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起来,眼底却是晦暗一片,嘶哑的嗓音在这暗夜里,格外凉薄,“既然这般善解人意,可有为你郭络罗氏上下想过,朕能以你以下犯上,治罪你全族。”
晨音从袖子里摸索出一条帕子,循着他的声音递过去,淡淡道,“你吓我我也不会走的,我就站在这里陪你。你若是想与我说话,便说。不想与我说话,便不说。”
皇帝气息一窒。尔后,又听她幽幽的声音破开黑暗,“今夜这乾清宫里,只有你一人。”
不知何时,窗外的清月掩在了滚滚乌云之后,寝殿内唯一的亮光也散了,伸手不见五指。皇帝面无表情的盯着右手边看了许久,阖上双目。偌大的寝殿再次浸入静默的河流。晨音一直立在边上,如她自己说的那般,与殿内每一根石柱别无二致。皇帝也一直无声无息的倚在圈椅中。一直到后半夜,晨音被脚下源源不断升上来的凉气,冻得直发抖。她的绣鞋,早在进入寝殿时,为了不吵到皇帝,脱在了门檐边上,脚下只余了双细锦罗袜。晨音缓缓蹲下身,捏了捏发麻的双腿。脚下冰凉凉的滋味委实不好过,最后干脆悄声坐在了地砖上。哪怕她刻意放缓了动作,衣料摩挲的声音,在暗夜里依旧格外清晰。皇帝略动了一下僵到发胀的脖颈,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来。”
晨音只得起身,慢腾腾的挪过去。甫一走近,又被皇帝的扯着胳膊,按到了地上。一只大手无比准确的覆上了她蒙着帕子的双眼——湿漉漉的触感。皇帝扯她的力道不自觉松懈几分。良久,晨音听见皇帝问她,“你哭什么。”
第51章
她在哭什么。宫里有个说法,孩子只要平安养到六七岁,过了种痘这道鬼门关,便算是立住了。可也有例外。譬如说,她的幼子小十一胤禌。那是晨音见过的唯一一个,无病无灾养到十二岁上下却突然没了的孩子。如今,又添了一个承祜。晨音也说不清楚,自己是由承祜想起小十一了,还是因小十一而对承祜早殇多了份不一样的慨然。所以,在长街上遇见身披斩衰,懵懵懂懂向她告状的保成时,她才会下意识随他来了乾清宫。保成说,哥哥不见了,皇阿玛也关在殿内不理人,他想偷溜进殿去,却被顾公公发现抱了出来。他问晨音,能不能跑快点溜进寝殿,帮他问问皇阿玛,什么时候带他去找哥哥。三四岁稚子不理解‘死’是什么意思,晨音却是知晓的。她走这一趟,当然不是为了替保成传话。她只是想起从前小十一兴高采烈随皇帝去木兰秋弥,最终命丧木兰围场后。漏夜回銮的皇帝至翊坤宫见她。彼时,她疯了一般质问皇帝为什么,连个十多岁的孩子都看不住。皇帝面色沉静,任由她发泄。等她实在累极了,晕在地上,皇帝才大梦方醒般把她抱到床上去。她晕乎乎的闭目躺在床上,隐约能察觉到殿内的烛火灭了。她素来喜欢热闹鲜丽,到了夜里,也习惯使人在殿内多点几盏蜡烛,照得到处都是亮亮堂堂的。那夜,她没有心思管殿内明或暗,始终直愣愣的躺着。皇帝是知道她的习惯的,大约是以为她睡了过去,呆站在她床头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声音微不可闻。时隔多年,晨音依然记得当时隐隐坠进耳畔的那句话,“已是十二岁了,只有十二岁。”
以及,隔着重重暗色,皇帝负手在翊坤宫窗下,立了一夜背影。也是那一刻,晨音才真正确定,皇帝也许远没有面上表现得那般无动于衷,不悲不喜。只是因为他是皇帝——上位者,最忌把心思暴露于人前。连悲伤,他都只能独自隐在暗处。女人总是容易心软,特别是面对自己钟情之人。当时,晨音其实有起身去陪陪他的想法,可她也太难受了。直到天明,终是没有任何实际动作。经年岁月,往复如初。她在哭什么……晨音脑中交换闪着小十一与承祜被封入小式朱红木馆时的情形,眼泪越发肆无忌惮,透过蒙眼的帕子,打湿了皇帝的掌心,她听见自己呜咽的声音,“十余岁了,才十余岁。”