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最后在这两难选择中她选了最开始的那一个,但也不能说她中间种种思考都白费了。
裴英其实并不在意陈嫣做何等选择,但是他不愿见陈嫣为了这件事辗转反复、不得顺遂——他和陈嫣的缘分一直都是很妙的,两次都是他将陈嫣带离开长安,就好像他来就是要去救她的。
既然是他已经救了的人,何必又还要受人世诸多苦难?
其中种种心思,裴英自己不见得清楚,但人的感性部分就是这样,经常会走在理性之前。
裴英问陈嫣:“你不要这个孩子?你想过不要他?”
陈嫣默然,正如裴英所说的,自从她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想的只是有了这个孩子以后的种种麻烦。然而,即使是再麻烦,她也没有设想过没有这个孩子。裴英这句话等于是一种逼迫,粘在不要这个孩子的选项上,她站得住吗?
“未想过...然而——”陈嫣想说世事不是那样简单,但裴英打断了她还没有说出口的话。
“若是担心,孩子交给我就是了,我带他浪迹天涯...五湖四海天涯大,总有他容身之所。”裴英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养育一个孩子,他始终觉得不受控的小孩子是非常惹人厌的存在。但在这件事上,他脱口而出。
不是因为他对陈嫣的孩子就寄予了更多期待,事实上,这种小怪物,无论父母多么聪明优秀,在很小很小的时候都是一样的烦人。他只是无法放着被世事所扰的陈嫣不管,当年他伸出手将陈嫣从长安带走,这其实就是某种预示了。
他其实是没办法放着她不管的。
“何至于如此!”听到裴英如此说,陈嫣一下笑了起来。说实话,她从来没有想过裴英所说的办法,将孩子交给别人。但是,裴英的这句话还是让她的神经轻松了很多...因为这让她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最坏也不过如此了,那么生下这个孩子又如何呢?
她知道,刘彻是不会杀了她的,这种最差的情况不会发生,其他的就称不上真正让她屈服...无论怎样的麻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是会有办法的。
至于她自己所列出的一二三四五六,各种这条路上可能会面对的麻烦,那也只是她为了说服自己提醒自己而产生的。是的,它们确实存在,是的,这些也改变不了她真正的决定。
到了这个时候,自我剖析有了一定的成果之后,她终于能够说了...她是想要这个孩子的,不管她中间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最终都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走上这条道路。
这不是因为她突然间汹涌如黄河水的母爱,事实上,她到现在为止对这个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甚至也不是因为责任,这个孩子来的意外,直白一些说,偏向享乐主义的现代人并不会因此直接产生‘责任感’。
至于‘爱’,就更不至于了——或许依旧会为爱情伤心,但在经过‘两不相欠’之后,她终于连最后一点儿幻想都没有了。
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赞美破镜重圆,但是她很清楚,破镜重圆是不可能光亮如新的。那道裂痕会一直存在,以一种绝对的方式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然后让当事人根本无法过上所谓幸福而圆满的生活。
但是生活在人世间的人不信,他们非得尝试一次,没有尝试出结果来他们就会抱有某种希望。
陈嫣已经尝试过了,所以才知道当初的她有多么幼稚...一切都没有真正改变,这种时候她怎么敢和他妄谈爱情?说的明白一些,她只是觉得当初是倒霉,现在重来一遍就不是那样了。
但事实是,基本的东西没有变,那么一切就没用。
她的爱留在回忆中很美好,她已经学会不比执拗地去得到了。
或许,她只是忽然觉得有一个孩子也不错。她生下他,并不是为了能有人陪着自己,或者继承自己的事业,只是为了能有这个机会陪伴这个孩子一程...这是一种绝不会失去,非常安全的感情。
“是的,我要留下他。”陈嫣终于在短短一刹那的沉默之后认清了自己,做出了决定。
第356章 生民(5)
陈嫣弄出来的新式蜡烛对于这个时代当然算不上跨越时代的发明,因为在此之前人们已经有了夜间照明来源了。火把、油灯、蜡烛(蜜蜡制作), 这些也都有同样的功能。
但对人们的生活改变很大却是存在的, 这就好比存在了电报之后, 人们还是会发明电子邮件。本质上来说, 电子邮件可以做到的事情电报也能做到了...但带来的改变依旧是巨大的。
油蜡烛和白蜡虫蜡烛,相比起原本的照明工具, 优点很明显。少烟、明亮、持久、便宜(其实并不会比灯油便宜,但相比其他照明工具是便宜的),这些特点让蜡烛迅速在家境殷实的群体中推广开来。
至于富贵之家就更别说了, 简直离不得蜡烛!
