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侍从捧来了茶,他正欲坐下,未央却道:“他还睡,咱们出去说话。”
萧飞白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在听到这句话后,再度皱了起来。
他对未央的话置之不理,径直正坐在软垫上,伸手接来小侍从送来的茶,轻啜一口茶,余光漫不经心瞥着未央。
看到未央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面上的笑意淡了一分。
不能气。
他比未央大上许多岁,若为这些小事生气,便显得小肚鸡肠了。
更何况,他有的是法子将未央的心思绕回来。
十五六的小女孩,心思来得快,也去得快,最是需要他这种人加以引导,才知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甚么。
“未未。”
萧飞白放下茶,挑眉说道:“此时床榻上的人若躺的是我,你是否也如今日一样?不许旁人打搅了我的休息?”
未央不疑有他,答道:“这是自然。”
“那便好。”
萧飞白颔首,笑了笑,放下茶杯,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向未央道:“舅舅还以为,舅舅在你心里的分量不及何晏重。”
“舅舅待你这般好,若是连何晏都不及,舅舅可是会伤心的。”
未央跟着萧飞白往外走,秀气的眉头蹙了蹙。
舅舅的话颇有道理,但她怎么觉得,又有些怪怪的感觉?
具体哪里怪,她又说不上来。
未央心中疑惑着,萧飞白来到偏房。
小侍从殷勤地送茶送软垫。
萧飞白在软垫上坐下,示意未央也坐。
未央便坐了下来。
萧飞白斟上一杯茶,推给面前的未央,遣退屋里伺候的人。
未央便知道,萧飞白这是要向自己摊牌。
未央轻啜一口茶,慢慢品着,心里同时思索着,该用甚么样的方式,让萧飞白放弃自己。
上一世她对顾明轩爱而不得,而今重活一世,竟让她享受一把众星捧月的生活。
只是这种生活,她有些不想要。
如果可以,她希望萧飞白永远是舅舅。
那个在严家人对她步步紧逼,他突然出现解除她的困境的舅舅。
可惜,天公总是不作美的。
未央放下茶杯,看了看面前浅笑着的萧飞白,斟酌着说道:“昨夜阿晏与我说了许多话。”
“阿晏?”萧飞白挑了挑眉,有些意外未央对何晏称呼上的亲密。
“不错。”
未央颔首,说道:“你不该骗我。”
“我骗你甚么了?”萧飞白不置可否,慢悠悠饮着茶,问道。
未央蹙眉道:“你骗我阿晏很忙,叫我不要去打扰他,还设计不让阿晏来见我。若不是阿晏求到公主那,只怕我会被你一直蒙在鼓里。”
“我没有骗你,是何晏骗了你。”
萧飞白道:“同是恢复身份,我甚么模样你见到了,我只是雍城白家的遗腹子,尚且忙得脚不沾地,何晏是废太子的儿子,他只会比我更忙。”
“可——”
未央张了张口,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到反驳萧飞白的话。
罢了,他一贯是会钻空子的,与他在这些事情上纠缠,是没有任何结果的。
未央稳了稳心绪,单刀直入道:“舅舅,你还是不要喜欢我了。”
萧飞白眸光微转,道:“未未有喜欢的人?”
未央再次被萧飞白问住了。
仔细想来,似乎是没有的。
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也喜欢过人,知道那种狂热的心情,但是现在,她的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没有偏执,没有强烈的非他不可。
她心里是没有任何人的。
至于对于何晏的莫名情绪,那种让人脸红耳热的怪异,更像是被他皮相所诱。
食色,性也。
谁能不喜欢美人呢?
但那种喜欢,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是生而为人最原始的冲动。
未央默了默,道:“没有。”
萧飞白便笑了起来。
这一次,他面上的笑终于漫进了眼睛。
他就知道未央会这般回答。
未经人事的少年人,总是拿捏不准自己的心思的,若不是到了刻骨铭心那一步,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心里有着谁。
“既是没有喜欢的人,舅舅便会有机会的。”
萧飞白刷地一下打开折扇,笑着说道:“还是说,未未此时厌极了舅舅,恨不得让舅舅滚得越远越好?”
“呃,没有的事。”
未央连忙否认。
萧飞白眼底的笑意更深了,拢起描金折扇,敲了一下未央的额头,温声道:“一没有喜欢的人,二又不讨厌舅舅,为何让舅舅不要喜欢你?”