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样的孩子没了,远比生而羸弱,早早夭折的孩子更让人痛心。在一脚踏进乾清宫时,晨音便想过,她为什么来——大概是,当年未付诸行动的那股冲动,圈圈绕绕,未曾完全散去。只是,她困宥于惨淡现实,从未留心去发现。她哭得真的太厉害了。说出来的话,也真情实感,着实让人心酸。皇帝手按在她蒙眼的帕子上,只觉得这帕子像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湿乎乎的让人难受。下意识想扯开,最后却是稍稍一滞,手上动作转了个方向,按着晨音的后脑勺,让她脸伏在自己膝上,任由湿冷液体浸过外袍。晨音头搁在皇帝柔软的袍子上,但双腿却是实打实蹲坐在凉丝丝的地砖上的,一点都不舒服。可她太累了,从承祜殇逝至今,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后宫主持的丧仪,都是靠勉力撑下来的。如今站了大半个夜晚,又哭了许久,身心俱疲,倦怠至极。晨音就着这难受的姿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已是在皇帝的龙榻上,入眼便是皇帝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呃……”
晨音与皇帝大眼瞪小眼对视了片刻,若无其事的起身下榻,捡起掉在地上的袜子套上,一刻不停的往门口走,仿佛这殿内根本没皇帝这个人。眼看着她穿上鞋子就要跨出门去,皇帝终是先绷不住了,大掌往榻上一拍,吼了声,“回来!”
晨音背影一僵,没动。“朕让你回来,聋了?”
晨音倒了回去,低头立在皇帝跟前。“抬头。”
皇帝赤脚踩在地砖上,吊着眼角上上下下仔细把晨音扫了个遍,才咬着牙开口,“老实交代,昨夜你究竟如何进的乾清宫!”
翻脸不认人说的就是皇帝吧。一早起来就‘刷刷刷’翻旧账,连个找人套词的时间都不给她留。晨音木然一张脸,浑身上下都弥漫着生无可恋的气息,抿紧唇,打算用沉默和皇帝对抗到底。“不说?”
皇帝倏然捏上晨音的右脸,刻意在颧骨位置使了劲按了一下。晨音吃疼,“嘶——”的一声,破功了。“还倔,朕就继续按。”
皇帝冷哼,“说罢,你这脸和衣裳究竟怎么回事。”
晨音下意识捂着脸,自然也摸到了右侧颧骨被擦伤的凸起。昨晚趁夜色跟保成摸进来时,她满心装着旧事,根本没留意脸被刮伤了。至于衣裳,晨音低头看了眼,右边衣袖也破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默然片刻,晨音直视皇帝,一脸笃定道,“……皇上,你不会想知道的。”
“不,朕想!”
“好吧。”
晨音认命,上前一步,举起袖子凑近皇帝跟前说道,“皇上你闻闻,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故弄玄虚!”
皇帝蹙眉轻嗤,却还是配合的嗅了一下,尔后问道,“这味道……似乎是草木香。”
“错了。”
晨音学着皇帝的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这是西边墙根下,狗洞的味道。”
“……”
皇帝脸霎时黑得跟炭锅一样,咬牙切齿的问,“你爬狗洞进来的?”
“对。”
反正说到这个份上了,晨音干脆破罐子破摔,“保成带我爬进来时,还给我说,他那只琉璃狮子狗最爱在这狗洞边尿尿。”
晨音觑着皇帝几欲阴出水的脸色,知道他生性喜洁,故意慢吞吞的补刀,“当时我便觉得这味道污秽难闻,只是形势所迫,别无他法。没想到皇上倒是……”
皇帝心底因昨晚刚起的那一丝柔软,此刻被残酷的事实击退得一干二净。“闭嘴!”
皇帝额上青筋直跳,指着龙榻质问晨音,“你昨晚为何不说?”
