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时晟陡然抽出了方才探进她衣襟的手,墨瞳深处中残留的那丁点银靡立时消散殆尽。
他瞬间冰封眉眼,翻身下床,背身而立,看都不看她,也不唤下人,兀自整理着衣袍。
余小晚冷眼望着,心中已然有数。
看来这扶春院便是突破点。
她噙着泪扯了扯他的袍袖。
“将军不要妾身了吗?那扶春院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为何将军不能给妾身?妾身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只要将军告知缘由,妾身定不会为难将军。”
时晟回身望了她一眼,见她含着泪,墨瞳微动,冰封渐融,探指帮她抹掉眼角那点点泪痕。
“除了扶春院,便是我的院子也随你住。”
顿了下,他又道:“便这样吧,安冬阁与娆夏阁全归你,你想住哪个便住哪个,想住我的望归院也随你,这整个将军府,随你住,哪怕是寿秋堂,你若愿意,也可以住,只除了扶春院。”
“为何?以往我不就是住在那里的吗?”
不提扶春院,如何都好,一提扶春院,时晟便再没了耐性,转身取下床头的佩剑,冷声道:“你好生歇着,晚些时候我再过来。”
时晟前脚走,余小晚后脚便唤来了秀娥。
“将军这些日子去过扶春院吗?”
“日日都去。”
日日都去?
余小晚不语,翻身下床,由秀娥扶着,在屋中继续练习走步。
走了片刻,又歇了片刻,这整个下午,余小晚便如此走走停停,这番锻炼下,腿脚确实有力了些,不过,如赵淳所说,她确实跛了,再美的美人一旦跛脚而行,怎么看都少了点韵味。
好在余小晚也不甚在意,琢磨着时晟快回府了,便让秀娥搀扶着她到院中走走。
安冬阁不大,当日玄狐狸在此养伤时,余小晚不知来过多少次,熟门熟路。
她一路在秀娥的虚扶下出了院门,朝着扶春院的方向而去。
秀娥的唠叨声不亚于当日的喜儿,见她走了这般久还不回转,不由道:“夫人,回吧,再走便更远了,万一累着你的腿,落下痼疾便不好了。”
“无妨,再走走。”
扶春院门前守着两个侍卫,银亮的铠甲泛着寒光,恍了下余小晚的眼。
咔啷!
□□交叉挡在她面前,阻了她的路。
“没有将军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余小晚冷笑,微扬下巴,精致的桃花妆,美的张扬。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我是何人?!我可是你们未来的将军夫人!将军已说了待迎我进门便让我搬进这院子的,你们谁敢拦我!”
侍卫依然意志坚定,□□一抖锃明唰亮。
“没有将军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好啊!一个个反了天了!我可告诉你们,我可是你们将军的宠妾,日日都离不了身的,小心我吹了那枕头风,砍了你们一个两个的脑袋!”
侍卫目不斜视,身形如松,不卑不亢,依然是那一句。
“没有将军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你们!你们这群狗奴才!我看谁敢拦我!”
眼角的余光恍到了远处依稀过来一道玄色的身影,余小晚这才抬手。
啪——
扇了左侧侍卫一巴掌。
侍卫纹丝不动。
啪——
又甩了右侧侍卫一巴掌。
换来的依然是坚定的那句。
“没有将军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你们这两个竖子!狗奴才!看我今日……”
不等余小晚找个趁手的木棍石块什么的发威,身后总算响了熟悉的冰冷声音。
“你在做甚?!”
余小晚瞬间收起刁泼蛮横,委委屈屈地转身,一副迎风便能倒的模样,斜在秀娥身上,冲着时晟弱弱福了福。
“妾身见过将军。”
时晟一身玄色战袍,披着傍晚斜阳,踏风而来,春风乱舞着他额旁的碎发,掩映着那双戾寒至极的眸子。
就是这熟悉的肃杀之气,这才是她记忆里的时晟。
扶春院,上官锦。
她觉得,她似乎猜到了什么。
余小晚抽出袖中丝帕抖了抖,掩面啜泣,恶人先告状。
“将军!你可要为妾身做主啊!这些个狗奴才一个个都反了天了,妾身不过好奇这扶春院究竟藏了什么,竟这般的守卫森严,还没问上两句,他们便冷言冷语将妾身挡在门外,妾身好歹也是将军未过门的姨娘,他们此番根本就是没把将军放在眼里。”
这般哭哭啼啼,当众指鹿为马,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体统!
