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面面晨音都分析得很透彻,唯有一点想不通。索绰伦氏与皇后年龄相差巨大,且索绰伦氏常年待在静园,她是如何与皇后产生联系的。
近旁的缠枝海棠香炉冒出几丝轻烟,是薄荷的味道,混在满室的药味中,无端有几分呛鼻。晨音略一皱眉,索绰伦氏却丝毫未察的样子,一直阖着眼。
时间过了许久,久到晨音以为她已经睡了,才听到她的声音,苍老,虚弱。
“你比你额娘聪慧许多。她嫁进来二十多年才发现了些许微末枝节,你小小年纪,却几天之内全看透了。”索绰伦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丝笑意。末了,却长叹一声。
“注定是个不凡的。”
晨音背脊一僵,对上索绰伦氏的眼。不像是一般老人的眸瞳那般浑浊,索绰伦氏的眼始终是清亮的。她的视线落在晨音脸上,里面写满了悲哀与怜悯。
晨音唇瓣翕动,隐隐的,她竟有种被看透的感觉,“玛嬷……”
“你今年虚岁十岁了吧?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这具身子与你一般大的年龄。转眼,快五十年了。”
“玛嬷,您……您说什么?”晨音舌尖发麻。
“你不是想听故事吗,这就是故事的开始。晨音,你知道几百年后,盛京叫什么吗?”
晨音僵滞的摇头,喉咙是干的。
“几百年后这里叫沈阳,是我的故乡。我叫苏若忞,是几百年后北京城的一名医生,不是索绰伦.若忞。哦,北京就是如今的京城。”索绰伦氏声音很小,却说得极认真。
她突然顿住,抬起头问晨音,“你信我说的话吗?”
晨音找不出词来形容这一刻的震惊,只愣愣的看着索绰伦氏,没有说话。
索绰伦氏一直看着她,眼神里,写满了固执与……期待。
“我……”
“还不住口!”随着一声暴呵,门口闯进一道高大的身影。
第12章
晨音惊讶的望向来人,熟悉的面孔,却透出不熟悉的狰狞。算算时间,他现在应该在昭陵陪驾祭祀才对。
“滚出去,以后不许你再踏足静园半步!”安塔穆凶恶的目光,像一匹受伤的狼。
晨音下意识去看索绰伦氏,她唇角勾着,脸上没有露出半点惊色与惶恐,似乎——早有预料!
“玛法……”在晨音印象中,玛法安塔穆刻板刚正,周身威严虽重,但对他们这些孙辈素来和善,晨音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滚!”安塔穆的眼神,比方才还要狠戾,仿佛只要晨音多犹豫一秒,他便要将人挫骨扬灰。
饶是晨音从前在宫中浸淫多年,练就一身铜皮铁骨,此刻也忍不住眼皮一跳。
索绰伦氏仍旧云淡风轻,“去吧,方润的点心应该做得差不多了,你带回去。”
“等等,你且记住,你玛嬷病了,神志不清!”安塔穆的声音,坚定、清晰。
晨音脚下一顿,默默退了出去。
方姑姑垂着脑袋等在外面,见她,二话没说直接把糕点塞在她怀里。然后抿着唇,把晨音主仆二人推出静园,迅速合上门。
“哐当!”
秀珠惊恐的咽了咽嗓子,“格格,老太爷……”
晨音一眼望过去,脸上的稚嫩被凌厉取代,“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懂了吗?”
秀珠脸上的惶恐愈发明显,怔了片刻,怯怯的道,“奴才明白,老福晋身子不适,先歇下了。”说罢,伸手去接晨音怀里的点心。
主仆两若无其事的回到竹青居,晨音挥退秀珠,独自躺在榻上,眉头紧蹙。脑中飞快划过索绰伦氏那双清亮如洗的眸子,藏着期盼与……哀伤。
那绝不是神志不清的病人该有的眼神。
来自几百年后。
这等离奇怪诞之言,她信吗?
晨音扪心自问——信。
原因无他,只因自己就是最真实的例子。
但有一点晨音想不明白——安塔穆的态度!
世人都知道,安塔穆大人一生只娶一妻生一子,情深义重。今日,他却暴躁闯入静园,厉声呵斥爱妻索绰伦氏。
只因为索绰伦氏口中的那个怪诞故事,越是细究,晨音越发觉得索绰伦氏像一个谜……
——
晨音没在榻上趴多久,秀珠便来通传,说林姑姑请她去素心苑一趟。
素心苑与佐领府毗邻,原是一位官员别苑,修得还算齐整。因迎驾的缘故,特地腾挪出来,暂且供恒亲王与恭亲王二位王爷居住。
“来人还说了什么?”晨音边走边问秀珠。
因府中庶务繁忙,素心苑的事晨音一般只过问一下,具体全交给林姑姑去办。林姑姑是个能干人,把素心苑打理得井井有序,这般着急忙慌请示晨音,想必是出了大事。
秀珠摇头,脸色还有点白。
为了节约时间,晨音走的偏门。刚进素心苑,林姑姑急慌慌的迎了上来,请她里面说话。
“格格,恒亲王坠马了!”
