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那个字，他不由地走了一下神。
忘记是多久之前，这个字突兀地出现在人鱼典籍中，他只知道这是水的一种形态，却始终无法得知“霜”具体是什么样子。
霜，露所凝也。士气津液从地而生，薄以寒气则结为霜。
“霜”如同“雪”一般不可捉摸，他能凝出冰，却造不出这两样中的任何一样。
是天地造化，自然不可捉摸。
千霜没注意到他的失神，把笔还回去，随意抽出一本书，翻开第一面，正要叫他照着上面抄，忽而顿了顿。
千霜想起什么，似是不经意地说：“说到我这个“霜”字，还颇有渊源，据说是因为我出生的时候，算命的老道说我五行缺水，就算之后得水，那水也非我所有，故给了我一个单字霜。”
她说着，悄然注视着商衍的表情，发现这条鱼神色风波不动，仿佛从没听过五行，可以说是毫无破绽。
难道真是她想错了，或许商衍确实与五灵门无关？
千霜不死心地继续试探，在商衍耳边嘀嘀咕咕：“如今看来这老道有几分意思，我确实很……怕水，难道世上真有所谓的五行？”
商衍把书拖到眼前，略微一扫，才分出目光睨她一眼，声音低缓动听：“是天分如此……毕竟人鱼从来不怕水。”
他说着，提笔抄字，顺便抽空问千霜字的读音。
“从前。”
千霜趴在他旁边，盯着他笔尖，继续忽悠鱼：“听母皇说，这片大陆有妖物，只是被人镇压了而已，不知何时会破封而出。”
神色自若的人鱼终于手下一颤，纸上晕染开一大片墨色，卷翘的睫毛微微颤抖，彰显出此刻他内心的不平静。
商衍表情空白一瞬，形状完美的唇下意识紧紧抿起，是个防备的姿态。
千霜一看他这个表情就知道稳了，正期待着他说点什么劲爆的，商衍推了推她撑在书上的手，漠然说：“让一让，挡着字了——这什么字？”
商衍在生硬地转移话题。
千霜心想，他的确不是一条善于掩饰情绪的人鱼。
然而她之前所想没错，或许商衍真的不知道五行之力，但他绝对是妖邪暴动的知情者。
再深入一想，他那时说不准也是被妖物所伤。
那么商衍的身份就很耐人寻味了。
千霜心想霸业号究竟还瞒着她多少东西，漫不经心地念出商衍指着的那行字：“那黑衣女子竟是个奸人，哄骗了罗小公子感情，将之骗至后山，缚而干之，罗小公子衣衫不整，双目含泪……”
商衍听到第一句就不对劲了，直到千霜越念越离谱，他一张俊脸不知是羞恼得还是气得，涨成通红，弹簧似得立了起来。
“你——”他一拍桌子，把那本书哗地地扔出了窗，转头瞪着一脸无辜的千霜：“不要脸！”
千霜十分委屈：“这本书又不是我写的，这罗小公子也不是我绑的，我好心好意给你念字，怎么就不要脸了？”
“书是你买的！”
“阿衍，我冤枉啊。”千霜坐在桌上，垂着头荡腿，蔫蔫的样子看起来很弱小无助：“如今我这么穷，实在买不起正经的书，跑了五家店才买着全帝都最便宜的书，我……实在不知道里面竟是这种不良内容啊。”
她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我们人类有一句话，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可想而知书有多贵了，我……罢了，等我下个月吃土攒出钱来，一定为你买世界名著。”
“……”商衍一时间不知道真假，又有点犹豫了，神色明明已经开始动摇，却还要不确定地问上一句：“真……真的？”
不怪他不相信，实在是千霜忽悠他的前科太多了。
千霜跳下桌子，握住他修长白皙的手，真挚诚恳地道：“千真万确。”
穷是真的，跑了五家店也是真的……她也是真的想忽悠这条傻白鱼。
商衍果然神色松动，这个人类的贫穷他是见识过的，本就受人照顾，怎么能嫌东嫌西，照着抄而已，凑、凑合着吧。
商衍不自然地扭过头去，别扭道：“那……那我也不要抄那本。”
“好，你最美，都听你的。”
然而，在看了其他四本后，商衍默默让千霜把他刚刚怒而扔到外面的那本“罗小公子”捡回来。
商衍抄一句话，千霜就给念一遍，商衍再对着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辨认过去。
千霜拖了张椅子坐在商衍旁边，实时为他翻译。
她跟着商衍的节奏，一句一顿，声情并茂：“罗小公子第二天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了一个陌生的房间中……而昨夜欺辱他的黑衣女子不知所踪。”
