我们没有人通过自己的技艺得到了名与利，对, 正如你想着的, 我们到现在还在不劳而获，靠着有上顿没下顿地吃霸王餐过日子……”
“而那些我们应得的报偿呢？”
“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加拉格尔的老师豪尔赫，在铸出他人生最后一柄宝剑之后, 是被人活生生赶出来的。只因为他没有能力再铸剑。”
“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在荒原中走了三天三夜才回到了眷族。此后无论我们如何照顾，他的身体与灵力都无法再度复原，只能抱憾离开这个世间。”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可以坐享其成，可以随意剥夺他人劳动应得的报偿，这难道不比我们吃霸王餐更过分吗？”
艾薇微微颔首，她有点儿理解对方的心态了。感情亚马逊人是因为自己人所遭遇到的不公，就认为这世上的不公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之中大部分没有受过好的教育，没有支持自己生存的技能，我们注定此生一事无成，难道就还不准我们团聚在一起，彼此扶持着过完这不堪的一生吗？”狄欧娜大声发问，一对铁拳再度捶在艾薇面前的桌上。
“谁说你们没有支持自己生存的技能？”艾薇突然开口反问。
狄欧娜：……？
“让同一个眷族里的人冒充死对头，假装打架而逃避买单，这种做法很聪明啊！”艾薇双手一摊，“是谁想出来的主意，我想好好夸夸他。”
狄欧娜与旁听的米兰达同时傻眼。
……有这么夸人的吗？
“……其实，我们眷族里确实有苏梅尔眷族的人，所以有时候才能将敌对双方扮得比较像，在一些上年纪的人面前不露破绽。”
狄欧娜这时终于说了实话：他们也不是完全假扮。即便是死对头眷族，这时也早已衰落得不成样子了，既然都衰落了，那干脆一块儿搭伙过日子。
艾薇轻轻地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狄欧娜是个急得火烧火燎的性子，见到艾薇这样，她自己说了几百句，艾薇不晓得有没有回应个十分之一。这时狄欧娜自己都快被点着了。
“有没有想过，用你们的生存技能来换取生存的条件？”艾薇终于开了口。
狄欧娜一怔，马上甩出一句话：“又要给你们这种领主大人老爷干活……”
没等她落下话音，艾薇已经追加一句：“我是不是大人老爷和你们能不能靠自己的能力生存没有关系。怎么样，签契约的，干不干？”
狄欧娜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茬儿：“什么契约……”
艾薇这时指指身边的米兰达：“实不相瞒，这个年轻人，当初也是在我的餐厅里吃霸王餐，被我留住，签订了契约，现在在这里已经不怎么想走了。”
米兰达：额……
他竟然在这种话题上被人拿来当例子。
但是艾薇说的，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他默不作声，任凭亚马逊女子用惊异的眼神上下打量自己，努力做出坦然的样子。
“我不签！你乐意怎么罚就怎么罚，但眷族永远是自由身。我们死都不愿意失去自由。”
艾薇转头瞅瞅米兰达，问了一句：“你自由吗？”
米兰达托着下巴长考一阵，然后很严肃地点点头：“没有什么不自由的地方。”
纯血精灵米兰达天生长了一张可信的脸，他平时说话又少，但一旦开了口就庄重而肃穆，所以他的话旁人不得不信。
狄欧娜也是这样，不得不信了米兰达的话，迟疑着说：“这样啊——”
“这个我做不了主！”亚马逊人借口推脱。
“不需要你做主。”艾薇冲狄欧娜微笑，“我又不是和你整个眷族签约。”
她说着站起来：“说实话你们不愿意签约也没问题，之前没付钱的那顿饭，和你们在餐厅里造成的损失，只需要你们完成一定的工作量就可以抵消。在那之后你们就可以彻底自由了。”
“你帮我把这个消息转告你的眷族同伴吧。”艾薇说，“顺便，也告诉他们不要急于离开这座地下城。离开这里需要权限，没有我亲自带着，你们是出不去的。”
“中午吃完午饭，就会有人带你们去工作的地点。”
狄欧娜突然反应过来，讶然问：“竟然还有午饭？”
艾薇有点儿无奈，亚马逊人惊讶点有点儿低，但同时也挺让人心酸的。
她带着米兰达离开治安监督局，一出门，罗珊娜就迎了上来，急切地问：“怎么样？”
艾薇摇摇头，说：“目前还看不出有多少希望。”
罗珊娜原本兴兴头地赶来，听说这个，登时一脸失望：“好不容易来了个会冶炼的眷族……”
“其实他们的人之中混着不少其他眷族的人，并非人人都能冶炼。但是其中肯定有几个是会的。”艾薇安慰罗珊娜，顺便问，“5F已经准备好了吗？”
5F是地下城的冶金工业层，有不少厂房和基础设备，比如冶炼炉、大型坩埚之类。
罗珊娜点点头，表示已经准备好了。
“下午我就带人过去，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
中午，住在“临时改造所”里的埃雷拉眷族人人都得到了一份“工作餐”，是用大麦做成的，上面有用魔晶盐调味的痕迹，非常简单，但是味道尚可，亦能果腹。
整个眷族事先听狄欧娜说过他们要被迫干苦工还债——这里的大多数人在落拓生涯中也遭遇过这个，都没咋当回事：干活就干活呗，还能咋样？
