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弥之听着,不置可否:“不知老神仙这双目是如何失了明?”
我说:“师父说过,但凡有奇根之人,必不为天理所容,得一物便要失一物。老妇三十岁时修为有成,这双目便也就日渐混沌,到了三十五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可如此一来,老神仙如何看相?”他说。
我说:“用眼看的是凡人,老妇修的是心法,无论何等面向,一摸便知。”
“如此,还请老神仙便给我测一测手相。”张弥之说罢,将手伸出来。
我问:“公台要问何事?”
“便问问近来的时运,可有甚福祸灾厄?”
我将他的手拉过,用手指在上面细细抚摸,从手指到手掌,无一拉下。
待得摸完,我将他的手放下,却是神色一敛。
“公台这相,老妇着实看不得。”我说,“算命钱和车马费,老妇也不要了,就此告辞。”
说罢,我摸了摸旁边,拿起包袱、竹杖和绢幡,支撑着起身来。
张弥之和李岩皆是愕然。
“老神仙。”李岩忙道,“话还未说明,怎就要走?”
我叹口气,道:“非老妇不肯说明,着实是这位公台所问之事太大,老妇一身朽骨,只愿平安入土,还望公台另请高明。”
张弥之闻言,神色微微一变。
我也不再多言,只将竹杖点着地,颤颤巍巍就往外走去。
“老神仙……”李岩还想阻拦,只听张弥之忽而道:“老神仙请留步。”
说罢,他急急走到我的面前,看着我,却是亲切一笑。
“老神仙,”他做了个揖,道,“在下有眼无珠,方才多有怠慢,还请老神仙恕罪。老神仙既然来到,何必这般急着走?今日在下也不必老神仙算命,就想与老神仙攀谈攀谈。老神仙放心,先前说好的钱,一文不少,在下还有些薄礼奉上,只愿老神仙留步。”
说罢,他让李岩过来,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
“……啊?”李岩露出痛心之色。
张弥之瞪他一眼,李岩只得应下,往堂后而去。
我说:“不算命?”
“不算不算。”张弥之即道,“老神仙这般高人,在下怎敢诸多索求?”说罢,他亲手将我搀着,重新回到席上。
当我再度坐下的时候,李岩走了回来,手中捧着个小锦盒,打开,只见里面金灿灿的,足有十金。
虽然比大长公主小气了些,不过他是个门客,情有可原。
我伸出手,往那锦盒中摸了摸,故作惊诧。
“这便是在下的薄礼,不成敬意。”张弥之道。
我不紧不慢地收回手,片刻,也笑了笑。
“老妇今日若不说些什么,公台是不会放老妇出门了?”我说。
张弥之道:“岂敢岂敢,老神仙是去是留,在下绝无阻挠。”
我不置可否,叹口气:“要说一说亦无不可,只是除了你我,不可再有旁人。”
张弥之明白过来,即让李岩退下,还让他把门关上
室中光照暗了下来,待得四周没了响动,我也不再绕弯。
“老妇方才摸公台手相,甚是不一般。”我说。
“怎不一般?”张弥之紧问道。
我说:“公台这命中,大事全在近期。先是一部财运,福气逼人,可紧接着,却是一部厄运,着实教人心惊肉跳。”
就算是光照不强,我也能看到张弥之再度变色的脸。
“这……”张弥之干笑一声,“怎讲?”
我神色肃然,低声道:“公台这财运虽来势汹汹,然而其乃厄运之始,公台实不该接。方才老妇之所以受惊吓,乃是这财运暗藏着一股煞气,甚重,竟是克到了庙堂之上。”
张弥之定定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的语气缓和些:“公台放心,老妇这相术,从来算不清施主做了何事,只可以福祸相论。方才说这煞气,乃天生强悍无可阻挡,于是便带来了下一部的厄运。公台若不能将这厄运化解,只怕要祸及性命。”
张弥之似乎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动了一下。
“老神仙果然神算,事事言重。”好一会,他终于长叹一口气,“怪在下鬼迷心窍,被那财运迷了眼。在下亦察觉了这财运凶险,连日来水米难咽,忧心忡忡。故而在下找了许多号称神算之人来看相,奈何这些人几乎都是为讹钱而来,只有老神仙乃真才实学,教在下心服口服。”
我说:“公台虽身陷厄运,但仍是有福之人,若肯一搏,尚且有旧。”
“哦?”张弥之忙道,“还请老神仙明示。”
我说:“公台忧心者,可是那予公台财运之人心怀不轨?”
