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他亲手划下的那字。
他抬起他污浊的手,在自个儿身上使劲蹭了蹭,稍稍蹭干净些,这才再度抬指抚上那字。
“如何?可认出来了?”
身后再度传来遥遥的声音,带着轻笑。
“好心提醒你,她还没死呢,昨个儿整治了她一夜,她竟一路昏迷,着实无趣。
本公主留她口气在,就是想等着她醒来,想看看她发现自己听不到,看不到,也说不得话,会如何的惊恐?如何的癫狂?如何的痛哭流涕悲痛绝望?
哦,差点忘了,驸马是想找她解药是吗?
可惜啊可惜,她那让驸马你无比销魂之处,如今已被木杵捅烂,只怕再伺候不得你了。
自然,若驸马不介意的话,也可一试,说不得这血肉模糊之感,别具风味。”
偌大的酒窖之中,火把跳晃,敦贤公主恶毒的笑声,尖锐高亢,经久不散。
耶律越却仿佛什么也不曾听到,原本微颤的身形,不颤了,原本纠结痛苦的面容,也抚平了,血水自他波澜不惊的眸子蜿蜒而下,流到他微张的唇角。
那唇动了动,缓缓诉出一句浅淡的如流水淌过云梢般的话语。
“你一直昏迷着?”
敦贤公主蹙眉,向前倾了倾身。
“你说什么?”
耶律越并不理她,依然垂眸望着身下满目全非的余小晚,明明是那般狰狞恐怖的面容,他却像是望着这世间最最动人的倾国之色,眸光渐渐迷离,唇角缓缓浅勾,一改方才的面无表情,笑得如坠云端。
“那便好……”
“你说什么?耶律越!你到底在说什么?”
敦贤公主站起身,迈步向他走来。
还未走到近前,却见耶律越袖中陡然闪过一道寒光!
她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护在胸前。
可那寒光却并非冲她而来,而是径直去了……
咽喉!
余小晚脆弱的咽喉!
噗!
一声轻响。
见血封喉。
那平日里只会提笔执书的细长手指,如今却沾满血污,封喉之快,不亚于江湖高手。
短匕拔过片刻,细线般的血液才自伤处缓缓沁出。
他执着那沾血的短匕,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脖颈,方才还在微微鼓动的颈脉,剧烈的跳动了数下,便再没了声息。
“你!你在做什么?!”
身后的敦贤公主简直难以置信!
她快走两步到他近前,垂眸细察,那脖颈之处顷刻之间,血如泉涌!无论如何都是做不得假的!
凤眼微微睁大,敦贤公主转头望着他,满满的不可思议。
“你杀了她?你竟杀了她!”
耶律越面无表情地望着余小晚不断涌血的脖颈,染血的双瞳,眨也不眨。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敦贤公主,脸颊痉挛了一下,沾血的唇竟缓缓勾了起来。
“她死了……我杀的……呵呵,我杀的……”
“耶,耶律越?”
耶律越的神情太过古怪,不等公主看清,窖门外依稀传来一阵鸟鸣!
扑棱扑棱!
一团暗影穿过门缝飞了进来,冲着地上的死尸径直而去!
啾咪啾咪——
是娘亲?不是娘亲?
啾咪啾咪——
到底是不是娘亲?小呼呼糊涂了……
小呼呼盘旋了一圈,到处都是娘亲的味道,它竟不知该往哪儿落脚,最终呆笨笨地落在了酒坛之上。
好香好香!
是娘亲的味道!
即便此处没有娘亲,待在这里也是极为舒服的。
小呼呼窝在酒坛不动了,麻雀黑豆眼望着满目腥色,丝毫没有畏惧,或者说,根本不懂畏惧。
身后依稀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还有老管事的惊呼。
“将军请留步!那是公主私密酒窖,您不能进去!”
采薇与刘子这才猛地惊醒,回身想要关门,却还是没能挡住!
轰咚!
厚重的窖门猛地踹开!
一道玄色身影径直闯了进来。
“将,将军?”
敦贤公主也惊了一下,立时站起身来。
“大胆时晟!胆敢擅闯公主府!”