晨音唬了一跳,“坠马?怎么会?”满族男儿那个不是会走路便会骑马弯弓,且恒亲王日后还战功颇丰。这样的人,好端端的怎会轻易坠马。
“你着急喊我来,莫不是王爷坠马和我们府上有关?王爷伤得怎么样,可有请御医?”晨音肃着脸问。上一世她一直关在竹青院,倒是一点也没听闻过恒亲王坠马的消息。
林姑姑忐忑,“奴才只知道恒亲王是老太爷他们偷偷送回来的,其余的便不清楚了。不过,奴才方才发现,似乎有人在暗地里查马厩。格格,您看这……奴才等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去谋害……”
堂堂亲王在祭祖时‘意外受伤’,若是传出去,天下人会怎么看待皇室,怎么看待皇帝,没人查才奇怪!
“我知道了姑姑,您去吩咐下人,让他们今后行事再小心谨慎些。王爷那边,我会处理好。对了,王爷坠马这事儿……”
“格格放心,奴才知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整个府里,除了送王爷回来的老太爷与二少爷,便只有您知晓。”
晨音颔首,也算是明白了,为何安塔穆能会突然出现在静园。
“我二哥可还在王爷房中?”
林姑姑迟疑,“奴才是偶然发现王爷坠马被悄悄送了回来,之后便忙着通知你……”
性命攸关的大事前,哪里有空注意二少爷道横的去向。
晨音理解,“你先下去吧,我去一趟王爷院中看看。”
林姑姑本想说晨音一个姑娘家去找外男不太方便,但念及晨音管家时的风范,与处理魏姨娘一家时的手腕,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做声。
大格格年岁尚小,但行事稳重老辣,她们这些做下人还是别轻易讨嫌好。
——
御医正替福全上板子固定右腿骨头时,随侍通传,佐领府的大格格求见。
福全诧异的看了一眼道横,听这名号,应当是他的姐妹了。
道横也是一脸莫名其妙,晨音虽是个小姑娘,但她如今管着庶务,这时候来拜见恒亲王,八成知道了恒亲王坠马一事。
此等机密,她打那听来的消息?
“王爷,来的是卑职幼妹。您好好休息,卑职这就赶她回去。”三官保早看不惯道横跳脱的性子,趁着这次接驾,给道横身上挂了个侍卫的虚职,赶着他与各王公大臣亲近。
大概是傻人有傻福,道横这脾性倒极对恒亲王福全的胃口,特地点了他在近旁随侍,故而他自称一声卑职。
“是你哪位管家的妹妹?无妨,你先带她去隔壁等着,本王也正好有话要与她说。”
道横迟疑了一下,领命出去,拉着晨音进了厢房,故意虎着脸斥晨音裹乱。
“王爷坠马一事不能声张,你还大刺刺的往这儿跑,若是惹人怀疑怎么办?”恒亲王虽被秘密送回,但昭陵那边,却还有一位‘恒亲王’在祭祖。
“二哥放心,来之前我已安排好,今日我根本没出过佐领府。”晨音前世在宫里混过,使起这种掩人耳目的小手段娴熟得很。
“我放心?我放什么心,你跑来找王爷,是想替佐领府辩驳清白?这事儿我与玛法他们自会处置,你等会儿见到王爷,千万不要乱说话,知道吗?”
道横语气凶巴巴的,却字字句句都在为晨音好。他虽暂且不清楚恒亲王坠马一事究竟是何因由,但下意识不想晨音掺和进去。
晨音笑着拉拉他的袖子,“我知道了……”
兄妹两没说几句,便有人请他们去福全房中。
福全看见晨音,温润的脸上有丝诧异闪过,唇角勾了勾,“原来是你啊。”
知恩图报的小姑娘。
道横一怔,王爷似乎认识他妹妹。
“给王爷请安。”晨音行了一礼,看着福全被包扎起来的右腿问道,“王爷伤势如何?”
“多谢格格关心,本王无碍,只是有段日子下不得地罢了。”声音略显虚弱,不过精神尚佳。想来也是,他看着温润,实则也算武将,不至于娇弱。
“那就好,听说王爷有事找我?”
