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周起,我帮你安排诊疗计划。”他徒然冷峻起来。
“三哥,我现在很好。”
听清圆圆的拒绝之意,沈阅川为难起人来,“那么,我想和你奶奶谈一次了,我认为很有必要,圆圆。”
梁京觉察到他情绪里有严肃乃至紧绷感了,这是作为医者的严谨乃至固执,末了,她没有反驳他:
“可以。”
就在那一瞬,沈阅川眉眼里有什么轰塌掉了。这些年来,他们都从未见过这样的圆圆。梁家的小圆圆,向来是低眉顺目的,即便受多少痛楚,都坚韧寡言的,这是她的生存之道,也是她为了教养她的祖母不得不隐忍的初衷。
她是个私生女,相较于沈阅川这个外嫁进沈家改姓的孩子而言,她多少还是有些体面的,起码骨血里堂堂正正姓梁,不像他。
梁京十二岁到江北,他们认识以来,她从未对沈阅川有过任何主观上的排斥情绪。
姑奶奶把她教养得很好,问答有礼。而沈阅川也一直爱护她如自己的幺妹,这些年或爱或护,他已然习惯了圆圆在他身边,从未想过有一天,圆圆会脱离他的视线乃至爱护。
今晚,她算是顶撞他了。是不是为了旁人,他不得而知。
“圆……”
“三哥。其实你也不信我。”梁京固执的心病又犯了,与其去深究她那层梦的真假,她更在意别人把她看成什么。
其实在沈阅川他们这些现实一般人看来,圆圆就是异样的。
那层梦匪夷所思,自然不会有人信她。这是最简单的因果题。
只是她一直不肯承认这一事实。
梁京无所谓真不真了,她只消自己明白,她过去那些痛楚是真的,她切身体会到的,所以她宁愿信她携着某一世她未曾化解的怨憎会。
于冥冥中,是缘是劫,她都会遇到令她实难抵消的命运。
这样捋顺自己对于她很重要。
她也不比那些正常人欠缺什么。
“三哥,我现在明白了。明白我为什么十八岁那年会那样梦魇难过:
因为椅桐堕楼那年将过十八岁生辰。”
沈阅川心上无由跳痛了下,仿佛是她描绘的粉身碎骨俱实到他身上一般。梁京垂首,挣脱开他圈住她的手,
“圆圆,”
梁京仰首来望,面上有泪。之后的无数个夜晚,沈阅川都懊悔,那晚他该说的,他该告诉她些什么的。
他不懂是到底承受不了她将来有可能疯魔的变故;还是从头至尾他不想惊骇、唐突到圆圆。
终究在暗涌的浪尖上,沈阅川选择由它平静归复。
巷口右手边这一户人家西边红砖院墙上攀着繁密的爬山虎,墙上挂着的空调外机有力地运转着,那一转转的席卷声,最后将浮躁的人心打散,裹挟至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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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坑啦~不定期更,写得出来就更。
头顶比心。
第七章、小蚁大象(1)
Elaine一周前身体不舒服的,梁京也如实给淮安打电话了。
那头一周后才过来探望。
梁淮安一家三口,带的女儿来,儿子没有抱过来;
一并过来的还是斯嘉。
三大一小吃过晚饭来的,梁京没有在家。最近她开始跟着彭朗后面干活了,设计活加班是难免的,这日她空着肚子自己边学边赶进度到晚上八点。
到家已经九点了,淮安他们正准备走。
一黑一白两辆宝马停在门口,梁京不得不在外面临时泊车。
从车上下来,与兄嫂、姐姐打招呼。
梁淮安还是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无非是打趣圆圆几句,哟呵,真成社会人士啦,听奶奶说每天早出晚归,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嘛。
梁家如今生意大不如前,原本底子里就不是正经商人出身,无非是老太太家底厚实,梁老先生去了之后,梁世钧也是大进大出,挣得多花得也多。
这些年,不过顶着个光鲜的皮子过日子罢了,一家人这么多活口,说本套本地进项支出,外人怕是不信。
要不是老太太手里有些商铺店面接济着,怕是难维持表面风光。
淮安的大女儿恬儿不到四岁,每回见到梁京总要和姑姑嬉闹一阵。眼前也是,挣脱妈妈的手,来抓梁京的衣袖,“圆圆姑姑,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梁京耐心和恬儿打招呼。
梁斯嘉落后兄嫂几步,耳里塞着airpods,一身酒红色半袖束腰长裙,肩上挂着Chanel CF链条包。
多日不见,她冷眼旁观,发现圆圆眉眼里有些变化,瞧人的目光亮了些。
整个人轻快明朗多了,这种观感对于梁斯嘉很强烈,像是目睹一道伤口从鲜血淋淋到结疤愈合,甚至没落下什么难看的痕迹。
姊妹俩不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到底隔一层。说实话,听到有人奉承梁家有女初长成这类,梁斯嘉并不多快慰,她一直以为这是女人度量小的天性,谁也不愿意被比下去,即便姊妹也不乐意。
何况,她们并不是嫡亲的。
这些年梁斯嘉算是待梁京顶友好的了,每回起磕绊,都是她来解围。她即便做不到多嫡亲有爱,但起码还是有个姐姐样的。
这是她读了这么多年书,涵养二字约束她的起码仁义,以及她为人师表的操行。
可就是这样温和有涵养的梁斯嘉,眼下,看梁京着实隐而不发。
她摘了耳机,缓缓问小妹,“圆圆,你如今的工作还好?”
