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的夜里是寂静的。本来主干道附近还有宫灯引路,但张太后奉行节俭,去年西北又是那样一场大仗,虽说是胜了,也着实靡费无数,因此宫中越发俭省,就连陛下也是天黑之后就睡下,就为了省那一点灯油钱,其他地方自然就更不会张灯了。
所以除了手中宫灯所照亮的方寸之地外,周遭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之中,静得只能听见耳畔风声。
但这样清冽的冷空气,更能让脑子清醒。贺卿慢慢走着,思绪逐渐发散开去,一会儿琢磨到底是谁恨自己入骨,非要把人拉下台,一会儿又琢磨待会儿该怎么跟张太后开口,之后又要如何安排。
贺卿没有走远,等整个人都被风吹透了,她才提着灯又走回去。
夜里的一番辛苦并没有白费,第二日贺卿身上便有些不适,宣了太医来看,说是受了风寒。这一下却是让宫中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风寒虽是小毛病,在这个时代却也是能要命的。而且贺卿若是病倒,又意味着朝政空悬,无人主理。
张太后并不知道贺卿大半夜的跑出去吹风,便认为必然是问道宫太偏僻,没有人气,立刻张罗着要她搬到乾光宫去住。
贺卿没有拒绝,并且借口自己要静养,又将张太后推出来暂时打理政事。领着小皇帝上早朝,在咨平殿听重臣们的决议,最后拟旨颁发,都必须要有能拿主意的人在场。
对方既然要动手,那她就替他们制造一个绝好的时机。趁着她病中不管事,张太后又什么都不懂,岂不正是最好的机会?
……
星夜沉沉。
这是一天之中夜色最深的时候,也是人最容易困倦的时候。更夫有气无力地打着鼓在街上巡视,却陡然间被前方传来的一阵古怪之声惊醒。
他连忙我往旁边的角落一躲,下一瞬便只觉一阵风过,一群骏马从眼前疾驰而过。
灯光昏暗,更夫看不真切,只觉得马上的人身着盔甲,武装严密,行动划一,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连马蹄子也似是裹了布,踏在青石板路面上声音极小。
在这京城里,也只有禁军的队伍有这样的声势了。也不知这大晚上的究竟做什么去,莫不是哪里又遭了贼?
不过这与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又有何干?这么想着,更夫拍了拍胸口,安抚了一下因为受惊而剧烈跳动的心脏,拎着工具继续往前走。
然而才走了不过几步,他脚步一顿,陡然惊醒过来,背上不由渗出一片冷汗。
刚刚那个方向不是出城,而是——皇宫!
意识到恐怕是要出事了,更夫手忙脚乱地收起东西,决定就这么结束今晚的差事,直接回家。反正后半夜也没什么人了,天气又冷,犯不着把自己置于险境。
这一队人马从西营赶来,马儿摘铃裹蹄,悄无声息地进了城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经过这个更夫之后,不久就到了皇城附近。他们没有靠近正门,而是绕到了西边。
今晚值守的周副统领。在他的安排下,自己的亲信守在了西门,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他要做的是,就是直接打开宫门,放这些人进去,然后再拦住其他想要进去的人。至于宫里会发生什么事,这些人如何穿过已经下钥的重重宫门,又要做什么,那就不归他们管了。
整个过程,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只是为首的骑兵丢出一块令牌,验看过后便直接放行。
皇城西门外是一片宽大的广场,两边则是一排整齐的廊庑,方便进出的人雨雪天气时在这里等候躲避。此时夜深人静,这里自然是没有人的。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宫门口的人交接时,一道瘦小的身影沿着廊庑下的阴影飞速地溜走,转瞬就不见了。
顾铮被叫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但傅瑞下一句话就让他清醒了过来,“顾相,有一支军队正在入宫!”
漫说宫中绝不会在夜深人静时随意调遣兵马,就是要调遣兵马,也必然会惊动他们这些宰辅。所以,这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军队,就十分可疑了!