时晟上前一把拽过她,墨瞳冷若冰封,冷声道:“跟我过来!”
说罢,他扯着她,大步流星转身便走,余小晚本就身形娇小,比之端庄的上官锦还要娇小,如今又重伤刚愈跛着个脚,如何能跟上他的步子,只跟了几步她便承受不住,软跪在地,愣是被一无所知的他推行了数步才停下。
时晟回头见她拖趴在地,原本冰封的黑瞳微微驿动,虽未化解,却也不再那般戾寒。
他俯身将她抱起,满身肃杀渐渐消弭,转身朝着安冬阁而去。
“你是大家闺秀,不准再这般不成体统。”
余小晚沉吟了一下,极小声道:“将军真以为妾身是上官锦?”
时晟目不斜视,龙行虎步。
余小晚又小小声道:“既然妾身是上官锦,那妾身要回妾身自个儿的院子,为何将军就是不肯。”
时晟顿步,垂眸望了她一眼,“你真这般想住那院子?”
余小晚赶紧点头,“那是自然,谁人不知那是女主子才有资格住的,妾身不过是想立一立规矩,让下人们与将来入将军府的姨娘们都晓得,妾身即便不是正妻,也是这后院说了算的。”
“好,你可以住,不过,你须得写句签文方可。”
“签文?”
时晟抱着她一路入了厢房,将她小心放在榻上,不待她说,直接取了纸笔铺在床边小几。
“写你当日在凤凰庵求到的那最后一支签。”
【溯洄逆流阻且长,溯游逐之艰且难,日日思,夜夜想,到头不过空茫茫。】
余小晚记得这句签文,当日还曾蘸了胭脂写在一方丝帕上,本是写予玄睦的,最终却被时晟拿了去。
可记得又如何?
她是采琴,又不是上官锦。
她惶惶不安地执着笔,偷望了一眼时晟,咬着笔头啃啊啃。
“签文啊,都寓意深远,且有些拗口,妾身不记得了。”
时晟撩袍坐在一旁太师椅上,执起茶壶兀自倒了杯茶。
“当日在凤凰庵你们求的可不止一支签,随意哪支签文都可,总不会一个也不记得了吧?或者半句也可,实在记不大清楚,模糊书下大致意思也可。”
余小晚垂眸,歪七扭八地书下一句。
【山路崎岖莫疾走,小心栽倒在山头。】
纯属瞎写。
堪堪一句打油诗,还特意写了好几个错字。
采琴是丫鬟,跟着公主识得几个字是正常,可全都写对便奇怪了,所以她才故意如此。
写罢,她放下笔,怯怯地望向时晟。
“将军,妾身写好了。”
时晟起身,面无表情地拿起纸张看了眼,墨瞳映着窗外最后一点斜阳余晖,静如死水。
“你还是住在望归院吧。”
他将那纸轻飘飘地丢在桌上,扬声唤了喜儿、秀娥进来收拾,随即像是所有种种都不曾发生过般,与她一同用饭,看着她喝药,最末,再喂她一颗糖。
天色渐沉,到了掌灯十分,时晟一如往常陪她坐了会儿便起身离开。
“早些歇息。”
“将军。”
时晟不过刚刚站起,垂眸望向她。
“嗯?”
余小晚并不看他,依然垂着头。
“将军是将妾身当成先夫人的替身了吗?”
时晟不语。
余小晚揪着裙角,又问:“若真是如此,将军便直言,妾身必仔细着学,保管学的惟妙惟肖,难辨真伪。”
就在时晟让她书写签文之前,她还以为时晟认出了她是上官锦,只是并不十分确信,所以不愿她住进上官锦的院子。
可待她写了签文,时晟那明显早已明了一切的神情,再加之之前种种,她突然意识到,时晟或许并不是认出了她,只不过是在她身上寻找上官锦的影子。
那日在公主府见到昏迷不醒的她,大约勾起了时晟对上官锦的回忆,他便不能自控地出手救了她。
之后种种,虽说都指向了她是上官锦,可固执如时晟,即便信了夙世缘结,却也不会信这般玄之又玄的借尸还魂。
他不信她是上官锦,却又想让自己相信。
所以,他派人监视她,每找到一条她与上官锦相似之处,他便会记在心里,然后待她更好,麻痹自己她便是上官锦。
本来一切都会伪装的很好,连她都不会知道他其实根本不信她是上官锦。
直到……
他得知她额间的“淫”字是真的!她真的与耶律越有过切肤缠绵!