张弥之目光一动:“正是,莫非……”
我颔首:“公台所虑极是,老妇方才略略掐算,便已得知,那厄运所落之处,正在财运源头,可谓相辅相成一石二鸟。”
张弥之面色不定,道:“老神仙的意思是……”
我摇头:“老妇说了,公台这运数,牵连太大,老妇微薄之力,只可算到此处。今日说了许多,已几乎要犯了天机之禁,不可再探。方才所言,愿公台慎之思之,切莫掉以轻心。时辰不早,老妇还要回去为孙儿煮食,就此告辞。”
张弥之看着我,少顷,面上恢复了和气之色。
“多谢老神仙指点迷津,在下没齿难忘。”说罢,他又是一礼,亲自扶我起来。
我说:“公台客气,”说着,拄着杖,不忘将他的金子带上,往门外而去。
离开的时候,仍然是李岩驾车,不过后面跟着好几个骑马的仆人,说是要护送我到家。
张弥之不是蠢货,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当然不会愿意再找不着人。这些人,就是跟来将我底细翻透的。
我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
我告诉李岩,说我家就在大市里,随便报了个路口附近的地名,让他送我过去。
那路口是出了名的人山人海,中午时分,更是拥挤难行。果然,李岩虽然在马车上吆喝着让路,但全然无济于事,只能艰难地挪动,不久之后,那车后跟着的几个仆人就被人群挤得看不见了。
我不紧不慢,拿好所有物什,掀开车帏下了车,钻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天色不早,我当然不再打算回宣阳门。不知道太庙的典礼何时完毕,我须得赶紧回到宅子里,以免公子回去了不见我。
我对雒阳的各处小巷甚是熟悉,钻进去七拐八绕,没多久就离开了大市,走到了南大街边上。
这条大街横贯雒阳东西,虽比不上大市,但也颇是热闹。我正跟着行人往公子屋宅的方向走,突然,听到身后起了一阵骚动。
回头看去,只见是一片王侯仪仗的模样,正从城门的方向开来。
“那不是……那不是秦王?”突然,我听到旁边茶楼上,有人在大声道。
我一愣,停住脚步望过去。
旁边的行人也听到了这话,一时竟骚动起来,许多人跟我一样,驻足观望。我踮着脚,仍然被人头当着视线,忙跳了跳。一瞬间,我看清了那边仪仗旗帜上的字,遒劲的字体,当年逼宫的时候就见过,化成灰我也认得。
正是秦王。
☆、第187章 夜客(上)
秦王那仪仗的方向, 正是这边。
我干脆站到路边上, 盯着那车驾往这边来。
这仪仗的排场, 是秦王惯来的模样。虽然他每次离开雒阳的姿态都不太好看,但并不妨碍他摆得盛大威风, 仿佛唯恐别人看了不知道来的是谁。
当然, 如今正值国丧,那车驾旗幡还披了缟素,看上去颇为肃穆。
那些车马渐渐近前,不久, 我看清了马车中的人。鎏金垂香的车盖下, 秦王端坐其中, 身上穿着祭服,端正得犹如一尊神像。
就算隔得有些远,那面容我也绝不会认错。
我盯着秦王, 仍吃惊不已。
“那便是秦王……”旁边有人啧啧赞叹道。
“秦王不是在秦国养病么?我还以为不会来。看这模样, 病好了?”
“谁知道呢……”
我心里冷笑一声。什么病不病的, 这人要真得了重病, 那才真是上天开了眼。他为何突然来了雒阳我不知道, 但此人每每出现, 必不会有什么好事。
心里琢磨着,待得那上百人的仪仗过去之后, 我不再逗留, 转身走开。
太庙中的典礼持续了一整日。不过正值国丧, 不设宴乐, 到了傍晚,公子终于回来了。
我早已经把易容之物卸去,衣服放回柜子里,穿上原来的衣服,规规矩矩待在书房之中。
“秦王回来了。”进门之后,他对我道。
我露出诧异之色:“秦王?你看到他了?”
“正是。”公子道,“就在晌午之时,他突然到了太庙,拜见新皇。”
我颔首,一边替他宽下冠冕和外衣,一边问道:“他来做甚?只是为了觐见?”
“兴许。”公子道,“是太常府将他召来的。”
我讶然:“太常府?”
