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藩也就罢了,父皇所出的我等兄弟十数人,皆是皇兄亲兄弟,只要不是谋反叛国之类的重罪,如何惩治都是有限的,不然就是苛待至亲了!再者说了,我与皇兄又近了一层...”刘舜的母亲和刘彻的母亲是亲姐妹,在刘彻没有同胞兄弟的前提下,刘舜确实是近藩当中的近藩。
特别是考虑到刘彻到如今还没有一个儿子,做个最极端的假设,将来真有个万一,最有希望登上那个位置的也就是刘舜和他两个哥哥这一脉了(刘乘已经薨了,而且没有留下子嗣)。
这种近藩,一向是皇家拉拢的重点...皇帝虽然是孤家寡人,却也不可能真的不留下一下助力做帮手。历史上的皇族,皇子相争固然不好,可要是皇室单薄,无人拱卫,一样是很要命的。
春秋战国时的晋国、后来的曹魏等,都是死在这件事上的!
“我与你成亲,先斩后奏...皇兄难道还能让太常否了?”诸侯王的婚事是不能草率的,不是说讨个老婆,办个婚礼就算完了,是要上报朝廷,上报刘氏宗族的。但刘舜和陈嫣的婚事,如果真的有的话,是没有理由被卡的。
两人年纪相当,门户正好,说出去正正登对!
就算刘彻想否,也没个拿得出手的理由...要是他为了阻止这桩婚事打击刘舜,还要考虑政治上的影响,别的诸侯王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刘彻太刻薄,和朝廷离心?
“就算...就算日后他迁怒于我,又能奈我何?能政治我的亲朋?我的亲朋便是他的亲朋!...对付我就更不能了,他难不成要杀了我?”刘舜又不没有谋反,杀了他这样的诸侯王,几乎是不可能的。
“既不能杀了我,此事就做得!”刘舜轻描淡写,说的仿佛不是关乎命运的大事,而是吃饭喝水一类的小事。刘彻确实不太可能杀了他,只要他没有失心疯,但其他的惩罚呢?说不定逮住错处就除国,将他贬为庶民了!
对于此时的贵族来说,难道这不是比结束性命还可怕的事情?
汉家有谋反的诸侯,当初七国之乱搅进来不少刘氏宗亲!然而除了主犯吴王刘濞,其他的涉案诸侯的处理却相当微妙。其中不少在长安关系深厚,活动很多的,最后竟然无事(被狠狠宰一刀是不可避免的,但整体来说确实没事)。而有一些,当代国主被杀,却没有除国,而是让儿子继承了王位。
除国对于他们这样的诸侯王来说可比赐死要严重!大概仅次于既除国又赐死了。
然而对于刘舜来说并不是如此,他看到了陈嫣脸上闪过的惊讶之色,似乎是因为他的话?
又低低笑了起来:“陈嫣,你不知道,阿兄离世而去真教了我不少...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死后世界!人死如灯灭,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阿兄喜爱你,那么喜爱你,喜爱到了能为你死,但那又如何呢?死之前没有抓住什么,死之后便万事成空。”
“这世上,除死生之外并无大事——若是能活着,抱着一丝希望等你,阿兄是宁愿从来不是什么清河王的。”
陈嫣这下是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依旧不知道刘舜为什么会喜欢她,但她已经清楚了,对方的爱意是真的、沉重的。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无话可说啊!
这个时候她倒宁肯刘舜是个玩弄她感情的人渣,只是贪图她的新鲜,要和她玩儿罢了。至少那个样子她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怼他,然后打击、报复,最后扬长而去...而现在,她似乎什么都不能做。
不,也不是说真的什么都不能做,至少她可以离开...事实上,她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处理这件事了。
闭了闭眼睛,稳定了一下心绪。陈嫣觉得自己能够好好说话了,这才开口道:“嫣在常山国打扰从兄多日了,如今该办的事情都办的差不多了,乘表兄的东西也送来了。既然是如此,这两日嫣就告辞了。”
陈嫣说的很快,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她一样。等到话说完刘舜都没有打断她,这让陈嫣松了一口气——她既然说完了,这两天就可以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就像是一个了断。
刘舜此时终于站了起来,脸上的神色变得沉静,他凝视了陈嫣好一会儿,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离开了。
陈嫣直到刘舜消失在门后,这才真的放心——现在看起来刘舜可没有刘彻那么疯,当然,也有可能和两人身份不同有关。
陈嫣觉得刘舜来说这些话其实也没有抱多少期望,因为她对他的意思从来明明白白。如今非要说,也是因为不想像他的哥哥那样,至死都没有一个答案...肯定还是否定,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死也要死的明明白白!