“可,”
未央只觉得萧飞白似乎是在给自己下套,但又说不清楚,究竟是甚么套,毕竟他的话,完美得让人无懈可击。
未央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萧飞白,顿了顿,只好道:“可我不喜欢舅舅,我若不喜欢,舅舅做再多,我还是不喜欢。”
“所以舅舅还是不要在我身上做无用功的好。”
萧飞白眸光转了转,轻轻一笑,说道:“非是舅舅一定要喜欢你,而是我家未未这般好看,又这般懂事体贴,莫说舅舅了,连以风流闻名的楚王都会拜倒在你的脚下,舅舅只是普通人,做不来那等能控制自己心智的事,所以啊,舅舅只好继续喜欢你了。”
未央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这话听起来,好像没甚么毛病,仔细想来,又觉得哪里不对。
正在思索间,萧飞白的折扇又落在她的眉心,耳畔是萧飞白轻笑着的声音:“好了,未未,别再多想了,你只需记得,舅舅会永远陪着你便好。”
“至于其他,来日方长,你慢慢便懂得了。”
未央心中有些迷惑。
这便是她与萧飞白说清楚之后的结果么?
可是,与说之前似乎也没甚么两样。
她虽活了两世,亦有过喜欢旁人的经历,但处理这种感情纠葛,她委实没甚么经验——上一世的她,一门心思都在顾明轩身上,旁人见她爱得热烈,自然不会自作多情,直接导致她男女感情匮乏得很,只以为若是不喜欢,自己说明白了,旁人就会放弃了。
但无论是何晏,还是萧飞白,甚至远走雍城的秦青羡,似乎都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放弃对她的喜欢。
未央眉头越蹙越深。
到底是她的原因,还是他们三个太过执拗?
思来想去,未央总想不出来一个所以然,耳畔又响起萧飞白欢快的声音:“未未,天色完全大亮了,算一算时间,咱们也该去找公主殿下了。”
“公主做东,咱们还是不要迟到的好。至于何晏,他既醉了酒,便让他多休息一会儿。公主知晓他的身份,疼他还来不及,想来是不会责怪他的。”
未央应了一声,连忙回神,放下手中茶杯,起身跟着萧飞白往外走。
未央走出院子,余光瞥到正房门口处立着一人。
那人身材略显消瘦,若雨中青竹一般,宁折不弯,嶙峋而立。
气质这般独特又抓人眼睛的,除却何晏,再没有旁人了。
未央止住脚步,回身看向何晏。
何晏立于晨曦之下,神色淡淡,面色略显苍白,眼尾尚留着醉酒后的微红。
“未儿。”
何晏唤道。
未央颔首,问道:“你醒了?现在感觉如何?我让木槿给你熬了醒酒汤——”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发觉萧飞白的折扇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萧飞白道:“未未,你先去寻公主,我与何晏有话要说。”
“待我俩说完了话,再去找你。”
未央眉头轻动,有些犹豫。
若萧飞白与何晏能解开因她而产生的的隔阂,那是最好的不过了,可她总担心,自己走后,二人的关系更加恶化。
萧飞白将未央的担忧看在心里,忍不住笑了笑,俯下身,贴在未央耳侧,说道:“你又不是甚么迷人心智的狐狸精,我与何晏到不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萧飞白虽在与未央说话,眼睛却盯着不远处的何晏看,眼底的挑衅之色一览无余。
萧飞白呼吸间的热气洒在未央脖颈处,未央不自然地避了避,但她的身体被萧飞白挡去大半,在何晏看起来,二人举止甚为亲密,简直到了耳鬓厮磨的地步。
何晏眼睛轻眯,手指微微收紧。
作者有话要说: 萧飞白:自古深情留不住,从来套路得人心
表弟,你认输吧O(∩_∩)O~
第64章
未央看向何晏。
何晏面上没甚么表情的时候居多,今日也是如此,新换了竹月色的衣裳,外面罩着子衿色的薄纱。
或许是因为出来得有些急的缘故,他的发并未向往日一般梳得一丝不苟,略微有些松散,额间脸侧垂着几缕不曾竖起的发,经微风吹着,在他两侧荡啊荡。
晨光稀薄,他神色淡淡,超脱疏离,冷冽却又矜傲。
未央一时间有些看不出何晏的心情如何。
转念一想,何晏本就是心思深沉之人,若非他故意表露,寻常人根本不懂他的心思,更别说,眼下收敛着情绪的他了。
未央撇了撇嘴。
