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北大门的门口,还得站队和等待。许秋玉就一直瞅着乔乔的背囊,直夸她不仅清扫整理做的好,背囊捆得也好。用捆绳结捆士兵背囊的项目是新兵集训时会集中教授的,但是乔乔没有参与过总政的新兵集训,完全是靠着记忆里在空政服役时的印象仔仔细细将背囊捆成的。那种仔细甚至近似于虔诚,因此背囊也捆的结实又漂亮。
乔乔感受着自己背上的重量,眺望着基地外的远处高山,一种极为熟悉又陌生的感情涌上她的心头。
不论是捆背囊还是拉练,甚至是寝室内务,上一次这样的经历已经是多年前了。刚来到总政时,她确实有几分恍惚,还觉得有与过去不同的新鲜感,此刻自己与身旁人都身穿军装,共同等待五十公里的夏季拉练开始,这才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像是飘零在外许久的孩子终于回到了梦中的家乡。
几个干事簇拥着一个教员路过她们这条道儿上,也看到她的背囊,站住了:
“这个囡囡,背囊捆的不错嘛!下次的内务大赛,看你的发挥哦!”
乔乔端正地立正敬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浅笑道:“谢谢长官!”
她眼中的骄傲和快乐显然取悦了对方,只听对方哈哈大笑:
“这个囡囡!搞内务也这么开心哦!”
“有好的内务,才有好的兵!”
这是在《内务条令》里的话,乔乔眼睛都不眨地自然背了出来。
旁边一个干事从教员停下步子时就翻阅起手里的档案,找到了她们的406室的检查记录后,指着乔乔和许秋玉说:
“她们的寝室卫生也是红色。”
红色代表“极为干净”,水红色代表“干净”,绿色代表“一般清洁”,黄色代表“不清洁”。
乔乔和许秋玉对视,笑道:“是我们一起做的。”
她一身簇新整洁的军装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模样儿生的明眸皓齿,神情骄傲却不傲慢,有发自内心的身为军人的自豪使命感。
教员笑着点点头,就带着其他人走远了。
远处,部分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交换着眼神嘀嘀咕咕起来。
*
一路上,经村庄,闯山岗,入小林,爬山丘。小跑和步行交替行进,就这样伴随着口号声和在声乐队的领头下的唱军歌声,他们终于到了第一个休息据点。这一夜的行军任务不重,但是几个干事已经提前“吓唬”他们:明天就要大幅前进,且不只是小跑,还要开始中跑了。
明天的苦明天吃,明天的眼泪明天流。今天反正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大家全然当听不见噩耗,就各自拿下背囊,打饭的打饭,扎营的扎营。
许秋玉被分配去搭帐篷,乔乔则被喊过去给炊事员帮忙。这也是部队拉练的一个不成文的传统,新入队伍的人要给前辈们做好服务,有的兵吃完了一轮还要来吃第二轮,等忙完了的时候也没多少给自己吃的了。这样做,主要还是为了杀杀新兵的焰气。
其实,总有人会忽略炊事员的辛苦。要知道在拉练的过程中,凡是那种拖着老长队伍的大型兵团,跑最前面的永远是炊事班的兵,因为要早早到位,才能照顾到全体士兵的伙食。
两个桶里分别装着白粥和咸菜。饭菜容易变质,况且本来也是为了锻炼体魄,自然没有别的吃食。压缩饼干这些按次分发的军粮都珍贵的很,拿到外面还能炫耀炫耀,多的是人想尝一尝甚至是摸一摸这传说中的军粮。所以大部分人也不会一次拉练就把整包的压缩饼干吃完。
不过,白粥和咸菜的分量是不是有点少啊?
杨炊事员看见乔乔疑惑的表情,手里飞快地给排队的战士们盛粥的动作不停,嘴上抽空告诉她:
“大概明天,咱们就和直属营会合了。直属营人多装具足,车的地方也大,跟着他们吃就行。”
原来是这样。乔乔乖巧点头:“杨叔,谢谢你。”
杨炊事员的脸上却不见开心,皱着眉问她:“闻闻那桶里的咸菜,有坏吗?”
乔乔赶忙去嗅了嗅,却没觉得有异常。
“没坏啊?”
“那是怎么回事?今天怎么都没人盛咸菜?以往这些兵吃得可凶了!”
乔乔的面前的确是一个人都没有,和旁边盛粥的那条长队比起来属实对比鲜明。她有所预感是怎么一回事儿。
后面隐隐传来几个人的对话:
“谁去咸菜那儿?反正我不去,平白惹得一身臊。”
“一想到她胆大妄为去追方言还被拒绝,我就觉得她在咱们文工团混不了多久了。”
“土窑里的母鸡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咯……”
说得太难听了。乔乔的眼风一扫,平日里掩藏在温和好说话面貌下的截然不同的气场显露出来,那群人才堪堪住了嘴,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我从未想过当什么凤凰,我要做就做苍鹰。日行千里,凌绝太空!”