现在陈嫣这样说了,对她自己而言是个了断,对刘舜大概也是吧...陈嫣希望这番了断之后,他能走出这段...就像刚刚,他已经迅速调整好了自己。想来,完全恢复,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吧。
陈嫣却不知道,走出门的一瞬间,刘舜脸色苍白,好像一个大病之后的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没错...
其实陈嫣的想法是颇为一厢情愿的,看似世间所有事情的影响都可以交给时间去消弭,但果真如此吗?总有比时间更坚定的存在...很多时候其实时间并不能消弭什么,他们能做到的只是让一个人习惯。
习惯了之后就可以假装不存在。
但那也只是假装而已,就像一个伤口,不去碰它的时候没什么。可是想起它来,轻轻一碰,鲜红色的血液便汹涌而出了。
陈嫣和刘舜再次相见已经是两日之后了...陈嫣要离开石邑,往齐地而去,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刘舜来送她——这两天陈雅能够用各种理由躲着刘舜,不见刘舜,等到离开的时候她终于没有理由不见他了。
看得出来,刘舜这两日并不太好,他不是身体虚弱的那种人,小时候就以身体康健出名...陈嫣听刘乘说起过,他从来都很羡慕这个弟弟的身体。但这个时候完全不一样了,陈嫣恍惚之间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刘乘。
她一直觉得刘乘和刘舜长的不太像,似乎并不比其他异母兄弟更像是同胞兄弟。但现在想来,大概是刘乘身上的病弱气太明显了,影响了人的感观。现在就可以看出,他们真的是兄弟了。
“你...”陈嫣很想说,他这又是何必呢!但到底没有说出口。这个时候她就不该说这种话,这种关心的话语或许会引起误会!既然她真的不喜欢对方,就不要给出任何一点儿希望。
刘舜一反平常爱刺陈嫣的样子,他很少说话,只是目光一直放在陈嫣身上。
“下回相见不知何时了...”说到这里刘舜自嘲一笑:“说不准我这辈子也没有下回见你的时候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刘舜从未如此温柔过,温柔地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是得好好看看这个女孩子...他得记住她的样子,往后十年、二十年、一生,他都只能依靠回忆活着了。
婢女替陈嫣撩开了马车的门帘子,陈嫣就要钻进马车之中。刘舜原本只是站着的,忽然身体本能压过了理智,在他想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之前,已经拉住了陈嫣的手。
他握的很紧,仿佛这样就真能握住自己想要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他说:“阿嫣...我喜爱你已很久了了。”
他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第266章 七月(1)
公元前129年, 正是大汉元光六年。
这一年年初起,长安未央宫里一如往岁,并无什么不同。
自六年前太皇太后崩后,大汉真正迎来了一个新的时代...虽然那之前少年天子刘彻已经继皇帝位数年, 但那属于过渡阶段, 那段时间有着太多过去执政者的影子,文景之治的余波还持续影响着。
太皇太后窦氏原本就是跨越文景两朝的重要人物, 可以说是文景之治的重要参与者。而随着这个标志性的人物去世,天底下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年轻帝王将这个国家带往新的方向。
新的时代正式开始。
新时代当然要有新的突破, 刘彻将目光首先放在了对匈奴这个问题上——这也是当然的, 虽然经济民生、吏治教化等方面都很重要,而且刘彻也确确实实安排了不同程度的改革, 但最重要的还是汉匈战争!
