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丘?
说来若他当真是个村野小子,可能并不会知道此人的大名。但他长在京城,又岂会不知这位大名鼎鼎的闵丘闵将军?更何况他现在用的“己安”二字便是当年闵丘为自己取的。
这位闵将军家中是世代簪缨世家,家中各个武艺卓绝身高马大,可偏偏到了闵丘这处有些变了。
闵丘其实算是半个文官,入仕走的是科举之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那届的榜眼。结果从仕未过多久,大抵又觉得这仕途不合心意,受了祖上的荫奉,成了为武将。
他功夫不差,但相比之下更为人惊叹的是兵法从容。
游朝西北有座绵延山脉,名叫秋行山。山前有六州,山后有三州,这九州正是游朝抵御西北伽余部的屏障。
当年因六皇子之事蔚州失守,接连山后三州相继失守,若瓦哲部得全了这九州,便是有了觊觎游朝的桥头堡,更不要提这九州所能提供的物资和粮食。
此时便是闵丘临危受命前往山前六州,仅凭一人算计便抵御住皓浪一般的瓦哲大兵,六州之间互相呼应,宛如一条真正会行动会呼吸的蜿蜒巨龙戍守边疆,将西北山前六州牢牢守住。
而这人说来也巧,曾经和陆父有过交情,只不过后来又不知为何没了来往。
此人是个妙人,学识惊人,陆追倒是起了心思想从他身上学些东西,只是他来寻访的旧友是秦家。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想得到的,那便一定要得到。
陆追脑子转的快,他冲闵丘行了一礼,藏在外衣下的手颇用力地掐了一把阮澜的胳膊。他朗声说道:“原来如此。秦家离我们家住的并不甚远。”
阮澜睡得正迷糊,突然吃疼,“啊”的低呼了一声,从睡梦中惊醒。
她环顾四周看清自己身在何处,稳了下神。
阮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正披着陆追的外衣,她一侧脸靠在陆追身上热腾腾的,另一侧却被山风吹的有些凉。
她又揉了下自己的胳膊,因着外衣遮挡,倒不显出什么动作。
陆追在一旁抬手为她理了零碎的鬓发,动作轻柔。他低声问道:“怎么睡醒了?是不是做了噩梦?”
阮澜刚要说什么,就感觉到陆追的指尖轻轻的挠了挠自己的掌心。她抬头看他,又看了看在他身旁的中年男子,吞了下口水,认真的装起了小哑巴。
阮澜点了点头,心里却在咆哮:谁能告诉她,要怎么才能用手势表达“感觉自己被掐了一下,好疼!”
她的身子大部分被陆追挡住,借着这空档对陆追犟了下鼻子。陆追嘴角微微勾起,似是很喜欢她这副模样,有些洋洋得意的。
他伸手揉了下她的头顶,柔声说道:“别怕,我在呢。”
阮澜瞪眼:外人面前就装吧你!
陆追转头看向闵丘,低声说道:“闵先生见谅,我这表妹口不能言,无法同先生见礼。”
闵丘这才明白为何这少女一句话都不说,原来是这个缘故。
他冲阮澜笑笑:“我听方才她有声低呼,想来并非是先天不能言,日后多加疏理定然能开口的。”
阮澜登时觉得这先生太通事理了,加上闵丘面容更偏儒生,有种温润醇厚的感觉,像极了阮澜家中的长辈,她便对这人印象更好。
毕竟是个看脸的时代穿来的人。
陆追开口说道:“澜澜表妹,这位是闵先生,他要到刘家村探访旧友,与我们一路可好?”
阮澜点了点头,伸手比了几下。
陆追转头对闵丘说道:“她说不若邀请先生去我家小住,夜这般深了,想必先生旧友家中早已歇下了。”
阮澜在陆追身后眼巴巴的看着他,一脸懵逼:我不过就是比了个OK的手势,你是怎么看出来我是这个意思的?!信口雌黄!我根本没有邀请人来家里住!
她一把拉住陆追的胳膊,猛烈摇晃两下,皱着眉拼命摇头看着他——家里粮食有限!清醒一点!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追看了半天,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宠溺:“好好,知道了,你别着急。”
他转头又对闵丘说道:“我这表妹说不得话,怕我理解错了着急。她的意思是进来村子里也不太平,怕先生出什么事儿,还是在我家歇息一晚为好。”
阮澜:???
