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全本想邀晨音去院内等候,晨音婉拒。福全踉跄两步,面色微醺,索性撩起袍子落座于石凳,并示意晨音坐在对面。
“你今日能来,还真出乎我的意料。你二哥那倔牛性子,一般人可劝不动。”言语里,很有几分哂然。酒后的他,温和谨慎里多出了些许疏阔,言语比之平时更显爽直。
晨音自然也放松几分,浅笑道,“王爷寿辰,晨音理当前来道贺。而且我二哥他属猫不属牛,只要顺毛捋,保准不炸毛。”
福全闻言,喉咙里卡着几声微不可闻的轻笑,莞尔道,“道贺?那怎么不见贺礼?”
晨音摊手,“贺礼自然是交给王府的管家了,那么多东西总不能亲自捧到王爷手里吧。”
“既是送给我的礼物,我没亲手接到,那证明你心意未到,自是不作数的。”福全学着晨音的样子摊手,笑得有几分狡猾。然后把双手随意搁在石桌上,嘴里轻声嘟囔道,“真凉快。”
又追问道,“你送我什么?”
晨音哑然,看来福全的言行举止,八成是酒意上头了。舍了王爷自称不说,还无甚形象的耍起赖来,与平时反常甚大。
不能和醉鬼讲道理,晨音无奈的叹了口气,对上福全略显迷蒙的眼,温声问,“王爷想要什么贺礼?”
福全答得很快,“都可以。”
没有要求才是最大的要求,晨音正想让他说具体点,便听他补充道,“但是你得亲自交到我手上。”语气里,有说不出的认真,以及……渴望,晨音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还有,我不会要你的荷包香囊或手帕,会污了你的闺誉。”
“……”这到底是真醉还是装醉。
“你快些,喜乐要过来了。”福全双手来回移动汲取石桌上的凉意,孩子气十足,嘴里还不忘催晨音。
“.…..王爷,我身上除了香囊帕子与首饰,什么都没有。”
“哦。”福全面露失望,慢吞吞的把手收了回去,摆在膝盖上放好,端正坐着。那模样神情,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看得晨音好笑之余,莫名有些心酸。
皇家长大的孩子,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执着。平日越是风光无限,可能他所求越是平凡纯粹。就如眼前醉酒的福全,今日他可能收到一库房奇珍异宝,但那些都是送给裕亲王的,而不是送给福全这个人的。
高处不胜寒,他心底隐秘的渴求,只能借着酒意宣泄出来。
晨音想了想,把脖间用红绳挂着的玉佩掏了出来。
福全一直有留心她的举动,忙摇头阻止,“不行,我不能要,这是私相授受。”
晨音嗅着他身上浓重的酒气,无奈的笑开,她还是第一次遇见福全这种把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
迅速把玉佩取下,塞回袖子里。手里握着那根红绳朝路边跑去,背对着福全蹲下。
片刻后,她跑了回来,手心摊开,里面躺着五块大小形状不一的小石头,“你喜欢那个?”
福全愣了一瞬,迎着晨音晶亮有神的双眸,慎重的把手伸出来,挑选了一块几乎全黑的三角形石块,紧紧攥在手心。
晨音顺手把剩余四块石头扔在桌上,又对着福全摊开手心。
福全看她一眼,把小石头重新放在她手心。晨音拿着那根红线,十指翻飞,很快打好了一个稀松平常的络子,把小石头塞进去。乍一看,与普通的络子没什么区别。
“王爷,生辰吉祥,万事顺意。”
红色的络子静静躺在大手里,似乎还带着点女孩儿指尖的温度。熨帖的,温暖的,让他迷糊的脑子清醒了片刻,牢牢印下女孩儿秀丽的笑颜。
——
晨音回到花园,见贵妇闺秀们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逗趣。看来方才鹦鹉折腾的那一出,并没有传出来。晨音松了一口气,估摸着到回府的时间了,起身去找靳夫人一家。
述清远远见了她,挤眉弄眼朝她笑着,迎出一大段路,挽住晨音的胳膊,小嘴嘟着,“你怎么去了这么久?都没人与我说话,无聊死了。”
“你不是陪夫人去找明纷姐姐娘家人说话了吗?”
“嘁……什么说话呀,那都是幌子。今日是我额娘牵线,给我嫂子的弟弟相看姑娘。你是没见着,我额娘她们围着那个安亲王府七格格都快夸出花来了。”
“你嫂子的弟弟和七格格?”那不就是后来的和硕额驸明尚与和硕格格沉晓,看来这姻缘还真是天注定的。
“对啊,不过我看这事儿估计成不了。”
晨音面露惊讶,述清孩子心性,很少会讲这些的,“为什么?”