众人理所应当地被她的话震住了,还是杨炊事员最先反应过来:“乔乔说的好!志气挺高!”
杨炊事员也大概明白所谓的“咸菜无辜遭冷遇”是怎么一回事儿了,拿起大勺往桌上狠狠敲了敲,对着他们嚷嚷着:
“成天就知道拿芝麻大的一点小事儿欺负战友,真够出息的!咸菜你们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大家知道杨炊事员的资历深厚,就连政委和指导员也要给他几分面子,如今完全是一心爱文工团才在完全可以当他们父辈的年纪里依旧坚持服役。就说这拉练的辛苦,他们年轻人都时常累的一口血闷在嗓子眼,杨叔却一次也没有倚老卖老,要求领导给自己开绿灯。
本身领导们是主动想为他开几个大绿灯的,毕竟这样鲜活生动的军中榜样老旗帜,拿到外面的任何一个场合和平台都是经久不衰的光荣事迹,必须得多犒劳!结果杨炊事员每次都拒绝,说什么也不肯与群众唱反调。
然而,即便部分人扭过头不吱声了,可还是有人在心里的恼火还没完全释放出来,非要继续顶着乔乔的话,大声道:
“老鹰?!老鹰多残忍啊,还会逮小兔子吃,听说大一点的老鹰还吃人呢!我就没见过喜欢老鹰的!男人没有,女人更没有!”
乔乔的神情坦然,怀着对那老者尊敬爱戴的心情,沉稳反驳:“怎么没有?‘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你总该记得是谁写的。你又可知道‘斥鷃每闻欺大鸟,昆鸡长笑老鹰非’的含义?”
好一尊大神!顿时在场的人都没有敢接话的了,找茬的那个人的脸色也一白一红,很有几分滑稽。
“你们这儿好热闹啊!”
乔乔转过身子,看向来人。
第14章 饭碗
蒋小君依旧是一幅圆脸蛋的笑模样儿,正朝她眨眼。
乔乔惊喜地问:“小君?你怎么来了?”
蒋小君和许秋玉本是都被安排去搭帐篷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回来。
“秋玉担心你被找麻烦,就喊我们过来给你撑撑腰,不过看样子你自己就能搞定了。”
蒋小君也不避讳,不大不小的声音正好能确保传递到周围人的耳朵里,说完就端着饭碗走到咸菜桶旁,十分兴奋地招呼着乔乔:
“快快快,给我点咸菜!这白粥没有咸菜还真不知道怎么吃,一点味儿都没有。”
和她一起来帮忙“撑腰”的姑娘们也纷纷两眼放光,围在咸菜桶周围楚楚可怜地捧着饭碗,那架势给乔乔觉得让她们多等一秒钟都感到自己心里过不去。
乔乔刚给她们每个人盛了一勺子咸菜,勺子还没放回桶边卡好,眼前又多了个男人的手。
她抬头,一张黝黑青涩的陌生面庞映入眼中。
男兵不知是真结巴还是因为紧张而结巴:
“我,我想要,一点咸菜……”
“马上!请等一下!”
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位“顾客”啊!
乔乔发自内心地绽放出大大的笑容,连忙去接过对方的饭盒。
男兵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谢,谢谢!”
饭碗是部队里统一分发的,是饭碗不是饭盒,意思就是连个盖子都没有。标准规格,不小也绝对不大,很多胃口好的男兵都要一顿吃两碗饭才能觉得饱了点。
乔乔一接过来,就诧异地看见碗里有一块不小的泥土,就粘在内侧的壁上,还有一小块的大概是已经蹭落的泥土痕迹。
“这块土?”
“啊,可能是刚才掉地上沾到土了。没事儿!都一样儿吃!”
男兵是糙惯的了,丝毫也不在意碗里的这一小块土是否不干净,是否不卫生,是否会让他染病。
他是从偏僻落后的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别说蹭到土了,就是饿昏头而直接吃土充饥的人也不是没见过,甚至还不少见。可是听到乔乔这样说后,就下意识想直接将手伸进饭盒抹掉内壁的泥土。
“等一下!”