在抵达5F之后，眷族此前被收缴的锤子都已经还了回来，由加拉格尔等人各自握在手中。但是他们早就听到狄欧娜的传话，说是没有权限，哪儿也去不了，也甭想回到地面上——因此没有人敢于轻举妄动。
眷族被一个身材修长姣好，魅力十足的魅魔引到了一件厂房中。这里一只巨大的坩埚已经在冶炼炉中被加热，风口呼呼地吐着热气。即便加拉格尔等人身上衣物不多，不过多时就热得汗流浃背。
可是等到他们看见了那只在冶炼炉里的物件，包括加拉格尔在内，凑在前面的几个眷族中人同时大声叫了起来。
“象鼻人的刀！”
冶炼炉里，竟然真的是加拉格尔那柄，被西索一招火焰术直接熔断了的带环大刀。
这时刀环已经都被取下，也扔在冶炼炉中。看起来这里的人正试图将刀环用火融化，然后将折断了的刀身重新铸起。
“不行，这样不行！”加拉格尔激动得大叫。他自己甚至不怕烫，伸手要去直接动那只用来熔炼的坩埚，被一旁的乌斯曼赶紧拉住，递了一把火钳过来。
原来加拉格尔看到自己恩师当初铸炼的那柄大刀，早已心情激荡，泪水几乎要涌出，但是看到坩埚里迟迟无法熔炼的刀环，登时急了。
“炉温太低——对刀身来说是合适的，但是无法熔炼刀环……也是白搭。”
谁知那个当初一出手就把他那柄长刀熔成两截的红发少年，这时分开众人，朝加拉格尔走了过来，对他说：“老兄，你别这么担心么！我当初能熔断你的刀，现在也就能熔炼你的刀环。”
“只不过，我熔炼了这些刀环之后，你知道怎么把这柄刀重新铸起吗？”西索问他身边的象鼻人，两人这会儿倒像是工友，有商有量的。
“就算我不知道，这时候也要努力试一试！”象鼻人盯着冶炼炉，火焰在他眼中，热切地跳动。
“好！那就来吧！”西索很豪爽地让加拉格尔用火钳钳住坩埚。也没见他念咒或是唱诵，这个年轻人一出手，指尖就是极为纯净的蓝色火焰。火苗刚开始时只是一小簇，瞬间变得光芒万丈，如同昨夜在地表餐厅里发生的那样。
坩埚里的刀环迅速被熔炼成为液体。象鼻人大喊一声：“好！”一伸手就甩脱了上衣外套，用火钳将两截断刀取出来，将刀环熔炼成的铁水浇铸在断口处，然后高高举起常佩的那枚铁锤，在铁锤上注满魔能，然后奋力捶了下去。
“当”的一声，火花四溅。
一锤，只一锤，象鼻人就收了手，用火钳钳住刀身，举起来查看。
挤在厂房里的人探头一看，那柄已经断成两截的长刀，这时已经浑然一体，被重新锤成一柄完整的长刀了。
第95章
象鼻人只用一锤, 就修复了早先被西索熔断, 断成两截的长刀。此刻他将修复的长刀横放在身前, 郑重在刀身面前跪下, 叫一声：“老师！”眼泪扑簌而下, 还没落上刀身就蒸发为一团白汽，消失不见。
地下城众人纷纷给加拉格尔腾出地方，见到他如此悲悼昔日的铸造大师, 也都颇为感动。
谁知就在这时, 加拉格尔突然转过身，冲西索纳头就是一拜：“谢谢你……红头发……”
他不晓得西索叫什么名儿, 就直接以“红头发”称呼。
西索还没遇见过有人给他行这么隆重的礼节，赶紧摇着双手：“别, 别这样……你的刀也是我熔断了的……”
谁知加拉格尔在西索面前伏地不起, 沉声说：“谢谢你，没有因为我长成这副模样，而不愿帮我。”
象鼻人加拉格尔的模样确实古怪，面孔正中, 一道长长的象鼻垂下，一对招风大耳也与其他兽人不同。
可是地下城原本就种族众多, 哥布林、地精、矮人、人鱼、海妖……每个种族都有定义“美丑”的标准, 旁人无法置喙，久而久之大家就都习惯了，在这回事上，从来不对外族做评判——试想, 加拉格尔如果置身于一个象鼻人的大族群之中，他兴许是个美男子呢。
一时间地下城的人纷纷议论：“这就把我们地下城的人看得太轻了。”
“就是，我们从来不以貌取人的。”
加拉格尔向四周看看，他忍不住感到惊讶：世上竟然真有这样的地方，居民也能如自己的眷族同伴一样，不在意自己的长相，不在意他是个与大家都不同的种族，真心接纳自己吗？
“好了，加拉格尔！”尖锐的女声响起，亚马逊人狄欧娜从人群中挤了进来，“既然你的长刀被修复，这一段恩怨我们暂且与地下城了结了。”
狄欧娜脸上写着的都是“不和他们计较了”的表情。
“我们的人，听好了。我和这里的领主商量的结果是——我们在这里工作三天，帮他们完成一些冶炼与锻造的工作。他们会按照工作成果结给我们工钱，工钱中的一部分支付昨晚的饭钱，并且赔偿餐厅的损失。”
“三天之后，我们就走人。”
狄欧娜说完，竟然没有人吱声。
按照埃雷拉眷族丰富的“霸王餐”经验，大家如果真被店家抓住，多半是一顿好打，或者是被关起来强迫做苦工。还从来没有哪家店东提过，会按照他们的工作支付工钱。
因此狄欧娜说三天之后他们离开，一时半会儿并没有人接口。
“不过，我们这里的工作难度非常高，就算你们是大陆上赫赫有名的埃雷拉眷族，我看也未必能够胜任。”
这时一个红头发披散在肩后的魅魔朗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点儿挑衅，似乎在说：埃雷拉眷族，也不怎么样嘛！
眷族的人一时被激起了傲气，登时有人大声喊：“小姑娘，我们不能胜任的，难道你就能胜任了？”
这时西索大声说：“这是地下城的首席魔能机械工程师罗珊娜小姐。我们的工作都来自她的要求，工作成果要达到她的标准才能算合格。她的话，大家一定都听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