“七格格方才一直往她生母侧福晋身后躲,我瞧得清清楚楚,她很不高兴。我额娘虽然总管着我,但她绝对不会逼我嫁给我不想嫁的人。而且,那个明尚我见过,白胖矮冬瓜一个,哪里配上七格格。”
晨音并不知沉晓是否心甘情愿嫁给明尚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安亲王那边是默许了这桩婚事的,不然以安亲王骄傲的性子,绝不会轻易让人相看自家女儿。
又在花园里待了片刻,靳夫人领着晨音等去向西鲁克氏辞行,正好与安亲王府的家眷迎面遇上。晨音下意识去看沉晓,却扫见她身后丫鬟的面容。
心念一动,飞快垂下眼。
——
道横与交班的侍卫打了招呼,翻身上马准备回家。裕亲王府其实离家不远,他往日都是靠双腿来回的。是前些日子他被那姑娘缠得厉害了,才开始骑马。
道横驱马走过王府前街,转个弯,要上正街,蓦然从右边暗巷里窜出一人一马,直挺挺的朝他冲来。道横心头一惊,扯着缰绳躲避,那人紧跟着挨过来,劈手扯他腰间。
道横往后一仰,避过。伸手去抓那人裹在身上的斗篷,那人也不躲开,任由他拉扯,只一个劲去够道横腰间的钱袋。
道横当然不会让他如意,灵活闪躲。那人见状,用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小匕首,从道横腹部划过。然后扯紧缰绳,飞也似的往城外奔去。
“哪里逃!”道横大呵一声,顾不得袍子上的口子,驱马追去。
城郊小树林外的河边立着一人一马,看衣着,正是袭击道横的人。
听见马蹄声,那人回头,缓缓摘下帽兜,露出一张娇艳到妖媚的面容来,红唇轻启,声如莺啼,“你想娶我吗?”
道横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半晌,嗤笑一声,无尽嘲讽。蓦然朝那美人甩出一马鞭,吓得美人踉跄后退,尖尖的下巴越发显得娇弱。
“谁派你来的,偷袭不成,还想给我整一出仙人跳?那也得派个真女人来吧,方才在暗巷里我又不是没摸到,胸脯比我还平!还娶你,娶你回去比大小么?”
道横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写着‘嫌弃’两个字。
“你.…..”美人白着脸,手直哆嗦,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
是夜。
道横今日回来得比以往都晚,本想悄悄进门不惊动旁人,不曾想晨音在他院里坐得端正。
“二哥,哪位姑娘当真没再来找你?”
道横眼皮一跳,想起河边……下意识把手往背后缩,神情颇有几分做贼心虚的味道,含含糊糊的问“你想说什么?”
晨音心头一沉,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道横,看得道横心底发慌,“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姑娘。”除了长得漂亮点,胆子大点,脑子不好使点,没什么特别的。
“你说安亲王府的七格格是普通姑娘?二哥啊二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们两到底是怎么认识的,现在是什么关系?”
从道横言语描述中,晨音一直以为哪位‘脑子不好’的姑娘出生民间,没受过家人辖制,所以格外洒脱热烈。若不是今日在裕亲王府碰巧遇上,晨音怎么也不敢相信,一直对道横示好的姑娘竟然是沉晓。
道横被晨音一连串的问题砸得头脑发晕,“等会儿,你说她是安亲王府的格格?既然如此,她还愁嫁个什么玩意儿……”想起死活要跟自己回家比大小的姑娘,道横依旧觉得牙齿酸得慌。
不用晨音追问,道横一溜儿的开始诉苦。
“你是不知道,那姑娘今天又来找我发疯了,让我娶她,说她不要嫁给矮冬瓜。还说什么我们之间的缘分是从那本诗集开始的,所以她对着我背了半晚上的诗,酸得我牙齿都要掉了。我想走吧,她还耍赖,上手抱……咳……”
“诗集?二哥你确定真不是你先招惹的她?”沉晓好歹也是亲王府的格格,怎会无缘无故对一个男人热衷至此。
“真不是,还记得上次你我吵架后,我彻夜未归吧,我去纸笔铺子歇了一宿。第二日出门时碰到了那七格格,之后便莫名其妙的被缠上了。”
纸笔铺子,诗集,沉晓。
晨音眼前一亮,猛地抬起头,难道是沉晓买话本被李煦撞破那日。
当时她看在老八福晋的面子上,让伙计拿了诗集去给沉晓解围。沉晓事后一定去询问过伙计,知道是铺子东家帮了她。再之后,不知沉晓怎么查的,竟误会是道横帮了她,活生生弄出一场“缘分”来。
道横对沉晓无意,安亲王府为沉晓相中明尚的风声也已透了出来,若是放任沉晓继续纠缠道横,怕是要招惹祸患。解铃还须系铃人,晨音打算亲自去找沉晓一趟。
