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钰一咬牙,眼燃烈焰!
“来人!给两位庄主披挂!被诸位英雄披挂!!”
他是君父,是整个南朱的君父!他的子民尚且不愿放弃,他如何能轻言称降?!
城门外战鼓喧天,西夷兵架云梯攀城墙,玄兵投诚者抬木桩撞城门,弓箭手列队放箭掩护强攻兵,盾牌手举盾掩护弓箭手,四方列阵,乱而有序,势不可挡!
朱钰一声令下,城门大开,举兵杀出!
柳逸风一路抱怨,“你跟来做什么?你是庄主,柳家庄不能没有你!”
柳随风帮他正了下微歪的盔帽,“你是我夫君,我不能没有你。”
争了那么久谁夫谁妻,这臭小子从未松过口,今日真是……措不及防。
柳逸风呵呵一笑,“那行,以后我在上。”
上下问题可比谁夫谁妻这种虚假面子难商量多了,往日里便是灌醉了柳随风来硬的,最后都能马失前蹄,这会子,柳逸风也不过随口这么一说。
“好。”
什么什么?他可是听错了?
柳随风与他并排而行,随着兵丁依序出城,跨出城门的瞬间,突然歪头轻吻了下他的唇。
“我只一点要求,待会儿战场上,靠紧了我,一步也不许离!”
便是一步不离又能如何?
柳逸风真真儿是三脚猫的功夫,只比普通兵丁强那么丁点,柳随风算是个高手,却也只是与莫非赵元不相上下,远不及时晟,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护得了前护不得后,护得前后又护不得冷不丁飞出的三两支箭。
“小心!!”
柳随风突然返身猛地搂住柳逸风!
噗!
一剑穿胸。
血顺着嘴角涌出,迷蒙了柳逸风的眼。
“随风……随风!!!”
柳随风勉强动了动唇,想说什么,终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拼命张大眼拼命张大,像是想把他印入灵魂深处,下一世还能记得。
逸风……
保重……
柳逸风傻了,痴愣愣抱着他,不敢相信半个时辰前还唤他夫君之人,眨眼便成了这样子。
“随,随风……你醒醒,你别吓我……”
“随风……随风啊……”
“随风!!!”
柳逸风捧着他的脑袋狠狠亲了他一下,沾了满嘴猩血,举起手中长剑,疯了一般,不管不顾一阵乱砍!
“啊……啊啊啊啊啊!!!”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临上阵前,朱钰刻意吩咐了一纵小队护在两人身侧,可混战起来,除却主帅皇帝,谁又顾得了谁?
柳逸风独自一人横冲直撞,接连砍杀数人,隐约觉得身后有杀气,没来得及转身。
胸口突然一阵剧痛!
隐约有什么刺穿心脏,麻痹了他原本伤心欲绝的心痛。
身子陡然摇晃了一下,胸口利刃猛地拔出,鲜血喷溅,撒在草叶,映着头顶月辉,腥光驿动。
城门楼飘渺的灯火忽明忽暗,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下来,连喊杀声都听不到了,只剩呼呼风响,碎发凌乱。
轰咚!
他一头栽在地上,瞳孔涣散,倒映着不远处熟悉的身影。
随风……
等等……我……
柳随风死了。
柳逸风也死了。
却没有人知道。
所有人都在厮杀着,耶律越立于阵后,银发银甲,巍然不动,朱钰狼狈迎战,眼看着将士们一个个倒下,敌军越压越近,心乱如麻。
城破家毁,百姓流离失所,战死者曝尸荒野,死不留名,逃难者饿殍遍野……
这一路所见,不断在脑中交替闪现,最后定格在了那被自己人的马车碾死的老翁身上。
【狗剩,狗剩……】
他想起了先祖皇帝,他的爷爷。
【民间都爱取了贱命养活,朕也给你取个吧,狗剩,便叫狗剩如何?哈哈。】
【不要!好难听!钰儿不要!】
【哈哈,傻孩子,虽是贱名,却代表着亲厚,黎民百姓与皇亲贵胄并无不同,都是盼着阖家团圆,平平安安。】
先祖皇帝是唯一一个教导他人无贵贱之人。
不,还有一个。
便是那敢女扮男装诓他唤她夫君的女人。
百姓的家是小家,他的家却是大家。
若能换得家宅平安,百姓安居乐业,他这一家之主,忍辱负重又如何?
