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追脸上的笑意更甚。
秦逸并没有离去,他站在阮家门外,看着阮澜画的那两幅门画。
“回头鹿马”这画许多家门前都会有,但这两幅显然是出自阮澜手笔,画风不拘小节,洒脱烂漫,和她的字很是不同。
她的字想来都是温婉的闺阁气,却骨架结实,就像瓷器的胎骨一般。
前世看到这字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了,她看似柔弱,其实却有自己的坚持。她也曾为了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但终是……
秦逸的目光落在那两笔波浪之上,瞳仁骤然收紧——水为澜,鹿为陆,真是,可笑。
前世传来阮澜被陆追逼迫修筑琉璃塔的时候,秦逸甚至有过不好的想法,他觉得是自己看错了阮澜,她兴许之前就和陆追有过联系,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否则陆追为何要让她造那琉璃塔?哪怕被人讨伐口舌也毫不在意。
他从出仕到那时,听到的名字都是陆己安陆己安,后来这个人变成了陆追,狼子野心惊动朝野。
自己盯了多年的后党,他抬手就灭了全族;自己看不惯那些勾结的官吏,他三言两语便将人送上了刑场。他手段残暴全凭自己喜恶,但秦逸知道,他就像是在给游朝割这些毒瘤一样,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而自己就像是活在他影子之下的那个人,什么都晚一步什么都差一步。
经营半生,甚至不惜愧对发妻搭建的路,在陆追眼里什么都不是,甚至可以说是可笑至极。
看见他,便会想起不堪的自己。
最后自己杀了陆追的时候,他竟然还在笑。
他凭什么?!站起来和自己搏啊!他不是呼风唤雨不是心狠手辣吗?!他凭什么用这样戏谑的方式去做那些事情?!他凭什么?!
可秦逸也知道,若不是陆追这般,自己最后怎能当上异姓王?
成王败寇,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秦逸深吸了一口气,敲响了阮家的大门。
这次是陆追开的,他看见秦逸方想关门,秦逸开口道:“我知道你在烦恼什么,闵先生不肯放下那一千百姓,拖慢了行军,导致你们如今粮草大为不足,还要去填那一千百姓的嘴。”
陆追眉头蹙起,再看秦逸时多了一丝提防。
他一直以为秦逸是那种天真书生,嘴上为国为民,考取功名,不知要多久才能出身,甚至可能就在为官勾结的路上一蹶不振,又或者发现多年信念被现实击碎,为苟延残喘成了那群蝇营狗苟的权臣中的一员。未曾想到,这些时日未见,他似乎有些不同了。
身上的清竹之气一扫而空,倒像是那些来前线打马虎眼的老官腔。
秦逸见他没有动作,目光中带了打量,便继续说道:“我可以帮你解决。”
陆追:“哦?”
秦逸说道:“但有样东西,算是给我的酬劳。”在陆追的目光之下,他开口说道:“阮澜,我要娶她,请你离她远一点。”
陆追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眉眼里都是戏谑的笑。随后,他近乎咬牙切齿的说道:“换?你凭什么?”
不管过了多久,秦逸仍是被他这疯子般的神情骇住。他停顿片刻,说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日后我也可以帮你,不仅是这一件。可以帮你爬的更高更快,无需在前面行军打仗这么辛劳。”
知道陆追身世的秦逸自然以为陆追更多的是为了报复,只要能报复,让他做什么都可以。生死都可以抛在脑后,其他的自然也可以。
“我的小哑巴,换到你那里,她会哭的。”
秦逸气急败坏:“你……你就不怕我将你的事情说给闵丘?!”
“砰。”回答他的是阮家紧闭的大门。
“谁啊?”阮澜听见声音走出来,看见脸色有些发白的陆追,问道:“你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冷吗?”
陆追走到她身旁,为她理了理斗篷上围嵌的毛,声音温柔:“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秦逸:给你这个,换阮澜。
陆追:不换!
秦逸:你就不怕我告老师?!
陆追:大不了转学。
第五十四章
接连又有几户人家来拜年, 都是之前在私塾和陆追走的近的,或者说, 是被打的心服口服的,其中便有刘初三和刘小五。
阮澜一直不理解为什么男性之间的友谊就能这么简单。自己在大院里当孩子王的过程怎么就那么艰辛, 而到了阿追这里, 怎么就这么轻松。
她不知道的是, 陆追原本就不是喜欢和人交往的性格, 放在往常就算刘小五和刘初三贴上来, 他也压根不会搭理。
但陆追知道自己之后要去秋行山,阮澜在外面是个哑巴,又是个弱女子, 阮钧的身子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她有口不能言, 更不是在刘家村土生土长的,到了困难亦或是有了什么麻烦, 总是需要有人在旁帮衬。
陆追这便特意给刘初三家里解决了些问题,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阮澜。只是这份用心, 她不必知道。
刘初三一见陆追,惊得嘴都合不上了:“陆哥, 你吃了什么好东西?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变了个样?”