公子道:“秦王乃宗室重臣,无论国丧还是登基,理应到场。他探望安乡侯之事,一个月前就已经告知了朝廷,发丧之时,太常府自然也要将讣告送到他手上去。”说着,他无奈一笑,“只是他多年的做法你也知晓,从前圣上数次下诏令他入京,他左右推脱就是不来。此番太常府不过是照章办事,无人觉得他会来,不料,他竟真是来了。”
我想了想,安乡离司州不远,皇帝驾崩的消息必然比正经讣告跑得快,秦王日夜兼程,确实能赶来。
宫里的董贵嫔虽然前些年病过,但命比太皇太后还硬,据说现在在宫中养花养鸟,日子过得比后宫的其他人都好多了。倒是秦王,交还兵权之后,我时常听人说他病重,颇有只剩下了一口气的架势,皇帝任何名目的征召都被他推过去。
“秦王去探望安乡侯时,圣上健在,此事圣上可知晓?”
“知晓。不过圣上那时正在巨鹿忙着找黄遨,无暇理会。”
“哦?”我想了想,“是么。”
公子看着我:“你莫非怀疑秦王与圣上遇刺有关?”
我挑了挑眉,道:“我不过是觉得凑巧。圣上之死,对秦王亦甚为有利。”
公子摇头:“我以为不是。秦王那般精明的人,要做此大逆之事,必首先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何必跑去安乡来引人猜疑。且还有一事,你想来不知。”
我问:“何事?”
“圣上驾崩前,有意将辽东兵权还给秦王,曾派人去秦国商议此事。”
我讶然。
“圣上何故如此?”
公子苦笑:“自然还是因为辽东那些人实在难管。梁玢虽是老将,但人望手腕皆不如秦王,且不晓治理,军民皆不服于他。辽东那十万兵马,用得好乃是朝廷后盾,用得不好便是大患。且近年来,慕容鲜卑在大漠崛起,辽东一旦空虚,为其所破,乃不堪设想。权衡之下,圣上只得将秦王请回去。”
我了然,想了想,道:“秦王离开之时,恐怕已是想到了这般后果。”
公子颔首,叹口气:“圣上终究是操之过急。”
说了一会秦王,公子又与我说起了新帝登基之事。
继位诏书是黄门侍郎宣读的,宣布大赦天下,改元永昭,尊皇后周氏为皇太后,尊太后沈氏为太皇太后。除此之外,还定下了东平王、温禹和周后的父亲周珲为辅政大臣。东平王为太傅,温禹仍是太宰,周珲则为太保。
朝野对这些并无许多议论。引起一片哗然的,乃是另外两件事。
第一件,是关于税赋的条令。虽然先帝亲征所耗费的资财,各诸侯国担负了大部分,但国库仍然捉襟见肘,故而诏书之中,虽然有增天下位一等之类看似大方的赏赐,但对实利并不大方,先帝即位时曾下诏减免租调,这次则全然没有。而同时,如昨日沈冲说的那样,诏书中宣布废除先帝从各诸侯国加征贡赋的举措,各诸侯国仍按从前的数目,向朝廷进贡。
第二件,则是封会稽王世子为会稽王之事。
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来,周氏对宗室的倚仗,已经摆到了明面上。
对于桓氏和沈氏而言,除了公子和沈冲都没有了官职,其实几乎没有变动。除了沈冲和桓肃留任原职之外,公子的两个兄长和桓瓖都仍是原来的官职。
我问公子:“子泉公子仍是左卫将军?”
公子道:“正是。”停了片刻,他忽而道,“霓生,你明日须得做些准备。”
我讶然:“准备何事?”
公子扬眉,捏捏我的脸:“你莫非忘了,我等要去北海郡。”
我一愣,心中登时欣喜涌起。
“我们可走了么?”我有些不敢相信,“何时?”
“有何不可?我如今什么官也不是,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公子道,“我明日回桓府去向父亲母亲禀报,后日便可上路。”
我雀跃起来,即刻搂住他的脖子,在上面狠狠亲了一口。
公子笑起来,顺势将我抱着。
“霓生,”他吻吻我的额头,“此番出门,我将随从都撇去,只有你我二人上路,好么?”
我听着这话,又愣了愣。
“只有你我二人?”我问。
“正是。”公子唇角弯起,道,“我让青玄领着侍卫先去北海,你我自己走,有一辆马车足矣。如此,可一路无拘无束游览,想在何处停下就在何处停下,还可吃到各地名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