在时晟心中,上官锦玉洁冰清,对他痴心一片,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所以,那一刻,美梦骤然坍塌。
他愤怒了。
他怒她亲手毁了他好不容易搭建起的一点希望。
可他其实也没有表面看上去那般怒,因为内心深处,他根本就没相信过她是上官锦。
所以,小呼呼的一个振臂拍翅,便将他的理智拉回,放过了她。
之后数日不来,他大抵是想明白了。
不过是找个替身,找个可以让他良心好过的借口,又何必在意旁的许多?
她是否完璧,不重要。
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也不重要。
他喜欢她身上属于上官锦的气味,喜欢她有着上官锦的喜好,喜欢小呼呼黏着她,喜欢回府之后,有个像上官锦的女子等着他。
这便够了。
【你恨我吗?】
【锦儿,我的锦儿,我就知道你不会怪我,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怪我。】
他要的只是恕罪,只要她别做的太出格,无论做什么,他都能当她是上官锦,宠着。
可在他内心深处,上官锦是上官锦,采琴是采琴,上官锦的院子,无论如何,也不准外人进去。
余小晚不敢说自己猜对所有,可也是大半了。
时晟许久不语,最末只丢下一句:“早些睡吧。”
便转身离去。
余小晚望着他的背影,终于觉出了一丝棘手。
他若以为她是上官锦,她只消想法子证明自己不是便好。
他这般明知她不是,却偏要装作她是,她又该如何让他放她回公主府?
无论怎样,若说时晟此番作为是对上官锦情深似海,余小晚依然是不信的。
他只是愧疚而已,只是愧疚,绝无其他。
时晟走了,余小晚也卸了力气,今日初次下地走动,一下走的太多了些,确实有些勉强,腿脚都酸疼的厉害。
“秀娥。”
“奴婢在。”
“取了大木桶过来,我想好好泡泡腿脚。”
“是,小姐。”
最近这几日,时晟但凡一走,喜儿立马跑的没影,根本连样子都懒得装,直接不伺候了,独留秀娥一人在她身侧。
门吱呀而开,秀娥似是出去了,不等关门声响起,便听她似是遥遥地喊了声:“高侍卫?”
余小晚靠在床头,隔着薄纱折屏张望了一眼,隐约见到高德行来。
“采琴姑娘睡下了吗?”
“还不曾睡下。”
高德微叹了口气,“那便让她收拾收拾,将军在前厅等她。”
秀娥诧异道:“将军这才刚走,又出了什么事吗?”
这些日子时晟常来这边,高德跟着他自然也常来,与秀娥倒是混得极熟,想了想,直言道:“圣上连夜下了圣旨,要采琴姑娘接旨。”
秀娥一喜,“莫不是赐婚的圣旨?”
高德摇头,“以采琴姑娘的身份,只要口谕赐婚便好,根本不必这般专程下旨。”
“那是……为何?”
“我也不知,待采琴姑娘去了便知了。”
说着话,余小晚已起身出来,幸而还未卸妆,也未宽衣,稍稍抚抚鬓角便能前去。
“采琴姑娘。”
高德此人,从不趋炎附势,无论贫富贵贱都是这般客客气气,倒是很让人舒服。
“有劳高侍卫带路了。”
“请。”
高德微微侧身,长臂一伸,请余小晚先行半步。
一入前厅,迎头正见到有过一面之缘的安公公。
当日时晟谨小慎微,安公公趁其不在,揣着圣旨上门,差点就把还是上官锦的她赶出府门。
今日再来,只怕也没什么好事。
时晟玄袍冷冽,端坐主位,安公公点头哈腰,坐在左下首,正与时晟语笑晏晏,言辞之间满是讨好。
苍帝都不敢轻易得罪的大将军,他一个小太监如何得罪的起?
“呦呦,采琴姑娘来了。”
安公公满脸堆笑,起身迎了上来。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不不,恭喜公主,贺喜公主,杂家给您道喜来了。”
余小晚微眯水眸,浅浅一福,腿脚不利索,身形还有些不稳,秀娥赶紧扶住了她。
“不知公公这喜从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