“是奶奶托郁云哥哥给你安排的?”
恬儿临时来,家里没什么可供孩子吃的。陈妈上圆圆房间找了几包零食,再就把一个果篮拆洗了些车厘子。
奶奶度日很朴素,断不会买个果篮回来,这一定是有人送的。
梁斯嘉多嘴一问,陈妈老实作答,是周天老太太请章家人吃饭,那小章先生买来的。
章郁云?梁斯嘉紧接着问,从而得知。
梁斯嘉一贯爱护的体面与矜贵不容许她迁怒梁京什么,后者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圆圆没理由不听奶奶的。
某一时刻,梁斯嘉厌恶极了这种分崩离析的家庭面貌。
她厌恶自己那个草包脾气的母亲,也厌恶这边这个矜贵端正的祖母。
她们婆媳有矛盾,这些年来,奶奶都一味拿大,不回梁家去。是不是真心爱梁京这个人呢,还是纯粹要给母亲恶心受。
梁斯嘉回到家后,同父母发脾气,恨好好一个家,你们不齐心过日子。偷的偷,蠢的蠢,以至于我们跟着被人笑话。
姜南方摸不着头脑,直喊闺女姑奶奶,你这是发哪门子火,我们又哪里不中你的意了。
瞧着母亲那股与生俱来的泼蛮,梁斯嘉只差倒吸凉气。这世上就有这种窝囊女人,甘愿做王八,缩着脑袋,有理也变没理了。
当年母亲在知道父亲外面有人且还闹出野种的前提下,就该一刀两断啊。怪她自己没骨气,贪图富贵安逸的日子,凡事有得便有失,而母亲失去的恰恰是一个女人最矜贵的部分。
偏她还不会示弱,利用女人间的同情心。原本这种她占理的事,婆婆也是过来人,姜南方到底给梁家生了一儿一女,但凡她精明点、懂进退,也能透过婆婆拿捏住丈夫。
她自己蠢,丈夫原则性的背叛之下,她一不能玉碎,二不会上乘的瓦全。
断了老太太的心,两代人分家而住。
直到今时今日,梁斯嘉才明白了,这家到底谁说了算,这家的矜贵与体面又到底在谁手上。章家看上去和梁家来往,可是章老爷子看得还是奶奶的颜面,或是旧友遗孀的颜面。
梁京那芝麻大的生计问题,都能用得动章家,老太太好大的面子。
所以,上周才还席请章家,章郁云是出了名的贤孙,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主,偏就去了。
这叫梁斯嘉如何不气。
她气但凡咱家过得不那么叫人笑话的话,今时今日也不定是什么局面呢!