时晟冷冷瞥了她一眼,拎着沾血的长剑一步步向她逼近。
“末将倒要问问公主,那栖凤山下的坟里到底埋的何人?!你将末将的未婚妻藏了在何处?!”
这一声惊涛拍岸,瞬间堵了公主的嘴。
敦贤公主眼神游移着,瞟着那滴血长剑,心跳如擂。
时晟蹙眉瞥向了跪坐地上的耶律越,还有那一具模糊不清的尸首,抬步就要过去。
公主赶紧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路。
“本公主正在处置下人,有什么请将军移步前厅去谈。”
时晟置若罔闻,身形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那具尸首。
他风尘仆仆,满身泥泞,刚抓了耶律越回转,又马不停蹄去了栖凤山,亲手将那坟墓扒开,亲手撬了棺椁,亲眼目睹了那摔得不成样子的死尸,甚至还敞开了她的衣襟,亲眼辨识了那干瘪的身形。
那根本不是那夜他怀中的玲珑有致!
那根本不是她!
大喜过望,瞬间涤清了他一身的疲惫。
他马不停蹄再度闯入公主府,定要见到那个女人,那个敢说出“若有来世,不复相见”的女人!
他要问问清楚,这话究竟是谁告诉她的?
他绝不相信她是他的锦儿,他绝不信!
一路闯进酒窖,他甚至动了兵器,依稀还砍伤了数人,只为了早一步见到她,可谁又能告诉他,眼前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之人,究竟是谁?
紧追时晟而来的侍卫管事,一看满窖血腥,皆是一惊,幸而采薇反应的快,厉声斥责他们快滚出去!
管事这才赶紧让身后的虾兵蟹暂且退到了门外。
时晟呆站了许久,充耳不闻公主的呱噪,猛地推开她,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到耶律越身侧。
“这是谁?”
话音落下,已无需回答,那额间还算醒目的“淫”字,昭然若揭。
时晟木然地垂眸望着,“她死时,眼中可有赤光闪过?”
耶律越歪头望向他,长睫沾血,眼白猩红,唇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诡邪笑意。
“呵呵……眼中?她的眼珠子在何处?你倒是指给我瞧瞧。”
时晟这才惊觉,她无眼无耳无鼻,看那嘴下干涸的血迹,大抵连舌头都没有!
怎会……这般凄惨?!
他脑中一片空茫,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分明说了让她投池自尽,怎会这样?!
他又怔怔站了片刻,这才探手摸出匆忙揣进怀中的那一纸书信。
锦儿还在时,他与采琴有过数面之缘,当日的她与那夜的她,似乎很是不同。
且这信中的字字句句,如何会是一个小丫鬟说的出来的?
她到底是谁?
是谁?!
人已死了,他又要找谁去问?
她是锦儿?
不!不是!
可这剜心剧痛又是怎么回事?
他身形不动,可心口却实实在在疼着,万蚁噬心一般。
自打祖父祖母去后,他已许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唯一的一次,便是锦儿冤死。
今日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脑中不由自主地划过她带笑的面容,划过她的一言一行,她逗弄小呼呼的样子,捧着海棠花冲他笑的样子,还有那日她骑在马上,他牵着她走过大街小巷的样子,历历在目。
若她还活着,他必不会轻信她,必会怀疑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哪怕是那句只有他知晓的临终之语。
可她死了,她死了!!!
她的一个死,让所有的一切都鲜活起来,以往怀疑的仿佛都成了真,以往不信的,此刻却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
她喜食之物与锦儿一模一样……
她爱喝酒酿与锦儿分毫不差……
她一眼便认出了喜儿秀娥……
她身上有锦儿的气味……
连小呼呼也只认得她……
她……
她甚至还书下了让他午夜梦回最痛的那一句……
【若有来世,不复相见。】
即便这所有的一切都抛开不谈,他每每见到她都忍不住想与她亲近,这难道……也是假的吗?
她是锦儿!
她就是他的锦儿!
可她为何不认他?为何?
【你心狠手辣,恶毒至极,连自己的发妻都能折磨致死,何其残忍!何其畜生!何其猪狗不如!】
【即便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也不过是伤的旁人,又如何比得过将军伤发妻毁胞子天理难容的恶毒之万一!】
【敢做不敢当,着实让人发笑!】
那夜在公主后花园的话,历历在耳!