“城门处的消息呢?”顾铮立刻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第88章 清君之侧
逼宫这种事, 人数贵精不贵多, 知情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他们特意从西营调来了亲信兵马, 并不让外人插手。反正只要解决了入宫的问题,之后要面对的就是女人和孩子, 几十人足矣。
这一行人入宫之后,先将马匹安置在了僻静之处,才一路开启宫门,朝着乾光宫而去。夜里宫中会下钥,但有太皇太后的支持,他们早就已经拿到了钥匙。再加上熟知禁军防守的路线,一路小心避让,没有惊动任何人, 就到了乾光门。
而太皇太后早已由诸多内侍簇拥着,等在了这里。
过了乾光门就是内宫,无诏入内便是犯禁。就连大内值守, 也是避开各处宫殿, 顺着锁了门的甬道巡视。因此太皇太后没有让这些人入内, 而是令他们顺着甬道散开, 将乾光宫团团围住。
反正她今晚要做的事,最好是不动刀兵。所以这些人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以壮声势, 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见都已准备好,太皇太后才沉声命人上前叫开乾光宫的门。
这个时候,乾光宫中自然早已歇了灯烛。然而外面一敲, 这门却悄无声息就被打开了。——在这里值夜的同样是内侍,早已在上下串联之中被说动。
宫门打开,太皇太后便带着人直扑贺卿所住的偏殿,显然是早就已经调查清楚。
只是贺卿从来不用内侍,身边的宫娥也是精心挑选,难以收买。因此殿门紧闭,一时竟不能叫开。
走到了这里,太皇太后自然不会有所顾虑,直接命令道,“给哀家把门撞开!”
立刻有几个内侍上前,用身体撞门。
宫殿的大门都是工部营造,木料好,用料足,一时片刻也难以撞开。但这么大的动静,里面的人不可能没有发现。因此很快,里面就亮起了灯火。有宫娥走到门口来询问是怎么回事。
太皇太后往旁边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刘总管便上前一步,扬声道,“太皇太后在此,里面的人还不出来拜见迎驾?”
随之传出的,竟是贺卿的声音。她似乎根本不相信这番说词,厉声呵斥道,“胡说八道!这大晚上的,太皇太后想必早已休息了。就是想见太后和陛下,也当遣人来传递消息,怎会罔顾宫中规矩,亲自前来?尔等假传太后娘娘懿旨,在这乾光宫中喧哗,若是惊动了太后娘娘和陛下,谁能担待得起?”
倒是伶牙俐齿!太皇太后只得亲自开口道,“真师莫非连哀家的声音都认不得了?”
“原来真是太皇太后娘娘凤驾在此。”贺卿的声音里透着惊讶,“太皇太后夤夜前来乾光宫,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不知所为何事?”
“哀家正是前来清君侧!”太皇太后冷声道。
她本来是想先叫开大门,把人控制住,再细数贺卿种种罪名,但此刻到了这里,才发现贺卿比想象之中更加难缠。而且……她出来得似乎太快了,倒像是早有准备一般。这年头一闪而过,太皇太后不免疑心消息已经被泄露。
但事已至此,收手自然不能,她只能抓紧时间,迅速将事情办好,以免其他人也反应过来。
她上前一步,厉声道,“贺卿,你若知罪,就赶快开门!”
“这话又是怎么说?”贺卿仿佛十分疑惑,“怎么就扯到清君侧了?我更不知我有什么罪,竟要太皇太后这么漏夜前来清算。”
“你不知?哀家看你清楚得很!”太皇太后道,“但你既然要听,哀家也可着人与你好好分说!”
她说着一摆手,身后一个内侍便手捧明黄圣旨,上前一步,展开宣读。这旨意之中,细数了贺卿的十宗罪名,包括欺君罔上,僭越制度,弄权祸国等,可谓是将她形容成了古往今来第一大奸贼。
而且,这封圣旨完全按照格式书写,是用小皇帝的口吻写成,言明乃是他不堪忍受贺卿的控制,于是偷偷派人送出,请求太皇太后联络朝臣清君侧,还他自由。
虽然贺卿没有看到圣旨,但猜想上面恐怕还加盖了玉玺。
因为她听出来了,这念圣旨的人,正是黄修。他是入内内侍省都知,代替皇帝执掌玉玺,偷偷伪造这样一封圣旨,并不难。
“太后娘娘原是有备而来。”贺卿道,“不过我怎么不知陛下还下过这样的圣旨?”