闵丘看着这对“小未婚夫妻”的熟稔又不失俏皮的交流模式,不由得笑了起来:“那在下便叨扰了。”
陆追微微颔首:“无妨。”
外衣之下,阮澜愤恨的抓了一把陆追的手,却被陆追一把抓住,握在掌心。过了片刻,他又轻轻摇了摇,像是安抚一般。
远山当中传来一阵呜咽的笑声,格格不停的,随即又被黑夜吞噬而尽。阮澜甚少听过这样的叫声,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都浮了一层。
“是鸮在笑咧。”牛车车夫沉默了一程,大抵是夜深无趣,这便搭了一句话:“又要有人死了。”
牛车上因着这几声凄厉的鸮叫又归于安静了,闵丘看着路两旁,若有所思似的。陆追也趁着这个时候理顺闵丘的事情。
他本是将军之职,怎么说离京便离京了?再者,为何又一切从简,坐了这乡间牛车?他去找的究竟是何人?
至于秦家他倒不甚在意,听阮澜说起秦家的当家是个读书人,也曾去过京城,秦楚周论起年纪也与闵丘相差不多,是旧识也并不奇怪。
未过多久,牛车便停下小歇给人方便,阮澜趁着闵丘不在的时候拉了陆追去一旁小声问道:“怎么回事儿?”
方才因着阮澜靠在肩上,那侧的外衣不方便脱,如今他倒是直接脱了下去给阮澜披上。
陆追一边帮她系起前襟,一边低声说道:“知道家里粮不多,先算在我的工钱上。”
“不是这个!”阮澜蹙着眉,凑到陆追耳边神神秘秘的说道:“就算咱们家再穷,也不能打劫啊。”
她神态悲痛,幸好自己让阿追住了下来,不然这么个中二少年就要踏上犯罪的道路了啊!
陆追侧头看她,一脸的不可思议:“打劫?”
她是怎么就觉得自己是要打劫别人?
阮澜吞了下口水:“你不是……”
陆追冷笑一声:“你脑袋里都装了什么?”
阮澜抿了下嘴——原来不是这个意思?
得到这答复之后,她再看向陆追便多了几分肯定——真不愧是自己看上的伙计!没想到遭到那么大的打击之后还能与人为善。这么一看,就连中二期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但接着,她摸了下自己的胳膊,问道:“方才是不是你掐我来着?”
陆追愣住:“我掐你作甚?”
他这么无辜的模样,倒弄得阮澜觉得自己多心了。也是,阿追掐自己干嘛?
可是那疼……
她撸起袖子看了一眼,上面红了一块,现在还隐隐约约疼着呢。因着她皮肤娇嫩,这一块红便被衬的十分触目。
陆追见状不由得有些后悔,方才用力大了些。可那家毕竟是阮澜的家,自己做不得主。更何况若是自己提出邀约,总是显得有些刻意,这才借了阮澜的口。
他想着,伸手将阮澜的袖子拉了下来,低声说道:“那边都是人,小心些。”
隔着袖子,他轻轻的给阮澜揉了几下,说道:“下次不要坐牛车了,车上木板不平,难免会被挤压到。”
阮澜冲他呲了下牙:“难道走着去大舆镇不成?这都是小问题。”
陆追低头看着她的衣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只是你,太不警惕了。”
“嗯?我什么?”阮澜问道。
陆追再抬起头,转身朝着牛车走去:“没什么。”
之前探访那几家瓷器店他便已经知道了,红釉瓷数量稀少,定然不是那掌柜给的价格。但再返回去也毫无意义,对方矢口否认也拿他没得办法,下次多注意一些便是了。
但有一点陆追心里有数,他听那掌柜所言阮家和齐家之事便能得出个结论,阮家之所以落到如今的表面原因是民间白瓷和上贡的白瓷过于相似。
但想想也知道,宫里的人会知道民间百姓用的白瓷是什么模样吗?百姓会知道宫里用的是什么样的白瓷吗?
既然都不知,这话是从何处传来的呢?
只要看阮家败落是谁受益最多便知。
是齐家。
阮家败落的根本原因是将制瓷的工艺到处传。这举侵害了同是造瓷的齐家利益,这才想法子整治阮家。但阮家根深业大,若只是传言并不至于如此,但瓷窑的那场火起的时间刚好又过于蹊跷,这才将阮家逼到了绝境。
做此事的人想来对阮钧的性格十分了解,才会一步一步的引导至此。最了解你的人莫过于多年的敌人。
所以,也是齐家。
阮澜在这时候追上了陆追,她靠着肩膀的那侧头发凌乱,显得又可爱又好笑。
陆追嘴角勾了一下——不要你变得警惕起来,这样就很好。在我离开之后再变得聪明起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阮澜:今日你掐我,他日莫后悔!