商衍听得一阵牙疼，简直不敢相信这条抄着末流文学的鱼居然是他自己。
“罗小公子浑身酸痛，眼角还带泪痕，他勉强爬起来，正要下床，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还有温度……”
“他低头一看，浑身寒毛炸起！”
商衍笔尖一抖，感觉自己的寒毛也要炸起来，他无措地低头去辨认那一行字——软软的，还有温度？什么东西！
他们的桌子正对窗口，一阵寒风吹进来，诡异地阴冷。
作者有话要说： 千霜：以后，叫我，忽悠大王。
第38章 养鱼技巧三十二
千霜瞄了一眼后续内容, 玩味地翘起唇角, 用诡谲的语气继续道：“……他对上一只血红的眼睛, 那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圈, 渗了满目的黑血……”
“……”商衍傻住了, 他无法想象自己刚刚竟然抄了这么恶心的内容。
还、还不如小.黄.文。
商衍喉咙滚动了一下, 把笔按在宣纸上，哑声说：“换一本。”
千霜端详着商衍沉郁的脸色，忍不住起了坏心思, 语气就略含挑衅的意味：“阿衍, 你害怕了？”
商衍不接受挑衅, 他面无表情。
外面本就下着雨，这时天气更阴沉了一些, 乌云压顶, 让此时的天色看上去更像黄昏, 千霜话落之时，不知从哪刮来一股狂风, 把窗子摇得嘎吱作响，应和着外面呼啸的风声, 恰似鬼哭狼嚎。
“真的不继续抄吗？后面的内容很劲爆哦。”千霜继续诱惑这条傻白鱼。
“不。”商衍张开五指按住她的脸, 推开了一点, 蹙眉坚定道，他一张美人脸上满是浩然正气。
千霜握住他美如玉石的手，轻佻地捏了捏，很无耻地说：“那就不用抄——我直接给你讲就是了。”
“……”
被占便宜的商衍真想抽回手给她一巴掌。
混蛋！
流氓！
不要脸！
千.混蛋流氓.霜张口就讲鬼故事：“那竟然是一个人, 她着一身黑衣躺在地上，诡异的眼神如毒蛇一般阴冷，惨白的脸上是一张血盆大口，此刻正伴随她脸上的笑意，越张越大……”
饱受折磨的商衍痛苦不已地闭了闭眼，用尽毕生修养才没有跳起来打死她。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那边千霜还要往下哔哔，忽而瞥见商衍冷着脸腾地站起，伸出手就要去捂她的嘴，千霜早有准备，跳下桌就跑，商衍一条刚会走的鱼哪跑得过她，眼见得逮不住人，气得快要原地爆炸。
偏偏千霜还要故意去羞辱他，非要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撩拨他的神经，然后等他抓过来的时候一个风.骚.走位，堪堪躲开。
猥琐得不行。
做鱼太难了。
商衍站在原地，瞪着欺负他的人类，又懵又恼，被气得好感度叮叮咚咚地掉。
霸业号终于不潜水了，质问千霜：【你又对鱼做了什么！】
千霜完全不在怕：“我就逗一逗他，等会再哄哄嘛，你怕什么。”
这渣女，特么的完全不尊重鱼！
【快滚去哄，不然宿主就等着捡十吨垃圾吧】霸业号冷冷道。
千霜：“……”
不是，谁才是你亲生宿主。
你怎么就宠着他呢？霸业号，你究竟是谁的系统！
千霜一晃神，商衍就抓了过来，千霜敷衍地躲了一下，自然没躲过。
千霜被拽得踉跄了一下，还想甩掉他的手跑路，她这么不安分，就被商衍反剪住胳膊按在了书案上。
力气还挺大，脾气也有点凶。
千霜轻嘶一口气，半抬起头，扭头看沉着脸的美人，挑起唇继续调戏他：“怎么，你是想杀人……还是想对我干点坏事啊？”
“你再说！”商衍被她不害臊的话逼得紧抿住唇，手上用了点力，千霜就嗷嗷地叫出声来：“疼疼疼——商衍你虐待我！劳资怎么就养了你这条坏鱼！”
“不要说脏话。”商衍漠然看着千霜在他手底下挣扎，终于感觉心中那口郁气消散了一些。
对付千霜这种不要脸的，就是要比她还横。
再让她欺负下去，他看这人以后要上天。
“你管我？你知道谁有资格管我吗？”千霜扭头，咬着唇笑。
商衍对上她的目光，眼神就闪了一下，八风不动的心忽而就起了波澜，跳得略快，不是因为刚刚的追逐，而是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气氛有点不对，他直觉千霜之后说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你想管我啊，就得嫁——唔。”千霜还没说完，就被羞恼的商衍捂住了嘴。