姑娘大了,作父母的哪能看不透她的心思。姜南方当时就明白了,是在老太太那头受冤枉气了。
嘉嘉平时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今天真真掉眼泪了。姜南方越听越来火,大半夜的,弄得大家都不安生,首当其冲地就是梁世钧。
夫妻俩吵得楼上楼下都听得见,姜南方骂丈夫,欠了你的,上辈子欠了你的啊。
所以这辈子才和外面的野女人过一个你,
到头来,我的女儿不如那外面野生的上得了台面、拿得出手。
梁世钧,你那个老妈妈欺人太甚!我但凡有点气性的,早离了你们这鬼牢门了。我忍气吞声一辈子也就算了,再想我姑娘受同样的苦,就都是狗娘养的。
……
梁淮安夫妻俩今晚也宿在这里,二小子现在是姜南方在带。
陆颖听着公婆的对骂声,直揉太阳穴,“哎,斯嘉今晚闹这出很奇怪,不像她的性子。”
梁淮安不管这些婆妈事,一边玩游戏一边应付老婆,“眼热了,你还不知道她,一门心思想着章郁云呢。今天听到章家和老太太那边来往,偏不睬这里,她那娇脾气能受得了。”
“由她闹吧。好像谁都欠了她似的。作一阵保准老实。”
男人看这些家务事还是浅入浅出了。陆颖一边抹护肤品一边提醒丈夫,“我看她是真气着了。处处往你妈心窝上拱火呀,斯嘉这次太过了,我主要担心你妈又沉不住气,跑老太太那边闹呀。”
陆颖和斯嘉相处这几年来,她还算比较了解这个小姑子。要说斯嘉平时傲慢是有的,眼见高也情有可原,但这趟从老太太那回来,陆颖觉得斯嘉有意在起冲突,就是为了让婆婆坐不住。
斯嘉到底是晚辈,即便对奶奶有什么怨言,也不好真动气甩脸子,传出去也不好听,毕竟关乎男婚女嫁的念头。
可她就是怪奶奶偏心了,凡事不为她绸缪,也不上心爱护。
她今晚这顿过头的火,明摆着就是怂恿母亲出头。
梁淮安权不当回事,专心手里的游戏,陆颖怨怼他,你能对你们家的事上点心啊。
复式小楼,一家子,关起门来,各怀心事,不了了之。
终究女人的直觉灵敏些,抑或,姜南方就是这么个炮仗筒子的性格,既点着了,没有闷声不作响的道理。
次日晚上,她到老太太这里来了。
正巧这里在吃晚饭,梁京下班买了半只烤鸭,鸭架椒盐炸过了,陈妈改刀熬鸭架虾米菜粥。
姜南方形容严苛地进来了,梁京给开的门。
后者照例该是难开尊口的,今天破天荒了,或是逢高兴了,也有可能是最近老太太看护地好,养出几分眉高眼低了,“阿姨。”
总之,梁京喊了她一声。
这一声不喊也罢,喊倒喊出祸来了。它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姜南方,这声阿姨背后的耻辱乃至龌蹉。梁京才冲凉过,一身居家的睡裙穿着,头发半干全往脑后梳着,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张巴掌脸,英气加秀气。
这俊俏的容颜和他们嘉嘉完全不一样的路数,上哪去能一样呢,不是一个妈生的。
这个小贱种处处透着点邪气,看人的目光带钩子的那种,和她那个下作的娼妇妈一个德行。将来,不是在男人手里栽跟头,就是让男人在她手里栽跟头。
就这样一个差根筋的小便宜货也能值得章家在来往。姜南方想到这,更是不后悔今天来这一趟,她要好好问问老太太,你这不是恶心人是什么?
姜南方把梁京往边上一搡,径直进里,和老太太当面锣对面鼓地嚷起来:
“当初嘉嘉的事,让你出面张罗说亲,你老太太端着矜贵的架子,给我囫囵个地打回来了。”
“哦,如今为了这小的,你不嫌麻烦,和章家倒是有来有往。”
“你倒是说说看呢,你这个做奶奶的,有一碗水端平嘛?我们嘉嘉这些年得过你什么济,你又何时何地想过你还有个正经孙女在哪里。”
Elaine没料到姜南方会来,饶是她进门到现在,倒豆子一般的嘴,也没和这儿媳妇撂什么脸子,不紧不慢地搁下手里的碗筷,“圆圆是章家那边帮着找了个活干,既然去了,多少要领人家这份情,我和章仲英又是老相识,于情于理,请吃一顿饭,不为过。嘉嘉和他们家郁云的事,我们即便有心撮合,也要看人家有没有意。”
老太太很明确地态度,婚姻大事,撮合可以,不能去逗人家,上杆子就成了买卖。
无奈,忠言逆耳。
一番话,冷静自持,终究还是圆圆放在前头,嘉嘉撂后头的旁观冷漠。
其实冷不冷漠,各自心里清楚,姜南方的一双儿女,从没在老太太跟前过过一个整天,老太太基本上和这两个孙儿绝缘的情谊。
人就是这么主观意识的肉身产物。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章家不过是个下刀的口子。姜南方实实在在地恨毒了这婆婆,她没一天看得起自己,生了儿子再生女儿,也没得改观。这个富贵出身的老小姐打心眼里觉得姜南方配不上他们梁家的门楣。
她那儿子干出那样伤风败德的事,活活要把人怄死的行径,这个作大家长老母亲的人,终究还是把那野孩子领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