时晟,铮铮铁汉,单枪匹马深陷敌营都毫无惧意,视死如归,巍然不动!
此刻却因那记忆里的几句娇斥,溃不成军。
不!
不可能!
她恨他?
她竟然恨他!
她怎么能恨他?她明明说了,无论他对她做了什么她都不会怪他,誓死都不会怪他的!
她明明说过的!
可,可她真的……恨他,恨的都不愿认他……
不,她不是她,他的锦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恨她的!
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
他摇晃了一下,手跟着抖了抖,映着跳动的火把,信纸背面隐约透过一个字来,一个反着的字。
他明明觉得自己很镇定,身形如刃,面无表情,可为何纸却在抖着?
为何?
他颤巍巍翻过那纸,明明已辨出了那字,却还是不敢相信。
心!
那竟是个心字!
还是刻意写在纸面左侧的心!
他沐浴更衣从不假手他人,锦儿更是连喜儿都不让靠近,除了赵淳,根本无人知晓此字,她是如何知道的?
不信时,纵你说的天花乱坠,依然不信。
可一旦信了,那怕一个眼神,一抹笑意,一丁丁点讯息,都全然的信。
人之常情,难以超脱。
冷峻的面容抽搐了一下,时晟接连退了数步才站稳身形。
漆黑的墨瞳血丝遍布,陡然抬起,狠狠瞪向死尸身侧的耶律越!
“不许碰她!”
他促然上前,拽起耶律越狠狠丢在了一旁!
这一下摔的极重,耶律越咳了许久,这才勉强撑坐起来,眸光无波,染血的唇角依然挂着吃吃的笑。
“你笑什么?!不准笑!她是我的妻!我的锦儿!”
此时此刻,什么沉稳理智进退有度,统统都见鬼去吧!
眼前的时晟只剩下疯狂、痴颠,只剩下头脑发热与愤世嫉俗!
他举着那信,恨不得拍在他的脸上。
“看仔细了!她是我的锦儿,我的!”
耶律越微微转了转眼珠,看向那信。
【耶律越,便是那一颗糖,一颗无论裹了多厚的黄莲,吃到内里,依然甜香如蜜的糖。】
平静的眸中,血色驿动。
眼珠再度动了动,望向了那信纸之后时晟暴戾的面容。
“呵呵……这是何意?我怎么不懂?是何意?”
时晟瞬间暴怒,仓啷啷!猛地抽出腰间沾血的长剑!
“别给我装傻!她是我的,是我的锦儿!”
剑尖已指在了耶律越的咽喉。
耶律越瞟了一眼那剑,依然不为所动,只低低笑着。
“不管是锦儿也好,琴儿也好,不管她是何人,她已死了,不存在了,是谁又能如何?”
这话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狠狠劈在了时晟心头。
她死了。
好不容易才找到,却又死了。
死了。
是他亲口说的,要她去死的。
特么的是他亲!口!说!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当啷一声,长剑坠地,时晟抱头俯身,恶狼般的嘶鸣在这密闭的酒窖如雷震天,震耳欲聋!
谁人见过这般失控的大将军?
敦贤公主暗自懊恼,怎的就这般冲动带驸马来了此处?!
若她不带驸马过来,时晟必也找不过来,如今事迹败露,当如何是好?
敦贤公主心头一凛!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先下手为强!
“来人!把这擅闯府门之徒,给本公主拿下!”
门口侍卫得令,迟疑了一下,战战兢兢拎着长剑将时晟围做一团。
“将,将军,请不要为难小的们,您,您束手就擒吧?”
束手就擒?
时晟此生从未有过这个词!
他俯身捡起长剑,遥遥一指,冲着护在公主身前的几人,喝道:“让开!”
侍卫们俱是一颤。
“大将军!你千万莫要冲动,她可是公主!”
“让开!!!”
时晟墨瞳充血,怒发冲冠,额角青筋跳凸不绝,早已失去理智!
敦贤公主吓得花容失色,想朝门口跑去,却被一道寒光挡住去路。
手腕一翻,长剑轻易便抵到了公主的咽喉。
“不!别杀我!不是我,不是我杀的采琴,是驸马!是耶律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