第23章
奈何安亲王府传出消息,七格格沉晓染病不见客,晨音只得耐心等待。
谁知这一等,转眼便到了八月中秋夜,太皇太后特旨,赐宴宫中。王亲贵戚,文武百官承恩携家眷入宫。
装扮精致贵重的王爷福晋、长公主、国公夫人等由宫女引着,去正殿陪太皇太后、太后、皇后三人说话。晨音这种未出阁的贵族格格,则被安排去偏殿稍坐,等待晚宴开始。
众多年轻姑娘聚在一起,过了初入宫的拘谨,便三三两两笑闹开了。
沉晓坐在一群十五六岁的贵女身边,偶尔开口说两句,眸瞳流转间,藏着三分郁气。
述清前段时间脚崴了,今日没来。晨音独自坐在一旁,暗自留心沉晓那边的动静,想找个机会与她独处,把话说清楚。
谁知,那些贵女嬉笑起来没完没了,晨音无意听得几句,眉头霎时扬了起来。
“卢小姐真是好福气,竟能与明珠大人家的容若公子定亲。你以前生活在两广可能不知道我们京中的事,容若公子可是咱们京城出了名的翩翩少年郎,俊俏多才,倜傥风流。每日不知多少姑娘跑到国子监外,就为了看他一眼。”
这话单听是在羡慕卢小姐的婚事,可稍微一琢磨,便有拈酸吃醋,故意挑拨的嫌疑了。况且,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别人的未婚夫,本就不庄重,这显然是故意想落卢小姐的脸。
晨音不动声色的盯着卢小姐,对于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卢小姐,她好奇过许久。只是她从前进京晚,彼时卢小姐已因难产香消玉殒。
被唤做“卢小姐”的姑娘约摸十四五岁,身穿粉蓝旗袍,姿容清丽,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目中隐含羞涩,言语却落落大方,“我随阿玛常年生活在两广,确实不如六格格对京中杂事熟悉。”
晨音心底暗道,卢雨蝉不愧是满清第一才子纳兰容若心尖上的朱砂痣,窗前的白月光。这么句轻飘飘的话,看似绵软,实则借力打力,和风细雨的怼了刁难她的六格格,又不落人话柄,进退有度。试问,谁家正经闺秀会去关注市井杂谈。
那位六格格冷不丁被怼,脸色胀红,狠狠拂起袖子,不小心刮倒了沉晓面前的茶碗。
好在沉晓动作机敏,只裙角稍微沾了点水,寒着脸起身,甩下一句,“消停些吧,从一品的两广总督之女,也是你能轻易招惹的。”
说罢,踩着花盆底出了偏殿。
晨音稍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循着沉晓离开的方向追去。在廊上遇见不少手捧托盘的宫女,人影错乱,一个不察,竟跟丢了沉晓。
有个略显老成的瘦弱宫女主动停下来问晨音,可是迷路了,需不需要送她回去。晨音笑着谢过瘦弱宫女,她好歹也在宫中待了几十年,轻易怎会迷路。
径直往东走了一段到了御花园附近,热闹的宴乐渐渐淡去,秋季的夜风携带凉意,吹得御花园内的古木繁花习习作响。仔细看,不远处老树下立着一道修长身影,垂着头,似在等什么人。
这场景,不太对啊。
晨音突地顿住脚步,下意识往假山堆后闪去,脚下踢到一处软乎乎的东西。
“唔……”极轻的一声闷哼,落在晨音耳里却似惊雷。
“谁!”斜里伸出一只大手,精准的捂住晨音口鼻。
“别怕,是我。”年轻男子滚烫的呼吸洒在耳边,烫得晨音连手指尖尖都是红的,只能任由他把脸往自己眼前凑,“认出来了?我放开你后,你不许出声,懂了吗?”
晨音呆愣的点头,没捋清楚这到底什么情况。皇帝不在殿中与群臣做乐,为何鬼鬼祟祟蹲在御花园偏角的假山堆里。
晨音面露疑惑,学着皇帝的动作,把头微微向假山外伸出一点。
只见老树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纤细的人影,看身量,分明是一男一女。此情此景,八成是胆大的年轻男女私下幽会。
皇帝撇下文武大臣,就为看这个?
晨音瞥了眼双眸放光的皇帝,唇角抽动,正准备缩回头,不料那男子突地转身,朝他们的方向径直而来,晨音与皇帝同时僵住,连呼吸都是静静的。
谁知男子根本没留意到他们,行走如风,快步跨过圆形拱门,消失不见。那女子顿在原地望了男子背影片刻,也飞快闪进重重楼阁,踪影难寻。
晨音与皇帝对视一眼,又同时别过头,麻利的站直身子,拍打衣上尘土。
“咳……那个……”皇帝欲言又止。
“皇上,热闹也看了,纳兰也走了,我们赶紧回去吧!”李煦从右边假山后蹦出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冲晨音笑,像出了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