“格格此来,不也有事找本王?你先说吧,看与本王所想,是不是同一桩。”福全身上还穿着正统朝服,偏深的颜色愈发显得他眉目清朗。
晨音在上一世便熟知他的为人,开门见山道,“我想请王爷暂且不要追查坠马一事。”
福全还未说什么,道横先炸了,“晨音你在胡说什么,还不给王爷赔……”
“道横,你别凶……晨音……格格。是叫晨音吧,本王可听错了?”福全不确定的问。
“王爷耳力甚好。”
“晨音,倒是个好名字。日出为晨,静也,如大音希声。”福全笑着赞了一句,眼中难掩欣赏。
这位小格格不但知恩图报,还通透聪慧。方才不过是见她一脸板正,想逗逗她。谁知她竟给了自己个惊喜,真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省了不少口舌。
“一切便按格格的意思办吧,皇上那边我会去说,让把人撤回来。”
“多谢王爷成全,那晨音就不打扰您修养了。”
晨音行礼告退,道横立马跟着追了出来。
“你方才与王爷打什么哑谜?暗害亲王,意图搅乱祭祀是大事,皇上恨不得马上把人抓到,除之而后快。你倒好,还让王爷帮着你劝皇上不要急于查,这是个什么道理?”
大概是见了福全的态度,道横情绪平复许多,好奇的追问晨音。
晨音故作神秘的笑笑,留下一句“你猜啊”,扬长而去。
——
安塔穆接到恒亲王让他暂缓彻查的消息时,心里忐忑了一瞬,以为恒亲王是疑了佐领府,才不让他参与彻查。谁知后来竟从道横口中得知,晨音去找过恒亲王。
又是晨音……
安塔穆叹了口气,见天色还早,让人把晨音找来书房。
“玛法。”晨音心平气和的站在屋子正中,唤了声正提笔书写的安塔穆。
此刻的他早已敛去一身煞气,恢复成平常寡言刚正的模样。
安塔穆自顾自的在书桌上写写画画,并未搭理晨音,直到他落下最后一笔,随意拿了块帕子擦手。这才抬头,沉声道,“你可知此举是拿佐领府上百口人的性命在赌。”
“晨音明白,所以我只会赢,不会输。而且,也只有这样做,才能真正保住佐领府,不是吗?”
第13章
不是吗?
安塔穆发现自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望向晨音的眼神越发复杂,难以捉摸,“你整日待在后院,怎会知道外面的事?”
晨音早预料到会有此一问,慢条斯理的回道,“国家大事,晨音自是不知的。只不过是听见一些传言,由此窥见冰山一角,若晨音说错了,还望玛法海涵。”
安塔穆冷淡的“嗯”了声。
晨音也不在意,“早在先帝驾崩时,平西王吴三桂便拥兵北上,兵马塞途,引得居民走避。当时朝廷为防生变,命其在城外张棚设奠,礼成即去。”
此事,天下皆知。朝廷防着三藩藩王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安塔穆缓缓坐下,半阖着眼,默然听着。
“康熙二年,朝廷以云贵战事已停为由,收缴了平西王的平西大将军印,并收回其在军中的用人题补之权。再有康熙六年,皇上亲政不久,平西王便上书,以目疾请辞总管云贵两省事务。看似臣服,实为试探皇上对藩地的态度。皇上连表面功夫都没做,直接让直属的云贵两省督抚接了权。”
晨音不动声色的觑了安塔穆一眼,含糊说道,“康熙八年,皇上用雷霆手段惩治鳌拜一党,收拢大权。落在有心人眼里,未免没有杀鸡儆猴的意思。”
这被杀的鸡是权倾朝野的鳌拜,这猴嘛,自然是各自雄踞一方的藩王们了。其中,又以平西王吴三桂为最。
皇帝目前还未正式与藩王扯破脸皮,晨音不好明说,怕引了安塔穆呵斥。但安塔穆为官多年,自然听得懂晨音话里的隐晦意思。
半阖的双眸突然睁开,幽深莫测。这个孙女,是他低估了。
晨音迎着安塔穆黝黑的眸,微微一笑。
“还有前些日子,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一句。说定南王遗孤,如今正在广西的汉人公主孔四贞,她的额驸孙延龄近来频繁被御史弹劾。若论劣迹,孙延龄可比不过耿精忠之流,不过是柿子捡软的捏。”
定南王当初与平西王等人一样,也是一方藩王。只是糟了横祸死得早,家中唯独剩下一个幼女孔四贞,不能袭爵。太皇太后怜惜忠臣,便把孔四贞收为义女,封作和硕公主,养在宫中。定南王的封地则由皇帝派广西将军统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