刘大婶跟着自己儿子们来的,她受了阮澜的托付便连夜赶工,好在有人帮忙,先打出了三件衣裳的样子, 带来个陆追先试试大小,若是哪儿有不趁身子的,便再拿回去改。
听见儿子这么说话,刘大婶在旁笑道:“陆哥儿哪里是吃了什么好东西,怕是在前面练出来的。就你,每天只能长肥肉。”
刘初三一听不乐意了:“娘!您天天夸陆哥天天夸陆哥,他是你儿子还是我是你儿子?”
刘大婶像看笑话似的:“儿子生下来不就是贬损着开心的吗?你爹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就给我留了两个儿子舒缓心情的。不然你以为我养你们两个干什么?”
刘初三听了险些白眼翻过去,他拉着刘小五说道:“小五!娘这样你都不说她的吗?”
刘小五“啊”了一声:“没事儿啊,娘一直只说你一个的。”
刘初三吞了下口水,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快速喘了几口气儿把嘴头上的话压了回去。
阮澜在边上看着这一家人,脸上不由得挂上了笑。陆追在旁见了,轻咳一声:“小五功课如何?闽先生还问起过你。”
刘小五连忙回道:“这么巧!秦先生也夸我来着。”
私塾里读书不好的早早便回家帮忙干农活了,哪里还会想法子花银子供着。
刘初三往陆追身边一站,问道:“陆哥,你怎么不问问我呢?”
陆追瞥了他一眼:“你有什么好问的?”
阮澜看着这三个少年站在一处,陆追说话向来言简意赅,有时候甚至连个字儿都省了,几乎全是刘初三一个人承包了所有的话题,甚至连刘小五都被挤的没说两句。
阮澜一直觉得陆追有些不合群,还为此担忧过,生怕他去行兵打仗的时候被人欺负。如今看来,倒是不用担心了。
刘大婶那边已经将做了一半的衣服拿了出来,递给阮澜,说道:“这里面是三件,袖子什么的还没缝住,昨个儿赶出来的,你让陆哥儿试试,若是哪里尺寸不好,我们再修。”
阮澜点了点头,将东西给了陆追让他进房间里去试。
没了陆追,这屋子里便瞬间安静了,阮澜说不了话,刘小五和刘初三又时常来,也没什么要嘘寒问暖的。
刘初三受不了这么安静,他突然一拍手,说道:“嗨,陆哥知道尺寸怎么看吗?万一试着哪里不合适,他自己又不知道怎么办?而且娘你也说那袖子都没缝住呢,我得进去看看。”
“站住。”刘大婶在旁边说道:“你会看吗?”
刘初三一愣,老实答道:“不会啊。”
刘小五也跟着摇头。自己哥天天在家帮着干活都不会,他自然更不会了。
刘初三嘴巴一撇:“娘,你不是打算自己去看吧?不合适啊。”
刘大婶转头看向阮澜:“阮阮,我不方便去看,要不你去帮我瞅瞅?也省的陆哥儿进来出去的染了风寒,外面这正是大雪初化的时候,最冷。”
阮澜想了想觉得也是,尺寸什么的倒是方便看,万一东西被扯坏了影响进度。反正里面穿着亵衣,又不是真的盯着看。再说了,都是在自己家。
她应下,便赶忙跑去陆追的房里帮忙。
阮澜一走,刘初三就转头看向自己娘:“娘,你这是故意的吧?”
刘大婶瞥了一眼自己儿子,长叹一声:“方才来的时候你们不是听见了吗?秦家那边好像有些不高兴,我是怕阮阮这婚事没了着落。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容易,陆哥儿也是好孩子,能在一处便在一处。话又说回来,秦氏不是个好相与的,就算阮阮好生好样的嫁过去,怕是在她那儿也要吃不少苦。你们不懂,婆婆好不好有没有,那差别可大了。”
这话是过来人的话,可刘初三哪里听得懂,他挠了挠头:“反正我倒是无所谓,我就是听陆哥的,照顾好阮澜就成了。”
刘小五在旁符合:“对对对,阮姐平日对我们都可好了。上次做的饴糖还给我分了呢。”
刘大婶对着刘初三说:“你要是有陆哥儿半分就好了,阮阮这么好的姑娘,谁娶了不是烧高香呢?以往以为是个千金小姐,结果半点脾气没有不说,还独自撑起家里,给爹瞧病请大夫。就是有人眼瞎,非要去攀高枝儿。她以为那些高枝儿都是好攀的?”
