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头在课前让人将卷子发下去,学姐在发到他们这组时微微停顿一下,才笑容满面地对着叶司予说了声恭喜。
叶司予没接话,学姐估计觉得有点尴尬,将试卷递给他就匆匆离开。叶司予向后靠在椅背上,表面是在看试卷,余光却在打量着身边的人。
没有反应。
她从拿到试卷开始就没有说话,只是低头重新解着错题。周遭却不怎么安静,偶尔有刺耳的言论没留意传过来,只言片语,在讨论着她的失利。打着关心旗号的“诶不会吧”“怎么可能”一惊一乍的说辞,背后是幸灾乐祸的傲慢。
“我要是有人家的毅力,清北也能挑着选。”
不知道谁这么说了句。
连叶司予都觉得有点过分了。他稍稍蹙了眉,抬眼看向身侧伏案写字的女生,后者却无动于衷,专注着纸上的等式,像是没有听到这些。
不过她这么要强,多少会有点受打击吧。
叶司予扫了眼她露在外面的试卷,很快看出她最后一道大题从最开始的思路就出了错,南辕北辙。
叶司予没开口指出这一点,这不像他的作风。陷入瓶颈的迟昭同样也没问,那也不是她的作风。
到了上课时间,小老头让把上节课的测验订正一边,半个小时后讲解。叶司予都是小错误,很快订正完。他无所事事起来,托着脸漫不经心看起迟昭的试卷。她还在和那道题战斗,思路来来回回在旧的框架打转。
叶司予有点忍不住了,伸手点了点她的卷面:“这里。”
迟昭顺着看过去。
“ABDE四点共圆,你的辅助线画错了。”
这么一句话,就把迟昭从自己离题万丈的牛角尖中拽了回来。
她盯着看了会儿,思路被点通,轻轻笑起来:“这样啊。”
迟昭是个很少会笑的人。叶司予看她一眼,视线回到自己的卷子上。
其实还挺好看的。
*
有关迟昭的争议很多。
在初高中阶段,同性之间的恶意总是女生比男生更为明显。舒诗瑶和迟昭作为高二尖子班最被关注的两个人,绝大部分同级的女生都不太喜欢她们。前者是因为觉得她太装,后者是因为觉得她太不装。
直过头的迟昭不喜欢寒暄,不擅长委婉,从来都是有一讲一的类型。这样的人锋芒毕露,在群体中向来不讨喜。同班的学生对她评价不高,认为她傲慢,班主任对她的认可同也不如第二名的顾云川,觉得不会做人的年级第一引来嫉妒是迟早的事。
迟昭和顾云川叶司予不一样,通常学生们都把后两者视为天赋派,轻轻松松就能获得高分。迟昭不是这样的。她的努力显而易见。短视者总是对努力勤奋极尽鄙视,而又对天生得来的盲目追崇。这种好学生的鄙视链潜移默化存在着,仿佛企图心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但迟昭是个目标明确的人,外界的言语纷扰很难撼动她决心半分。她不介意被人嘲笑高分低能,不介意拿她与凡事游刃有余的万年第二作比较,也不介意被捧杀背后的恶意。
她不排斥自己溢于言表的好胜心。
这与叶司予最早认识的她没什么改变。
换个角度想,能做到几年如一日,除却毅力,还需要坚硬的外壳。能把反对的不好的声音统统关在外面,也是一种能力。
叶司予靠在后桌上,临近放学,多媒体教室乱糟糟一片。他看向窗外,窗格反光,映出的却是身边人干净的侧脸。
和她成为一周限定两次的同桌,开始是好奇,继而是置身事外的观察,最后……
最后是什么呢?
*
“你初中也是二十五中的?”开了水龙头,双手捧着水往脸上泼,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叶司予嗯了一声,洗过脸,拧开一瓶矿泉水。
一起打球的男生抬起脸来,甩了甩手上的水:“那你认不认识高二一班的迟昭?”
叶司予停下动作。
“高二那个年级第一。”男生道,“我有一哥们想追她,嘿,那性格真难搞。”
叶司予没说话,继续喝水。
“你和她认识不?要认识帮忙给说说。”
叶司予喝完最后一口,漫不经心回他:“认识。”
男生看向他,还等着他回复后半句,叶司予却把空瓶子丢进垃圾桶,拎起书包先走了。
宁航也说他最近有些怪。
男生的关系其实不如女生之间亲密,话题翻来覆去也就那些,无非是篮球,游戏,还有女生。叶司予不喜欢讨论这些,偶尔和隔壁班的一起打打篮球,休息时会听到他们议论,哪个班的女生漂亮,哪个班女生腿好看。其他无所谓,每每在提到迟昭时,他就容易变得不耐烦。这样的反应放在他身上很不正常,宁航问他是不是喜欢人家,叶司予说不是。
他不觉得自己喜欢她,但有些东西确实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比如穿着一样的校服走在人群中,他一眼就能认出她的背影;比如月考发榜时,他总会习惯性地先看高二那栏;比如为了能在讨论的时候多听她讲两句,竞赛课上会的题故意装不懂。他对她的小动作也烂熟于心,知道她做题遇到麻烦时会用笔末端轻磕着下巴,走路强迫症式地爱倒向左边,遇到讨厌的事情并非完全无动于衷,而是会小幅度地轻轻蹙眉。
这就算喜欢吗?