“你……！”商衍找不出话来怼她，只能从人鱼少得可怜的骂人词库中找出最贴合千霜形象的一个词：“无耻！”
千霜说不了话，只眨了眨眼，目光中露出显而易见的促狭来。
她虽然乖了，商衍却轻易不敢放开她，他们保持了这个稍显暧昧的姿势许久，商衍才松开捂着她嘴的手。
千霜动了动胳膊，说话终于没先前那么放肆：“小哥哥下手挺狠的啊，按够了没，起来了。”
商衍说：“那你不要念那本书。”
千霜乖巧地说：“好的商哥哥。”
“……”
商衍迟疑地放开了她。
千霜直起腰活动了一下，正想吐槽，忽而见窗户冒出来一道黑影，几乎占据了整个窗口，一张苍白人脸正对他们。
卧槽，真来鬼了！
千霜满心都是卧槽，而商衍愣了一下，反应迅速地抄起桌上堆着的书，闭着眼一股脑地对着那张脸砸了过去。
“鬼”撑着伞躲了过去，男人温厚的声音含着惊诧响起：“王爷！”
“等等等等！”千霜想起什么，赶紧拦住还要往外砸砚台的暴躁鱼：“不是鬼，是人，是我管家——祖宗，快别砸了！”
商衍还举着砚台，闻言迟疑了一下，放下东西瞪千霜。
谁让你不早说！
千霜看了一眼外面的男子，尴尬地摸摸鼻子，她又不是真正的花千霜，一时间没想起花千霜的管家长什么样，难道不是情有可原？
“殷叔，对不住，我们多久没见了，刚刚没认出你。”千霜跟这男子打了个招呼。
殷管家四五十岁的模样，眉目间染了岁月的沧桑，透过眼角细密的皱纹，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俊朗。
殷管家捡起地上的书，细细地擦去上面溅上的泥水，递进了窗户，最初的惊诧过后，他眼中染上疑惑：“王爷，你们这是……”
“我们闹着玩的。”千霜说，目光转向商衍：“这是商衍商公子，跟我一起从边关过来的。”
终于不用再被称呼为“姑娘”的商衍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对殷管家点了点头：“你好。”
他面对别人时，表情总是有点冷的，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但因为千霜，他对这个人类客气许多。
“好好……”殷管家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视线触及商衍清冷如天上月的容貌时，不知道想到什么，微微笑起来：“是个好孩子。”
商衍：“……”
他转头看千霜。
他不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人类都是这么夸赞别人的吗？
千霜保持微笑，她是知道殷管家想岔了她跟商衍的关系，但眼下不好解释，就让他误会着吧。
既然遇见了管家，正好把一些事情交代了，千霜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衣服，对商衍眨眨眼：“我出去一下。”
商衍用眼神传递出“快滚”的意味。
千霜也不在意，倾身摸了一把他的下巴，就出了书房。
流氓！
商衍愤愤地抹了一把下巴，那股异样的感觉却仍然留在上面，麻麻的，好像带了电流。
*
千霜与殷管家一起去了前厅。
殷默自花千霜记事起便在花千霜的身边了，到后来花千霜夺嫡失败被封为幽王，殷默就成了幽王府的管家。
殷默是花千霜最信任的人之一，知道许多事，是以千霜在边关时便把边关发生的所有事情以及之后计划告诉了他，方便她之后的行动。
她知道殷默的能力，如今不由怀疑殷默之前是否是先皇身边的人。
“王爷，那位商公子……”殷管家沉默了一会儿，沉吟道：“是人鱼吗？”
千霜知道这事瞒不住他，毕竟帮她建水池的就是管家：“边关捡到的，看着好看，就带了回来。”
殷管家的脸抽了一下，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老了，他怎么记得花泽国边关连大点的池塘都没一个：“边关……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