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静不了,有滚烫的眼泪水不受控制地从手缝里挤了出来。
照松觉得自己太没用了,大言不惭说要来斩妖除魔,结果却害死一条人命……
自己口口声声说不麻烦石欢,结果又是她把差点死掉的自己给救了,不仅如此,他还连累她差点喝了下药的酒。
到头来他学了这么多年的法术,却一件像样的事情都做不好。
照松难过得不能自已呢,他的腹部突然又被狠捶了一记,这下子,不光是水,他连早上吃的东西都吐了出去,肚子痛得他在船板上直打滚。
“死一个人就哭成这样,再多死几个,你岂不是要以死赎罪了?”石欢的嗓音悠悠在照松耳里响了起来。
在泪眼朦胧的视线里,照松看到了石欢平静的面容,她脸上全是水,发髻松垮,嘴角习惯地微微上扬,眼里却毫无情绪,甚至于有些冷漠,“哭的时候看看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她的话还未说完,照松就见到石欢的神色突然一凝,照松刚诧异,一股危机感突如其来,他只听一声轰响,身下一只长满长毛的爪子突然穿破船板,一把抓住了躺在船板上的他。
水猴子的力气极大,又尖又锋利的爪子直接抓进了他腿上的肉里,鲜血迸溅,痛得照松浑身一激灵。可还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照松整个人就被水猴子拽进水里,直直往远处游了过去,溅起的水花扑了他一脸,直把他的痛呼拍了回去。
这一切发生得突然,石欢想追也来不及了。眼看照松被拖远,却并未直接被扯进水里,她心中怪异感一瞬即逝,手上的动作远比脑子想得要快,她手扬大刀,瞄准水猴子一掷而去,大刀刺破空气,在水面上溅开一线刀气的痕迹,呲地一下,扎透了水猴子抓着照松的手。
伴随着一声惨叫,水猴子笨重的身子被猛袭而来的大刀的重量带出水面,直直撞上了山墙。
刀尖闷的一下插进山墙的石像里,水猴子也连刀带人的被钉进了石像。在接触到石像的一瞬间,水猴子惨叫连连,甚至是身上冒起白烟,整个身子缓缓融化成黑色的液体,顺着山墙流进江水中。
水猴子一消散,原本它紧抓在手里的照松也从半空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照松得救,石欢却迟迟没松一口气。
她这才来得及回想刚才的怪异感。
刚刚那只水猴子明明能把照松直接拖进水里,为什么……
咔——
随着一声清脆的崩裂响,石像被刀插进去的地方裂开了一条缝隙。
有了这一条缝的引导,更多的裂缝炸开了,蛛纹一般缓缓向上攀爬、蔓延、扩散,范围越来越大,最后,嗞啦一下,那一张长满青苔的和蔼面容裂成了两半。
镇压水鬼们的石像被她毁了。
原来水鬼打的是这个主意。
石欢眼中渐渐阴沉,而在石像被毁掉的那一刻,水鬼们终于挣脱了苦苦纠缠几百年的束缚。
江面上传来了水鬼们兴奋的怪叫声,不同于之前,江水这次沸腾得更厉害,更欢腾!
挣脱束缚后,它们要干什么?
自然是……去宣泄它们被折磨、被淹死几百年的怨气。
冤有头、债有主。
浓郁黑气更深,浸染得碧绿江水颜色暗沉,咕噜咕噜的水花欢腾着游向青江各处。大仇将要得报,它们也顾不上石欢和照松,很快的,整条江水平静下来,只留下了石欢与照松两个人。
照松的一只腿受了重伤,鲜血汩汩流淌,把周围的水都染红了。
他游不起来,未免沉下去,他只能抱住石欢插进石像里的刀半浮着。
因为失血过多。照松脸色苍白得可怕。他抿了抿嘴唇,刚才江上的异象他看到了,只是不明白那些水鬼现在都去了哪里。
“它们……”
“去渔村了。”石欢冷声道,她游到了照松身旁,驱使灵力给照松止了血。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照松轻声问。
石欢没有吭声,她支着照松的手搂住她的脖子,一边抱起无力游泳的照松,一边将插进石像里的大刀拔了下来。
照松的身子无力往下滑,他搂紧了石欢的脖子,仰头茫然无措地望向了石欢的脸,她的下颌圆滑,唇线柔和,乌黑的瞳孔直视着水鬼远去的方向,透出一股森然冷气。
这群家伙居然利用到了她头上。
嘀嗒一下,有豆大的雨水溅到了照松的眼皮上。
他下意识一眨眼,再抬头一看,发现头顶的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聚集起来了。
又下雨了。
忽然的,照松听到石欢说道:“我们跟过去。”
第140章 寻父(7)
跟过去?