乔乔见他还想伸手,赶忙制止了他,霎时提高的音量倒是把男兵吓了一跳。她则低下头从裤侧口袋里拿出叠好的四方手绢,从旁边自己的军用水壶里倒出了点水,沾了沾待打湿后就替对方细心地擦起饭盒。
她边擦拭边说: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咱们是军人,身体要奉献给军队的,咱们文工团的人就是要奉献给舞台。如果因为这一小块土吃坏了肚子,岂不是很不值得?现在又是在外面赶路,卫生员也不能处处照应到,如果你生病了也不好及时就医啊。”
五、六十年代国内的生活条件就是如此,大多数人基本不在意也没法在意卫生防范,也从未采取过什么像样的有一定策略性质的卫生防范措施。实际上除去真的没饭吃而活活饿死的存在,还是有很多人因为饮食问题的疏忽而生病甚至没了性命的。
除“四害”活动虽然架势浩大,但也只在生活质量水平较可以的城镇实行的比较彻底,稍微贫穷些的村落就完全顾不上这些了,尤其是贫穷村落的数量远远大于富裕的城镇,推行卫生教育就更加棘手。
直到后来,生活逐渐稳定了,国内的卫生普及教育才有了显著的成效,国人们这才对如何防范疾病,如何强身健体,如何养生养身有了更加强烈的意识。
“手绢是新的,我刚刚才洗过。反正现在也没有人来打菜,你要是介意是手绢的话,我再帮你用清水洗一遍吧?如何?”
清水当然就是指她自己水壶里的水。
乔乔轻声细语地刚说完,就听见对方立即结巴的更厉害了:
“不!不麻烦了!我,我个大老粗,不会,不会得病的。”
“怎么会有人不生病呢?你要更加注意自己的身体才行。”
她扬起白净的小脸,笑得眉眼弯弯,松软如瀑的黑发扎成长辫垂在身后,丝毫没有因为几个小时的拉练风霜而有所减色的风采使人心神一荡。
男兵的脸在肉眼可见程度的速度里由单纯的黝黑色变得黝黑中透着赤红色,到最后乔乔都担心他要爆炸,对方却一把抢过她刚给盛好咸菜的饭碗,撒开腿就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蒋小君和几个一同来的姑娘早就在旁边围观的心痒痒,见到这最后的一幕后再也忍不住了,全部笑得打颤,还凑在一起说些淘气话。
乔乔自然饶不了她们,但是不想饶归不想饶,她却脱不开身。
不时地就有三三两两的人结伴走过来。
盛咸菜的人越来越多了。
不管是觉得干吃白粥咽不下去还是白粥很香但是和咸菜一起吃更香,总归还是有很多人蠢蠢欲动想来要一口咸菜吃。就算不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也不能干看着那桶菜变馊吧?明明是给他们准备的,外面人还吃不到呢。不吃白不吃,不吃这咸菜岂不是吃了亏?
之前迫于面子上过不去,非要跟着损几句“被方言反感”的乔乔,主要是有几个人立场鲜明地要孤立乔乔,他们也就随了大流。
然而蒋小君她们一行人的到来让他们动摇了。她们这个小圈子在文工团的舞台地位虽然不高,但是个个的背景摆在那里,从来就不是好惹的对象。
见她们乐呵呵地给乔乔撑腰来了,那些人嘴上不说但心里就有了犹豫。再加上那个器乐队的男兵毫不顾及地走到乔乔面前,可以说再一次打破了他们之间的一层防御心理。
乔乔给他们盛咸菜,中途往杨炊事员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方给了她一个和蔼的笑。
这时,一个矮个子男兵将饭碗硬塞到她的面前,操着浓重方言的口音,避开乔乔无辜的视线,央求道:
“俺的碗也脏嘞!你拿绢子替俺擦擦吧!”
乔乔看着眼前这崭新干净得仿佛都能反光的铁碗,一时愣在原地。
蒋小君她们看过来看过去,都快笑死了。
*
远处,有几个人端着饭盒坐在土丘上吃饭,之前找茬讥讽的女生此时正吃着压缩饼干,对着一旁默默低头喝粥的女生不住地抱怨。
“真够狐媚的,这才在方言那儿闹了个没脸,又在勾引别的男人了!嘿!这人与人的区别怎么这么大啊?怎么能有人这么不要脸?你说呢,黎雅?”
黎雅抬头,小幅度扯起嘴角:“莉莉,你别生气了。大家都是战友,不要闹的太难看了。”
“就你脾气好!”
旁边的人适时地插嘴,送上殷勤:“莉莉,你别气了,你看黎雅也劝你别生气。”
左莉莉斜他一眼:“侯文,你充什么好人呢?”
侯文和左莉莉是青梅竹马,家里人更是合伙做生意的关系。七十年代时常有人卖点小玩意儿,他们的父母就合作卖起了瓜子。瓜子在以后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在这个时候却有不小的油水
制度上虽然比几十年前适当放宽了,可依旧会抓人。每次抓人也不是抓他们的父母,只是抓下面的小虾米,也不定罪就是拘着扣着,无非是那些人看他们赚的不错也想蹭点油水。
他俩生在这样的家庭,自然不比那些高干子弟,也不如什么父辈祖辈都是大学究的,但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很多了,总之吃穿不愁,还有点自得。
文工团里不止有根正苗红的孩子和身家清正的孩子,还有他们这种手上有些闲钱但在社会地位上差一口气的出身。文工团的履历对他们多多少少是镀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