“我就差一点儿!要不是陆哥来了,说不准的事儿呢”刘初三不服气。
刘大婶:“你再提那事儿?我的老脸都快让你给丢尽了!”
那头阮澜进了陆追房里,他正背着身子穿衣服,诚如刘大婶所说,袖子和身子中间的线都还没缝好,只是粗糙的连了几针,起到固定的作用。
陆追小心地试着将胳膊放进那袖子里,冬日穿着亵衣,布料之间难免会有摩擦,便愈发难穿进去。
他正踟蹰,阮澜便抬手拎住了袖子的一头,轻声说道:“这次试试。”
陆追将手臂伸进去,低声问道:“怎么想着给我做衣服?”
阮澜看着陆追穿好,绕到他的正面端详片刻,又伸手给他理了肩膀上的分缝,笑道:“因为过年要穿新衣服啊。”
陆追低下头——是啊,过年要穿新衣服。活了这些年,她竟然是第一个同自己这么说的人。
闵丘时不时的就说陆府的不容易,拿那些子孝的文章来呱噪,他却忘了子孝的前面还有父慈两个字。
至于亲生父母,他便更是不知了。他们是何样貌是何秉性,他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
阮澜拍了拍陆追的肩膀,后退两步:“肩膀窄了点,其他的都还好,长度也可以,颜色也低调,是我想的那种,刘大婶手好巧。”她微微叹了口气:“阿追也不再是豆芽菜了呢。”
听了这句话,陆追胸中一腔戾气被尽数浇了个透。他闭起眼睛,深呼吸片刻,这才又一字一句的说道:“豆、芽、菜?”
阮澜“嗯”了一声:“你刚来的时候,那么瘦小一个。不听你说话,还以为是个女孩子呢,半点都看不出来,像根针似的。”
陆追:???看不出来什么?什么像针?!
阮澜将换好的衣服收了起来,一边说道:“不过现在很大了,现在不是豆芽菜了。”
陆追想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倘若秦家要明媒正娶,你去吗?”
“你这什么问题?”阮澜笑道:“去当一辈子哑巴吗?我和你说说话不是蛮好的,为何要去成亲?”
陆追:“我日后也是要娶妻的。”他紧紧盯着阮澜的神情,生怕错过一丝一毫。
阮澜手僵在空中,过了片刻,她才扯出一个笑容:“我先出去啦,阿追你快点。”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在逃避陆追的问题。
倘若阿追此刻大个几岁,倘若阮钧逼着自己成亲……
阮澜扑棱棱的摇着头,赶快把这些想法赶出去——自己怎么能这么想呢?阿追还是个孩子!自己这样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都是长得好看的锅!生在一个看脸的时代受到了太多的荼毒,已然根深蒂固了!
可是……阿追也会成亲啊。
不知道怎得,她突然就有些恹恹的,。
陆追出来的时候刘初三总觉得他的脸色不太好。几个人又说了会话,陆追趁着阮澜不在,又叮嘱了刘初三和刘小五,在他不在的时候多多关照阮澜,若是有什么变故要即刻给自己写信。
今日阮澜睡的早,似乎是有心事,早早就歇下了。陆追听着她那边没了声音,这才去了阮钧那处。他有话同阮钧说,却不想让阮澜听见。
阮钧见是陆追来了,让他点了油灯,从床上慢慢的坐了起来。“是己安啊,怎么这么晚了还未睡?”
陆追坐到床旁,低声说道:“阮叔,再过两日我便要回秋行山了。”
阮钧对陆追这样的称呼有些不悦,他向来是叫自己姨父的,如今却叫阮叔,不知所为何事。
陆追继续说着:“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己安有一事相求。”
阮钧心里已经渐渐有了答案,打从陆追进来叫自己“阮叔”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但他仍是说道:“你说,倘若是能做到的,姨父定然会帮你。”
陆追听得出来他又将姨父这个词拿了回来,借此点明两人的关系。
陆追沉默片刻,说道:“若是她不想嫁,切莫要挟她逼迫她。”
他这么说,倒是出乎阮钧的意料:“哦?己安既然如此担忧她,为何不求娶呢?”
作者有话要说: 阿追:我好难啊!这个人总说我是豆芽菜!我该怎么证明自己不是!
第五十五章
为何自己不求娶呢?
陆追恍神。
他不是未曾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