照松往前边一看,水里的那条木船早在刚才就变成了一堆破破烂烂的浮木,完全不能再用,况且就算船是完整的,这里的水道弯弯曲曲,到处四通八达,没有渔民带路,等他们追上那些水鬼,渔村里的人都凉透了。
照松微微拧起了眉头,更糟糕的是,他的腿受了伤,现在天上还下起了大雨……
不过既然道兄说要跟上去,那他一定有一个好办法。
照松心里莫名的全是信任,忽然的,他感觉到有一股力搂着他一把从江水里扯了出去,冰冷的水温一散,照松稀里糊涂地发现自己居然悬在了半空。
他有些惊慌地抱紧了石欢的脖子,低头仔细一看,才见到自己的脚下正稳稳踩着石欢的那一把大刀。
诶?
刀飞起来了?
……见到了从来没见到过的招式,照松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变得有点奇怪起来了。
“……放手,我快被你勒死了。”石欢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伴着呼吸,吹得照松的脖颈一片酥麻,心跳都不自觉漏了一拍。
照松讷讷地松开了手,刚一离开那柔软的怀抱,他心里莫名浮起一阵失落,但这一丝异样转瞬即逝。
照松小心翼翼地依着石欢的手臂站稳身子,忽听前边传来一声“出发了”,他往前一看,迎面呼啦呼啦的大风和大雨就刮了他一嘴,把他的声音全拍了回去。
……不愧是道兄!真是太厉害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天上飞的照松小小发出一声惊呼,他的视线从脚下那一条条变得细小如带的水道上收了回来,偏头看向身旁站着的石欢时,眼里溢出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狂热。
石欢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对这个世界来说超纲了,她踩着大刀,径直就向小渔村的方向飞去。
那些水鬼本身在水里的动作极快,再加上它们生在这片水域,对这儿的水路熟悉,想来不出片刻就能到渔村。
石欢眼神微冷,迎面而来的雨水吹刮着她的脸。也不知道它们是走了什么运,碰上现在下起了大雨,地面上一片泥泞,到处积满了水洼,那些水鬼遇水就能活动,要是让它们上了岸……
石欢还是晚了一步,还未落地,她远远见到渔村已经被破坏得乱七八糟,房屋四处倒塌,漫天的乌云笼罩,大雨倾盆,一眼看去一地狼藉与凄凉。
村里的尖叫与惨叫声连连不断,有人顽力抵抗,但他们碰到的毕竟是鬼怪,他们的一招一式对水鬼根本造不成多大的伤害。
一落地面,石欢就麻利地砍掉了几只水鬼的脑袋,得救的几个村民惊恐未定,见到水鬼的脑袋咕噜噜在地上滚,就又是尖叫着往外跑。
石欢没多管,她拎着走不了路的照松扔在一处安全的屋子里,紧接着,她握着刀走向了混乱的人群。
石欢一路杀了进去,不时还把落到水鬼口中的村民救了下来,刀过之处,伴随着四溅的黑血与水鬼的哀嚎。
她的动静这般大,最终引来了那一群水鬼们的注意。早在之前青江那会儿,它们就见识到了石欢的能耐,要是不先解决了她,今日恐怕会白来渔村这一趟。有只水鬼怪叫了一声,呼叫着散落在渔村四处的水鬼们纷纷围聚过来,妄图从数量上碾压石欢。
然而它们根本就不知道,它们要面对的人到底有多可怕。
石欢有炼妖壶,这壶跟了她好几个任务世界,一旦入睡,她就会进入壶中天地,与炼妖壶里的妖怪厮杀。她这样没日没夜地历练了不知道多少年,刀下杀戮数不胜数,在壶里她什么情况没碰到过?比水鬼更厉害的妖怪一群扑上来她都不虚,还会怕现在这群垃圾?
身边有村民惊叫着逃离,越发显得石欢走进渔村的脚步不紧不慢。
随着越走越近,她脚下所踩之地开始溢出了一丝寒气,这股寒气凝水成冰,滋啦滋啦向着四面八方迅速蔓延,将那群来不及躲开的水鬼冻在原地动,它们弹不得,只能任由刀刃砍下它们的身子。
照松不知道石欢使得是什么法子,他看着她的刀砍过水鬼的身躯,那断掉的地方就无法再如之前那般复原,一刀划过,只留下一地残肢断骸。
照松扶墙站在屋门口看着。他腿上的伤口极深,水鬼的爪子深入血肉,留下了五个血窟窿,如今血被止住了,可伤口的痛楚却并没有消失。
这会儿,他却顾不上这些了。
他看见有黑色的血不断溅在石欢的面颊上,滂沱大雨怎么也冲刷不完。灰暗的天色,斩落在地的残肢,惊恐尖叫的村民,这一切扭曲可怖如地狱,可她的双眼还是那般无动于衷。
只是这样看着石欢的一举一动,照松就觉得心头一阵火热,眼中染着晦暗不明的光。
明明这一场没有感情的杀戮应该是无比残忍,但他的目光却迟迟不能从石欢身上离开。
……他这是怎么了?