这直接带来的结果就是夜间照明变多了,原本一座大城市晚上也只有星星点点一点儿烟火, 一到夜晚就可以说是一片漆黑。现在不同,走过尚冠里、戚里这种云集富贵的闾里, 往往是门口玻璃风灯高高挂, 宅前一片亮, 以至于这一路都能看见路。
这在过去是没有的景象。
据说还有一些刻苦的读书人,夜间用不起蜡烛、油灯,就去富贵人家的门前借光。不过这个说法很有问题,因为这个时候是有宵禁制度的, 宵禁之下不能离开自己所在的闾里,哪能去别人门前乱晃?
不过吃这套的人还是很多,信的人不少呢!这就像是后世的心灵鸡汤, 逻辑硬伤不要太多, 但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愿意相信...
不管这些, 至少富贵人家的夜宴之中,蜡烛成为了越来越常见的东西。大家都觉得蜡烛很好,至少蜡烛光好像让房间都明亮了不少,让人能将珠宝玉石、丝绸上的刺绣看的更加清楚。
而宫廷夜宴,更是不会吝惜宫本,一殿之中使用上千支蜡烛也不奇怪。
“陛下!长乐未央!”“长乐无极!”各种各样的祝词响在耳边,刘彻嘴角带着笑意,将酒水一饮而尽。
一切都如同这个帝国曾经的那些美好日子,没有什么分别。
殿中央是表演的歌舞伎人,原本不过是在跳一种传统的、祝福用舞蹈,此时纷纷撤下,换上新的舞伎。新换上的舞伎都穿着红色的舞裙,个个容色靓丽,仿佛将这座宫殿也映衬地更加明亮了。
刘彻颇为玩味地看着舞伎中间——这是一支有着领舞的群舞,所有人都在突出中间那个女子...
从刘彻的审美来说,那确实是个美人...这也不奇怪,要在天子面前表演的舞伎,怎么可能不美呢!
这是精心设计过的一支舞蹈,中间领舞的舞伎扮演的显然是天上神女。摇曳生姿、美轮美奂,蜡烛的火光映在舞伎的眼睛里,在这个夜晚中显得格外明亮。
刘彻扔下手中的酒杯,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观舞。如果这个时候他还看不出这个舞伎是特意培养出来给他的,这些年的经验就白搭了。
在刘彻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有人给他送女人,这种风气在他登基为帝后愈演愈烈。无数人揣摩他的喜好,看重他的眼光...关于他在女人上的偏好,其实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其他的无所谓,一定要生的漂亮!
前些日子有人觉得他该喜欢陈嫣那样的,便纷纷照着陈嫣的样子培养‘礼物’。不错,这话本不错,但问题是,送来的人让刘彻也只能哑然失笑——千千万万人中出一个陈嫣已是不易。她出现在刘彻眼前,其他人就不算什么了...
就算是肖似陈嫣的韩兰,也只是让刘彻稀罕了一阵。等到陈嫣回来,意识到两者之间的差别,就什么也不是了。如今再送来一众东施效颦者,就更是贻笑大方之家了!
这些人,最多只是学了表相,却学不到骨相,更何况更多时候连表相也差得远了。
后来,这些人也算是看出了这一点,这才没有继续自取其辱——天子的喜好是多种多样的,何必要在最难的道路上死磕呢?