第三十三章
在穿过来之前, 阮澜一直认为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规律。
夜里无所事事的时候要么对着星空发呆, 思考关于人生关于宇宙的哲思,所以才出了诸子百家, 所以才有了《山海经》《子不语》这些充满想象力的东西;要么就是忙着造人, 身体力行种族繁殖大业。
当然, 这只是她异想天开的想法。
如今身处其中, 她才发现夜里也是挺忙碌的, 比如说这勤勤恳恳开夜车的牛车车夫,比如说这一车昏昏欲睡的乘客,比如说自己眼前还在和闵先生装模作样谈天说地的陆追。
牛车终于停在了刘家村外的驿站, 陆追先下了车,态度恭敬的扶了闵先生下车。
这一路上, 他同闵先生越聊越投机,越聊越有憧憬之情, 一副受益匪浅的模样。
阮澜听了听两人聊的内容,大多是一些典籍上的说法。她虽然因为家世原因有些接触,在现代也算是知道不少, 可放在古代这里就有点不够看了。她听得稀里糊涂昏昏欲睡,最后又倒在陆追肩上睡了过去, 临到村子的时候陆追才将她叫起来。
阮澜觉得这样也挺好的,阿追至少和别人学些东西。他正是应该上进的年纪,但阮澜问过他好几次要不要去村里的私塾,他都不肯。如今见些世面也是好的, 开阔眼界,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阮澜抬头对着星空嗟叹一声:没当过妈却提早操上了老母亲的心,人生不易啊。
她这样的感慨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陆追的一声低唤拉回了现实。
“下来了。”陆追说道。
阮澜低头看着自己身前的那只手,少年的双眼在月光之下熠熠发光,比天上的星还要晶莹剔透。可就是这样美丽的星,却被若有若无的阴霾挡住,只留了一丝在外,让人得以窥见里面的天光。
阮澜伸出手去,轻轻的搭在陆追手上。
他握紧了,拉着她从牛车上下来,拉着她到了自己身旁。
这一瞬间,阮澜有点恍惚,竟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倘若原主还在,遇见了阿追,不知道会是什么光景。
陆追带着闵诏朝阮家小院走去,阮澜在一旁跟着,沉默不语。
也不对,原主明显是心悦秦逸的,就算家里来了个长成这样的,秦逸也不是丑到极限,又和原主青梅竹马长大,阿追也介入不到其中。
但随即她又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自己堂堂大学生一枚,竟然对个按着年龄应该上中学的小朋友有了心思?不不不,自己一定是突然到了一个异处,没有着落,他算是自己的熟人,难免有种依赖感。
也可能是被他那张脸给迷惑了,毕竟这世上还是有亲妈粉的存在的。
所以说,自己现在对阿追的感觉就是亲妈粉?
要不怎么给他买衣服买糖呢?
对!没错!自己就是亲妈粉!现实养成!
这么想着的阮澜稍稍舒服些,自顾自的踢起了路边的石子。
小小一颗石子被她由驿站踢到了阮家门口。
兴许也早就不是她一开始踢的那一颗。地上的石子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就像茫茫人海一样,掉进去一个再拎出来,看看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也就那么过去了。
可她就是喜欢这样,所有的关注力都用在了踢这颗小小的石头上面。到了家里,那块石头反而被她撇下了,孤零零的躺在门前,再也无人问津。
陆追扫了一眼那块石头——她眼神很好,真的就是从一开始踢的那颗一直到了家门口,中间几次踢的用力些飞到了一堆当中,可她还是能找出来。
他也就这样看着她,中途好几次和闵丘说话的时候分了神。
闵丘见他走神,并没有想到只是因为这一颗小小的石头,只是觉得少年是夜深乏了,便也不露声色不着痕迹的收了口,与这二人一起共享月色。
按照陆追的意思,闵丘今夜同他睡一间,他打地铺。
阮家没有多余的房间,这样的安排已经实属不易,更别提陆追待客周到,烧了些热水给闵丘烫脚洗面,即便是小小的乡村人家也有了那么丝丝的热气。
因在路上睡了些许,阮澜没急着睡觉,陆追查看离开家的这两日家中情况,阮澜就去看了晾着的泥胚,又把明日需要用的湿泥理了出来,这才冲陆追摆了摆手,进了房间。
路上颠簸,摇的人都要散架了,闵丘和陆追未过多时便也睡下了。
夜里,陆追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身处边关,眼前是闵丘正在夜里秉烛查看地图。
陆追没见过那张地图,但他却知道,这是西北六州,是瓦哲再次来袭,闵丘奉皇命镇守。如今正是战事焦灼之时,由闵丘紧蹙的眉宇之间便可看出,此次战事并不简单。他熬了许久,熬出了一头白发。
闵丘的身子似是不太好了,是战时留下的伤,伤了肺腑。他咳的厉害,每一声都像是要把内脏咳出来一般。
陆追就站在一旁,一句话不说。但他能感觉到心里的愤懑和不甘,就像是一团火似的,烧灼的他浑身疼痛。若是无法可解,他就要被烧死在这大帐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