这倒不是因为他是一个战争狂人(或许真有一点儿这方面的特质,但这里的原因并不只是那么简单),而是他的少年时代经历深深地影响了他。
每个人都无法避免地要被自己的少年时代影响, 对于刘彻而言,他出生在好时候。他少时就被立为太子,成长时期国家已经摆脱了汉初时经济窘迫的局面,仓库里储存的粮食吃不完, 钱库里串钱的绳子都烂掉了!
也不曾经历过吕后乱政时的惶惶无依, 他甚至连七国之乱时皇室的动摇都没有感受过——等到他长大了,似乎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当然了, 天下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比如这里闹天灾, 那里有人祸,但这些属于任何朝代、任何历史时期都无法避免的,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连癣疥之疾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日常’了!
所以对于刘彻来说,他没有太多负担,更不会焦虑,焦虑如何建设好这个庞大的国家。唯一让他耿耿于怀,不能轻易放下的就是汉匈战争了。
明明大汉才是天朝上国!匈奴是什么?不过是北方游牧民族的一支,北方游牧民族从古至今都是被中原王朝按着打的...这些在商周的历史上都是明摆着的,就算到了战国乱世,与游牧民族接壤的几个大国,如秦赵,对着游牧民族,那也是丝毫不虚。
匈奴,只是抓住了秦末农民起义,中原王朝混战成一团的机会,这才趁势崛起的罢了!
当时大汉初建,实在没有余力教训北方草原上的夷狄,只能暂且忍耐罢了!于是有了和亲政策,有了这些年边关偏向防守的对匈策略。
对于刘彻这个从小沐浴在帝国繁荣富强中的天子,这显然是一种耻辱——曾经的政策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接下来应该换一套了才是!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不同于那些见识过匈奴强大战斗力,又或者干脆就是不想改变、怕冒风险的臣子,年轻的帝王野心勃勃、自信心爆棚,他可不会觉得到了自己手上,还对匈奴没有办法。
他从少年时代起就不知道计划这件事多少次了,总算到了可以动手的时候了——朝廷上对匈奴的策略有主战的,也有主和的,主和占据了优势,但主战背后是刘彻在撑腰!
这些年随着刘彻的皇位越来越稳固,无论主和派如何不愿意,现实就是,除非他们想要换个皇帝...不然就只能妥协!
换个皇帝么...呵呵,算了吧!
当今天子虽然是少年继位,却不是个不懂事的!事实上,哪怕太皇太后还在的时候,到了后期天子也占据了上风!那时候就能看出这位少年天子在政治上的天赋——在建元元年的时候他其实还是很幼稚的,从当时毫无准备、没有后手的建元新政就能看出来了!但那之后,刘彻的进步简直肉眼可见!
而等到建元时代结束,到元光年间,大家更是看了天子好一通骚操作。
解决朝堂上的窦氏一派堪称干净利落,没有留一点儿后患。当时那一手玩得太漂亮了,以至于当时的人没有感受到太多朝堂震动,就什么都做完了...这大概就是另类的‘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吧。
然后就是压制在斗垮窦氏一派中起来的王氏外戚...王太后很显然是想学自己的婆婆,甚至目标更高一些,想学吕太后。即使皇帝是她的亲儿子,可权力就是权力,凡是享受过权力带来好处的人只会想要更多!
很好,现在王氏外戚们也乖乖听话了...不听话的都走了,王氏外戚在朝堂上虽然还有人,却也只是皇帝手上的棋子而已。啧,谁能想到呢,当初那个王氏外戚的代表人物,武安侯田蚡,他甚至坐上了丞相的位置,那可是百官之首!然而说死也就死了。
去年年中去世的,虽然对外说法是过去暗害的那些人鬼魂索命,田蚡受不了这样的压力,惊惧忧虑之下去世。但但凡是有点儿常识的都会知道这其中掺了多少水分...这么巧?
就算不提时机是不是太巧了的问题,只说田蚡会害怕那些他打击残害的政敌来找他,这就很可笑了!
他可是能因为自己的田产在黄河北,没有水患的压力,反而能因为黄河每年的灌溉与冲击泥土丰收,而上奏不要治理黄河,说这是上天的意思,人力不该去干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