呜哦——唔呜——
骨笛吹响,山狼野猪,家犬耕牛,鸟兽蛇虫,全都暴了野性!
城中骚乱,城外混战,人畜争斗,尸横遍野。
西夷兵势不可挡,朱兵节节败退。
“皇上!撤吧!快撤!”
他动了动唇,望着黑沉沉的天际,流云浓厚,星月无光。
“皇上!!快下令啊!!!”
他心一横,“撤!”
撤又能撤到哪儿去?
城门根本来不及关上,西夷铁骑横冲直撞,踏破城门,直杀入城中!
百姓携家带口躲无可躲,到处都是哭嚎。
王副将拽着他直往南门跑去。
“你要带朕去哪儿?”
“逃命啊皇上!弃了这青州城,先逃去柳州!”
“之前七座城都是这般做的,还要再弃多少城?多少百姓?!”
王副将怔了下,到处都是嘈杂喧闹,还有娃儿在哭着找娘亲。
他大声道:“只要皇家血脉还在,咱们朱国就还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还有十几座大城,还有皇城!”
“依你之意,便是要一路弃百姓于不顾,任将士血染沙场?”
“这也是无可奈何,战场之上,死伤多少都属常理,为护皇家血脉,他们死得其所,也算光耀了门楣!”
“呵,呵呵……”朱钰笑了,突然便笑了。
当日他便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同那女人说的,如今听来,真真儿是可笑至极,难怪那女人当时一脸的瞠目结舌。
“你说的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百姓还在,总有复国一日,百姓亡尽,朱国安在?”
朱钰猛地勒住缰绳,马撩前蹄,嘶鸣停下。
“朕要称降。”
“什么?!!”
不止王副将,随性掩护的将士全都惊住了。
“皇上!万万不可!咱们还有退路,还能再拼一拼!”
“是啊皇上,这些贱民命如草芥,你不必太放在心上,待驱走敌寇,再论功追封也就是了。”
“朕意已决,不必再说。”
“皇上!!!”王副将返身下马,一头叩在地上,“万不能做那卖国求荣之徒!不能将祖宗基业就这么拱手让人啊!”
“皇上三思!!”
“三思啊皇上!”
耶律越已带兵追了过来,众将焦急万分,朱钰却翻身下马,朝着身后敌军一步步走去。
“皇上!”
“陛下!”
身后唤声不断,他每一步都走的决绝。
百姓哭嚎响在耳畔,刀剑寒光恍在眼前,混乱中,不知谁家起了火,浓烟滚滚。
耶律越骑着血蹄青骢马,停在他面前,莹白战靴,银亮铠甲,一双琥瞳高高在上,面无表情俯视着他。
朱钰深吸了口气,取下盔帽丢在地上,战甲解掉,也丢在地上,最后取了腰间宝刀,高高举起。
“朕,朱钰,愿,称降。”
“降?”
“是!只求王上高抬贵手,还我朱国百姓一方安乐!”
琥瞳微动,上下打量了他两眼。
“既是称降,便是孤为主,你为仆,仆见主……当如何?”
举着宝刀的手紧了又紧,朱钰缓缓屈膝跪下。
“求……王上!”
“倒是有几分诚意。”
耶律越一挥手,赵元立时上前,将早就拟好的降书扔到他面前。
“按了手印盖了章,百姓自然安康。”
朱钰放下宝刀,颤巍巍捡起降书。
【从此再无朱国,只有西夷南郡。】
南郡?
当日分明还将朱国划分为三,立了藩王的,如今这般分而划之,再无重权之人,更不能拥兵,岂不是要中央集权,全集于耶律越一人之手?!