要早说了,他怎么会把人抱到榻上去。“我睡着了。”
“你……”
皇帝指着晨音,气怒交加,扬声喊顾问行滚进来。※※※※※※※※※※※※※※※※※※※※刚好今天写到这里了,顺便回一下有个小天使问过的,关于感情线的问题。晨音前世肯定是很喜欢皇帝的,只是皇帝死后,她过得太惨(就第 一 章提到的,儿子,家族,包括她自身,都不得善终。在这种境遇下,棱角和感情都被磨平了不少。她重生后肯定得考虑各方面因素,不会像以前那样对皇帝投入比较浓烈的感情。但毕竟几十年的感情,存了点余情……所以,我个人更倾向于,她重生后,跟皇帝的相处模式是有温度的陪伴。
第52章
顾问行昨晚被保成和满绣支到别的地方去了,等他回来时,发现晨音已闯入寝殿。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战战兢兢,提着脑袋侯在门口,生怕皇帝会因为晨音的闯入,降罪他们这些值守的宫人。好在一夜平安无事,顾问行吐了口浊气,已经在心里默默给晨音抬高了个位置,却猝不及防被黑着脸的皇帝召进了殿内。顾问行两股战战,进门后余光扫到晨音衣着狼狈,脸上还带了伤,以为是皇帝怒极弄出来的。当下吓得肩头一缩,直接“扑通”跪在了皇帝跟前,嘴里叨叨地喊,“奴才该死,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暴躁不已的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大清早什么死啊活的!赶紧的,朕要沐浴更衣。还有,榻上的东西都给朕扔了。”
“欸?”
顾问行纳闷了,怎么和他想得不太一样。不过他反应快,见没什么性命之忧,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一叠声的应是,颠着圆滚滚的肚子小跑几步退了出去。晨音见状,也跟在他身后往殿外走,却被眼明手快的皇帝一把揪住头上的发髻,拉了回来。“这是打算继续钻狗洞去?”
皇帝尖着两根手指头,满眼都是嫌弃。晨音倒是想从乾清宫堂堂正正的走出去。可承祜这才刚没了,便传出她夜宿乾清宫的消息。届时,别人会怎么看皇帝,怎么看她。昨日跟保成来时可以说一时情急,未多加考虑。今日思绪清晰了,自然得妥善处理自己折腾出来的残局。“一回生二回熟。”
晨音盯着皇帝那张嫌弃脸,心头哼了声——也不看看她这般狼狈是为了谁,故意恶心他,“其实那味道也不是特别难接受,要不皇上您怎么一晚上没觉察到。”
“你把嘴闭上!”
皇帝神色扭曲,以往他看这张脸有多对胃口,如今就有多不忍直视,“顾问行,把她带下去洗刷干净换身衣裳。”
晨音从耳房沐浴更衣出来,皇帝已去了前边南书房处理政事。顾问行亲自领着晨音,送她悄悄从小门离开。还顺便交了一罐番邦特贡的雪肤祛疤圣品玉颜膏给她,说是皇帝亲自吩咐给的。方才沐浴是晨音便对着镜子仔细看过了,她脸上只是普通轻微擦伤,看着红肿,其实不严重,远用不上玉颜膏这种东西。不过既然皇帝这么大方,她也欣然收下了。-这厢,晨音面色如常的溜回了储秀宫。那边南书房,皇帝的心绪却远没她这般稳健了。皇帝阖了阖眼,强迫自己把视线挪到奏折上。不出片刻,注意力再次偏离。亲手养大的嫡长子没了,他身为一国之君,面上不宜表露得过度悲戚,心底却是比谁都沉重的。按理说,昨晚本应是个凄然的漫漫长夜,却因突然多出个胆大包天私闯宫禁的晨音陪伴,似乎也不那么难捱了。他跟趴在他腿上睡过去的晨音细细密密说了好些平时不敢宣之于口的话,一个人的独角戏虽无人应答,可耳畔始终有道绵长的呼吸在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有人陪他。后来,他把睡着的晨音抱到榻上,竟也跟着生出一股困意,索性合衣在旁眯了小半个时辰。醒来时,胸腔那股悲戚郁气已是平和不少。还能分出心思留意到她脸伤了,让顾问行去准备玉颜膏。这种感觉,很微妙。习惯凡事条理分明的皇帝,一时竟也难以理清,这股微妙源自何处。揣着寻根究底的心思,接下来大半月里,皇帝念着承祜早殇不久,夜里宿在乾清宫,也从未召妃嫔侍寝。但只要入后宫,除去给慈宁宫与宁寿宫请安外,剩下时间几乎都耗在晨音这里了。惹得后宫人心躁动,妃嫔们有事没事总爱往储秀宫内外转悠。住在储秀宫正殿的安嫔就更夸张了,每日备好茶点,使人侯在宫门,比晨音这个正主态度还要热切。晨音觉得皇帝最近十分怪异,上次在乾清宫她故意恶心了皇帝,本以为皇帝要膈应她一阵子不想见她,没想到皇帝反倒是越发爱往她殿中跑。只是这人来了,却不太爱说话。不管安嫔和妃嫔们怎么明里暗里来献殷勤,皇帝就一个人倚在偏殿檐下圈椅中看书,闲下来便拿眼神若有似无的打量她。一旦她察觉出来望过去,皇帝便立马移开视线,别扭得很。晨音猜不透皇帝脑子里在想什么,特地找了一日,支开宫人,打算和皇帝谈一谈。她还未想好如何开口才比较自然,皇帝先敲着案几,神色如常的说道,“朕给你提提位份吧。”
“什么?”