她还是更喜欢昨夜吃醉了酒,软软的一团的何晏,而非现在一脸阴鸷的何晏。
“我先去宴席上等你们。”
未央说道:“你们不要耽搁太久,毕竟是公主设宴,若是去得太迟,她面上怕是不好看。”
——她倒不是担心萧飞白与何晏会打起来,扪心自问,她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
她只是担心,二人因她而生的心结,能否解开。
萧飞白与何晏同是废太子之案的受害者,两人一路相互扶持走来,在过往岁月里,他们是彼此的唯一。
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让两人心生隔阂。
但她留下来,似乎也没甚么用处,男人解决事情,自有他们一套规矩,她立在两人之间,不仅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甚至还会让他们的关系更加恶化。
未央收回看向何晏的目光,转身准备离开。
萧飞白的描金折扇再度落在她的肩膀上,轻笑着说道:“且在宴席上等我便是,我一会儿便到。”
未央微微颔首,带着一众丫鬟们离开。
未央走后,萧飞白挥手,让立在院子里伺候的小侍从们尽数下去,自己慢慢踱步到何晏面前,看着何晏微冷面色,他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眉梢挑了挑,说道:“表弟的打算怕是落空了。”
“未未似乎并不喜欢表弟呢。”
“那又何妨?”
何晏斜睥着萧飞白,声音漠然。
萧飞白又笑了起来。
他这位表弟,委实偏执。
明明没甚希望的事情,他还做得一往无前。
萧飞白眸光轻转,又道:“你难道没有发现,未未在与我同处时,更为开心?”
何晏抿了抿唇。
他早就发现了。
发现也无用。
最不可控是人心。
未央是他的执念。
何晏冷声道:“你将我留下,若只为说这些话,便恕我不奉陪。”
“哎,别急嘛。”
萧飞白拉住转身欲走的何晏的衣袖,拢起折扇,敲了敲他的肩,看四下无人,方问道:“你将自己的事情告诉公主了?”
这句话是肯定句,若不告诉公主,公主怎会这般待何晏?
又是给何晏下帖子,又是将何晏安排在未央的院子旁,甚至还假意召未央过去,让未央与何晏有私下独处的机会。
想到公主对何晏的殷勤,萧飞白便有些想笑——她若将此时的殷勤换做半分的怜悯,他与何晏不至于落到如今隐姓埋名度日的下场。
世人皆道,说公主不像天子,他却觉得,公主骨子里的薄凉,与天子如出一辙,再也没有人比公主更像天子了。
萧飞白道:“你知不知道,这样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
公主素来不问世事,近日突然帮何晏,会引起藩王与朝臣的警觉。他们尚未搜集到完整的替废太子以及白家脱罪的证据,若是此时何晏的身份被外人得知,必会有人趁机浑水摸鱼,搅乱他们原本的计划。
为了见未央一面,便暴露自己的身份,此举实在愚蠢。
“那又如何?”
何晏漫不经心道:“你我恢复身份之事,其关键点本就不在公主身上。”
萧飞白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片刻后,萧飞白又问:“楚王那里如何了?他与你父王母后有旧,若能在此事帮衬你我一二,我们的路会好走很多。”
他阻拦何晏见未央,在给自己行方便的同时,也给自己造成了不少麻烦。
比如说,他也许久未见何晏,完全不知何晏的进展如何,只好趁着这个机会,将事情问得一清二楚。
当然,也有另外一个缘故——他此时将何晏单独留下,会给未央造成一种他们二人因她闹了矛盾,未央看似明艳,实则性子颇为敏感,生怕自己给旁人添麻烦,多半会因此事生出几分愧疚来。
有时候,一段感情的开始,便是从愧疚里生出来的。
还好,何晏不懂这个道理。
何晏偏执阴郁,未央敏感多心,两人能走到一块才是怪事。
萧飞白笑了笑。
何晏并不知萧飞白心中所想,只是答道:“天家子孙,没甚亲情可言,他会帮我,亦会害我。”
萧飞白松了一口气。
害不害的,以后再说,眼下帮助他们,便是一个好藩王。
萧飞白眸光轻转,道:“害你?天下之大,能害你的人不多。我且等着,他如何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