照松茫然地摸上了自己的胸口,却发现自己的心跳得极快。
一声惊恐的尖叫打断了照松的思绪。
他一回头,只见到一名妇女跌跌撞撞地向他跑了过来。
在妇女身后的,有只水鬼追赶过来。它浑身湿漉漉的,披散的长发下依稀可见惨白的面容,那一双目光直勾勾盯着妇女,追赶的步伐在大雨中莫名有些迟缓。
妇女被那只水鬼吓坏了,她压根没注意到脚下的路,突然一下被石头绊倒在地。眼看着水鬼逼近,她尖叫着奋力往前爬,求救的目光乞求地看向了照松。
照松下意识想上去护着,却忘了腿上有伤,这一步迈出,腿上的剧痛就刺得他一个踉跄,摔磕在地上。
他来不及赶过去了,眼见到水鬼朝妇女伸出了手,照松情急之下一口咬破中指,涌出的鲜血在铜钱剑上笔直地划出一线金光,紧接着他猛然掷出了铜钱剑。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铜钱剑直直插进了水鬼的胸膛,它摔倒在地,黑色的鲜血流淌而出,跟地上泥泞的水洼混合在一起,再也看不清楚了。
眼见救到了人,照松心头微微一松,但未放下警惕。他小心翼翼地向水鬼走近,脚步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有些跌跌撞撞的。
但是,大雨磅礴里,他好像听到了一道微弱而破碎的嗓音。
是谁?
照松顺着声音看去,发现是那一只倒地的水鬼在说话。
它怔怔朝着面容惊恐万分的妇女伸出了苍白的手,泥水溅脏了它的脸,那乌黑的双眼透过凌乱的头发看向了妇女。嘈杂的大雨声里,它喃喃地唤道:“娘……我冷……”
娘?
照松猛然一滞,他浑身僵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那只水鬼。
妇女却听不到水鬼在说什么,她惊慌地尖叫着,一边把水鬼伸过去的手狠狠踹开了,“你走开!妖怪!”
妖怪?
妖怪为什么会叫她娘?
水鬼痴痴望着妇女,浑浊的眼里里缓缓盈出了眼泪水。
这一个瞬间,照松恍然明白了什么。
已经晚了。
水鬼合上了眼,妇女也仓皇逃走了。
照松缓缓拔出了铜钱剑,乌黑的血迹从那一枚枚铜钱上流落。他转过身,看向了不远处,那些水鬼已经让石欢杀得差不多了。
雨水打湿了照松的头发,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无比的寂静。
他恍然想起,这渔村活祭年轻女子的习俗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水鬼们有的也死了几百年,有的才死去不久。对于这个夺走了它们性命的村子,它们或许是怨恨的,但到底……它们的亲人也在这个村子里啊。
她们……是想回家啊……
他是阻止了那些被遗弃的水鬼回家吗?
照松惊恐地发现,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对是错了。
师门的门规教他要斩妖除魔,可现在这些水鬼……有的只是想回到家里。
同样的,照松也想不明白了,明明那些孩子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为什么轻易地就能将她丢进江里?就连到最后一面相见,也没有认出自己的孩子,还把她当作妖怪踢打,最后决绝地转头就走。
照松迟疑了起来,那边的石欢下手越来越猛,直至她终于把所有的水鬼杀得一干二净,徒留一地狼藉。
她的面容让雨水与黑色的血水冲刷得狼狈,眼神清明,不见一丝疲惫。
大刀上的血怎么流也流不干净,顺着她的脚步滴沥沥地流淌。
她踩着血水,慢慢悠悠来到了照松面前,那获救的村民们见她走近,不由纷纷往后退,眼中不见感激,反而带着隐隐的恐惧,比见到水鬼更甚。
在见到她独自一人杀净了所有水鬼之后,她的眼中还毫无一丝感情。这般的强大落在村民眼里,比恶鬼更让人感到窒息与害怕。
天上的雨渐渐停了下来。
村子伤亡的多,房屋经此一日也变得破破烂烂的,地上那些断掉的肢体处理起来更是麻烦。
一些村民出去忙活了,受伤的留下来治伤。石欢也没去管外边变成了什么样,她留屋里查看起了照松的腿伤。
刚才他又走动了一番,之前勉强愈合的伤口崩裂开了,血窟窿流个不停,再这样下去,他的腿就要废了。
石欢把手放在他腿上的伤口上,凝聚起了灵力。
失血过多,照松的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唇瓣也染上了憔悴的白色。他一句话都没有,垂眼看着手里那把铜钱剑,怔怔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瞧上去情绪低落得厉害。
石欢完全不知道照松经历了什么事,她淡淡问:“在想什么?”
一听到石欢的声音,照松的注意力就收了回来,他茫然地抬头看向石欢,“那些水鬼……有的好像只是想回到这里。”他眼里的无助快要溢了出来,就像做了坏事之后不知所措的小孩子一样,“我们是不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