“既是密诏,你自然不知。”太皇太后冷笑,“陛下虽然被你掌控,身边却也有忠君之人。你若以为自己一手遮天,便是大错特错!哀家奉劝你尽快出来认罪,尚可留些体面。若是待会儿这些人破门而入,便不是这样的下场!”
众人说话时,那几个撞门的内侍并未停止过。虽然大门非常结实,但毕竟只有一条门闩,在这样连续的撞击之下,已经不堪承受,即将断裂。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是太皇太后罗织的这些罪名,也太可笑了些。如今秉政的是太后娘娘,若是我做了有害陛下、有害朝廷、有害天下之事,自然有太后娘娘主持公道,陛下又如何会向太皇太后求援?”贺卿在门内道,“天冷风寒,我劝太后娘娘还是尽快回宫休息吧。您年纪大了,再叫风一吹,脑子只怕更糊涂了。”
“放肆!”太皇太后气得发抖,“哀家实与你说,今晚此地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必要将你治罪!你若识相,就主动出来认罪,否则休怪哀家不给你这金枝玉叶留个体面!”
“那太皇太后就让人破门而入,将贺卿捉拿了吧。”贺卿不甚在意地回道。
“娘娘,似乎有些不妥。”黄修凑近太皇太后身边,低声道。
太皇太后皱眉,“怎么?”
“这……护国大长公主殿下似乎早有准备,而且……”黄修往乾光宫正殿那边看了一眼,“按理说这么大的动静,那边早该听见了,怎么半点反应都没有?”
太皇太后闻言,也不由皱眉。虽然她分了一些人过去守在门口,不打算让张太后和小皇帝过来搅合,并不怕那边做什么。但这般毫无动静,却到底令人生疑。
但她来不及多想,那边已经成功将偏殿大门撞开。太皇太后当机立断,摆手道,“进去将祸国乱政之人拿下!”
待一群内侍冲进去之后,她才跟在后面,施施然走入了偏殿之中。
然而一进门,太皇太后便不由愣住。
因为她设想中贺卿被捉住,满身狼狈的模样没有出现。屋檐下摆了两张太师椅,贺卿和张太后正端坐在上面。而贺卿怀中,还抱着本该在正殿里睡着的小皇帝。
提前冲进来的内侍们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一点,全都待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捉拿贺卿,他们虽然心里打鼓,但为了自己的前程着想,一咬牙也就干了。但若是对皇帝动手,情况就不一样了。太皇太后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如今皇帝在对方手中,他们如何敢上前?
再说,能跟着太皇太后过来的,也没有傻子。这会儿见了这场面,早猜到他们已经暴露了,对方早有准备,又如何敢轻举妄动?
此刻,太皇太后走入门内,贺卿没有说话,倒是旁边的张太后站了起来。这个平日里瞧着半点都不起眼,光芒一直被旁人所遮盖,并不为大多数人所注意的圣母皇太后,此刻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才让人恍然惊觉她的身份同样不可怠慢。
“母后只怕是年纪大了,老糊涂了。”张太后看着太皇太后道,“这大晚上的,如此兴师动众,跑来折腾什么清君侧,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笑话?”太皇太后满心悲愤地盯着她,“你知道什么叫笑话,皇室如今已经是个笑话了!”
她一指贺卿,“她是个什么东西?灵帝陛下和先帝在时,这宫中哪有她说话的余地!如今狐假虎威,竟是要坏这传承了几千年的祖宗规矩。狼子野心,不敬之尤,你这蠢货却还继续护着她!难不成真要等她效仿武皇帝登基时,你才能看清她的真面目?!”
第三个当面怀疑自己要效仿武则天的人了。
贺卿笑了一声,抱着小皇帝站起来,“信口雌黄,随意污蔑,就要定下我的罪名,太皇太后真是好大的威风!若是照你这么说,我也可以说你大晚上的带着这么多人冲击帝王寝宫,是要里通外臣,弑君夺位!”
这最后四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太皇太后都惊了一下,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反驳道,“你这是砌词狡辩!事已至此,哀家也只好先将你拿下,再行问罪。”
她说着转头看向跟着自己前来的一干内侍,吩咐道,“来人!太后娘娘和陛下为奸人所惑,还不上前将他们救下?再将这祸国殃民的奸贼与哀家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