大概不是。
*
学校里谣言纷纷。
来附中上学前叶司予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事实上他固执地重返旧地,不是真的为了附中优秀的教育资源,而是堵着一口气。像做梦梦到被鬼追,一味地逃跑没有用,只有冷静下来回头去看,看清了就不害怕了。
小学那几年于他来说就是这样的一场梦。即便搬了家,压迫感依旧如影随形。他曾一度以为离开了就能得到解脱,但初中三年他过得并不好,尤其唯一没放弃他的人也离开了。有段时间他总是做梦,梦到自己在主席上,学生们在台下冷漠地看着他,他手足无措,不知道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宁航说迟昭像他。很多人都说他们性格相似。叶司予清楚不是这样。
迟昭是天性使然,她过分有主见,这不是外界加给她的。
而叶司予只是绝望了而已。他不是不在乎,只是早就不抱希望。真正的乐观是悲观主义。因为对人性不抱希望,所以不再害怕被人指责批判。这从本质上来说是完全不同的。
有关他身世的传言愈演愈烈,叶司予就越懒得开口说话。和小学时人人得而诛之的大义凛然不一样,年纪大了难以相信非黑即白的一套论断,大部分人只是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无论背后怎么说,转头却是笑脸相迎。长大学会的不仅仅是做人的道理,还有做人的虚伪。
当然也不是一点改变都没有。
比如带着探究欲望的打量,比如欲言又止的试探,比如自以为是的安慰。没人相信处在传闻中心的当事人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他们宁愿相信他的无动于衷是对自己的保护,甚至有人表白时,会在字条最后加一句不介意他的事情,希望他也不要介意。
叶司予像旁观者看着这一切,觉得挺可笑。但也有些可悲。小时候困扰着他的东西,原来是这样的。
那段日子就连唯一与他关系不错的宁航都有些小心翼翼,生怕无心之言会戳到他伤疤,只有迟昭完全地安之若素。不知道她是没听到那些不好的言论,还是根本就觉得这种事无所谓。总之她照常与他同桌与他讨论题目,意见相左时会蹙着眉,批评他的解题过程不够简练又或者太简练。
一切一如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什么改变。
*
竞赛结束后,不去上辅导班,他们之间的联系断了。
是会有不习惯。
尤其在每个周二与周四的下午。
高二一班的教室在一楼,每次打完球回去,他都会下意识地往窗前望一眼,但一次也没有见到过她。
课间操高一在左高二在右,一班与一班之间,隔着数不清的班级和队伍。散场后他总是从右边走,也许是希望能够装作不经意地遇到她。然而也看见过一回。她穿着蓝白校服,身形瘦削,独自往教学楼的方向去,形单影只与周遭的成双入对格格不入。他跟着上前,但人潮汹涌,转眼就将她的身影吞没。她重新消失在他的眼前。
不习惯周二周四下午见不到她,不习惯听不到她讲题的声音,不习惯她不坐在他的旁边,不习惯从窗户里看不到她的侧脸。
仅仅是不习惯。
*
迟昭上高三后变得异常忙碌,比她高一高二的努力程度还要翻一倍。整整一年,叶司予遇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次是在食堂,他去时她刚好出来,手里抱着本快要翻烂的单词书。一次是元旦晚会,他回教室碰到了准备离校的她。还有一次是在教学楼前,她和顾云川站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
一次比一次离得远。
叶司予最后一次见到迟昭,是在她返校照毕业照的时候。
他考前借了她的参考书,迟昭让他在操场等她。毕业季高三的学生大多都来了,在附中不同的“名胜地”打卡拍照。叶司予站在跑道外围,迟昭看到他,朝他招了下手小跑过来。她剪了头发,长度刚刚及肩,身上穿的是夏季校服,百褶裙白衬衫,打着领带。叶司予注意到她领带系歪了,强忍着才没有强迫症发作替她摆正。
“不好意思,等久了吧。”
高考终于结束,看得出她很开心,不再一味地沉默寡言,眉梢眼角多是意气风发。
叶司予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就有人叫她。她接过参考书先走了。最后一天大家放得比较开,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来找她拍照,她跟着不同的人对着镜头生硬地比起剪刀手。她不常笑,但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叶司予注视着她远去,旁边路过的学生询问他要不要一起合照,叶司予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
校队里有和顾云川关系好的人,打完篮球休息,不知道谁问起上一届的风云人物,那人说顾云川不喜欢舒诗瑶,他喜欢的是同班的迟昭。
“骗人吧,人家青梅竹马诶。”
“别不信,顾云川原本打算要出国的,现在他接受H大保送名额,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因为迟昭啊,迟昭报的H大。”
“他俩这是好上了?”
“谁知道,反正也差不多吧。”
话题渐渐跑到了年初的职业联赛。
叶司予靠在台子上,刚刚运动完,发梢的汗打下来,落在衣服上。
他静静听着他们的话,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在她毕业后的暑假。
作者有话要说: 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终于把最后一块拼图拼上了,太开心~
好的不好的都到此为止,我把他们全部留在这里。
感谢陪伴!
202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