他抬头望向耶律越,刚想提立藩,耶律越淡淡开口:“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称降,朱氏灭九族,当朝世家子弟百年内不得入朝为官。”
什么?!
灭九族?!
身后众将关心的则是后一句。
“皇上万万不可!世家子弟若不能为官,以后必然复国无望啊!”
世家子弟……
呵呵……
朕都都要灭九族了,你们还担心不能为官?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不能再做无谓的牺牲,百姓才是一国根基。
朱钰,小小年岁,傲然决然地跪在耶律越马前,俯首便是一拜。
“为百姓,朕愿一死!只求王上饶过朱氏一族,哪怕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朝为官!只要能血脉延绵,九泉之下朕也能厚颜跪在列祖列宗面前请罪。”
耶律越波澜不惊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自古改朝换代,哪个不是斩草除根?
随便一个皇族余孽都能聚得一众复辟者,何苦给自个儿留着麻烦?
这道理便是年仅十六的朱钰也是懂的。
他俯首继续拜着,咚咚的磕头声在百姓哭喊声众将呼喝声中依然清晰,这还是他此生第一次这般放下尊严叩拜他人。
一下,两下,三下……
耶律越沉默不语,他也不发一言,就这么磕着,不停磕着。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对恨之入骨之人跪拜,更不曾想过会为了朱国百姓求死。
他只晓得,他这般皇祖爷爷必然是赞成的,那女人必然也是赞成的。
他没有做错。
这便够了。
不知磕了多少下,额头磕破,血染黄土,耶律越终于淡淡开口。
“若你能签下降书,自裁在此,孤便……允了你。”
他立时挺了叩首,招了随侍过来,字签了,手印按了,玉玺也章了。
随侍小太监一把鼻涕一把泪将那降书递给赵元。
朱钰捡起宝刀,仓啷一声拔出寒刃,映着明灭火把,寒刃熠熠生辉。
他双手扣住刀柄,刀刃朝内,回头望了眼皇城方向,眼一闭,手起刀落!
噗!!
痛!
好……痛……
这辈子都没这么痛过!
真的好痛啊!
谁能……帮帮他?
他愿为民而死,可他真的好怕痛……
摇晃了一下,他歪躺在地,痛得浑身抽搐,恨不得立时死去,却偏偏推不动手中寒刀。
恍惚间,有谁哭喊着他的名字跑了过来。
谁,抱起了他。
谁的眼泪滴在他脸上。
谁为他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宫里人都说,全天下的人都敬爱他,以他之悲为悲,以他之喜为喜。
当日他不懂,可如今他却晓得,那是因着他是太子,是皇帝……
一朝沦落,狗都不如。
真心待他之人,除却皇祖爷爷,唯有一个……
勉强挑开眼,冷汗疼了满身,果然是那无法无天敢骂他踹他使唤他的……臭女人。
“不是让你躲在地窖……绝对不要出来的吗?连朕的旨意都不听,真是该……拉出去砍了……”
他喃喃着,脸上不复老成,只有十六岁少年的任性。
“朕,朕赢了……朕就要死了……这辈子你都……不可能诓朕唤你……夫君了……咳咳……”
不过轻轻一咳,满嘴窜血。
余小晚抱紧他,拼命想站起来,明明还是个未长成的少年,却沉重的她几乎不能支撑。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着,她哽咽的几乎不能成语,“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这就……”
他抬手拽住她,她一个踉跄,刚扶起一点又跌了回去,痛得他一阵痉挛。
眼前已发了黑,看不清那臭女人的脸,肚子依然好痛,痛得他直想让那女人帮他用力按按,能马上一死了之。
可他忍住了。
他还想同她说说话,最后再说说话。
“夫君……自是……不可能的……可夫子却是……可以的……你,你便是朕的……夫子……朕这就修改律法……准许女子……传道授业……做,做夫子……”
耳旁恍惚着哭诉声,可他已听不清楚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你……哭什么?你该……高兴才是……你往后……再也不用担心朕会……将你拉出去……砍了……”
半阖的眸子渐渐涣散,血随着话语不断涌出,染红了青涩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