晨音眨眼,怀疑自己听岔了。毕竟眼前这位在后妃位份之事上,向来吝啬得很,而且还总嫌单独册封麻烦。妃嫔们若想往上一步,都得年年日日的盼着他心情好,松口大封六宫。皇帝斜睨晨音,把书往案几上一磕,似有些烦躁,“没听清便算了。”
晨音莞尔,把茶盏往他手边推了推,“君无戏言。”
皇帝闲闲撇掉下茶叶浮沫,抬颚示意晨音把书拿过来,“挑首你喜欢的。”
晨音看了眼书封,是本诗集。“皇上让我自己挑封号?”
自那日宫外赛马后,晨音与皇帝说话,便自在许多,私下也不会多板正的说什么‘嫔妾’‘您’这样的词。皇帝显然是喜欢这样卸下拘束的相处方式的,从未出言纠正过晨音,“礼部那群老头子,草拟的也就那几个吉祥如意、温良恭俭的字,能有什么新鲜,你自己看着挑。”
经皇帝这一打岔,晨音暂时没来得及问他最近为何反常,他便被顾问行匆匆叫走了,似是前朝出了什么急事。后妃不得干政,晨音也未刻意打听,可有些消息,仍跟长了腿似的,往后宫乱窜。前方战场急报,吴三桂在都城衡州亲自点了大将马宝,并授计率五万大军南下,攻兵家必争之地永兴,两战两胜,大创清军。一战击毙都统宜里布、护军统领哈克三,夺据清军河外营地。一战大败前锋统领硕岱、宜失孝所率援军,营垒被冲垮,河南失限,清军被迫退守广东。晨音大哥道保最初被授兵部副理事官时,便在宜里布手下做事。后来道保虽外放到地方,但仍与这位亦师亦友的老上峰联系紧密。此次清军伐吴宜里布为都统,道保特地请旨重新入了宜里布帐下。晨音有从前的记忆,知道眼下战况看着凶险,于清军不利。实则只要撑过这一段,不久便会迎来巨大转机,转败为胜。她大哥也会顺势立下大功,平安归来。果不其然,从六月初到七月末,清军节节败退,吴三桂亲自率军,突入两广地区,除梧州外,两广尽数被吴军收回。前方战事吃紧,皇帝近些日子几乎是住在了南书房以便处理紧急军务,从未迈进后宫一步,册封晨音的事也就自然而然的搁置了。不过,皇帝既然露了这个意头,身为目前后妃之首、暂摄六宫事务的佟贵妃自然是知晓的。八月初各宫领份例时,佟贵妃特地让人请了晨音去承乾宫,说是商议宫份之事。自青梧薨逝,佟贵妃便成了后宫头一份。晨音有意暂避其锋芒,从未与她私下会过面。这次见她,她瞧着与以往并无任何不同,还是那副爽利爱笑的模样。晨音在心内嗤了声,容色淡淡,余光不经意扫到了佟贵妃身后立着的云婠,秀眉轻挑——她倒是没想到这二人,兜兜转转,竟还是搅到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