眼前这个女子,容貌精致、姿态柔媚,眉宇之间很是柔顺,确实是刘彻喜欢的类型。
“真是神女下凡啊!”殿中有人感叹。
刘彻却是想到了陈嫣家中曾经的那场夜宴,陈嫣扮了常娥...自从见陈嫣扮神女,再见别的女子如此装扮,就觉得纷纷等而下之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不过如此而已。
我曾经登过最高最远的山,见识过最美最震撼人心的风景,于是余生所见种种,均不在话下。
不过,话是这样说,刘彻还是挺满意这个‘礼物’的。一旁的韩让也最能看天子脸色,夜间就安排了这个舞伎侍寝。
于是不过一夜,宫中就多了一个‘七子’...这个品级很低,并没人在意。天子幸了个舞伎,觉得心里喜欢而已。
但又几日,天子均幸同一位舞伎,后宫诸妃就忍不住警惕起来...莫不是又要出一个宠妃?
卫子夫在椒房殿中打理后宫诸事,接到刘彻打算给赵七子升品级的消息的时候,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就恢复了。
赵七子就是那位舞伎出身,刚刚成为后妃的女子。
“这是不是太快了些,刚刚才升的七子呢?”卫子夫身边的心腹忍不住道。
卫子夫却是很快恢复了神色,仿佛刚刚的她根本没皱过眉头一样。她摇摇头道:“既是陛下的心思,自然无可置喙。”
这下椒房殿上下都不说话了,说的更明白一些,后宫是天子的后宫,得天子喜欢的女子有何等殊荣也不为过。如果不是这样,卫子夫当年焉能由一介歌女成为夫人,如今又成为皇后。
按照消息中所说,刘彻想要让赵七子变成赵良人,良人的品级并不算低了,但在整个后宫来说又算不了什么...卫子夫没有由于分毫,只是让椒房殿中的人去安排这件事。
事情安排完了,卫子夫身边一个小宫女忍不住道:“奴婢见那赵七子也不过如此,妖妖媚媚的,哪比得上皇后娘娘端庄贤淑!陛下怎么就...”
“噤声!陛下可是你这小小宫婢能议论的?”女官瞪了小宫女一眼...如果换成是别的宫人,此时恐怕已经在挨罚了。不过这个小宫女本身就是卫子夫的心腹,卫子夫喜欢她灵动,放在身边贴身侍奉,所以也就是口头警告一番。
这小宫女才十二岁,卫子夫见她,和见自己的大女儿差不多,也基本上不苛责...她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即使生在宫廷,也是有几分单纯的——她哪里知道,高居九五至尊的天子,不是好就满足。
不,应该说,天子是绝对要遍览春色的。身为皇后,也只不过是春色满园中的一朵花,最多就是贵重一些、打眼一些而已。但要说为了这朵花,整座花园都不要了,那是不可能的。
游园之中,皇帝的目光总是会被其他花朵吸引...这些年来卫子夫见过一次两次千百次,早就习惯以至于木然了。不是因为她天生柔顺,觉得这无关紧要,而是她又能如何呢?
在这件事上,卫子夫其实才是最无力的那一个。宫中妃嫔尚可以嫉妒,她却是展露心中不满都不能够。因为她是皇后,因为她贤良淑德。在这一点上,她甚至羡慕起原本的陈皇后。
至少,她是从无顾忌的。
“你入宫不久,这种事如今还不明白,日子久了就知道不过是常事而已。陛下临幸的后妃何其之多!如今这不过是稍稍得意,今后如何还不好说呢!再者说了,就算那些狐媚子如何,也动摇不了咱们娘娘!娘娘是皇后,又育有大皇子,岂是其他人可比?”女官教训小宫女。
小宫女一边觉得这很有道理,一边又觉得奇怪:“这几年还未见陛下如此呢!”
确实这两三年,刘彻虽然和以前没什么差别,该宠幸美人就宠幸美人,但在具体事件上却没有如今的行事。临幸的女子都在后妃中打转转,偶尔收下敬送的美人,或者看中了宫人,也不见多上心,临幸一两次,拿个最低品级,甚至没有品级,这也就是了。
女官也明白小宫女的意思,但是她不好解释其中的道理,只能警告了小宫女一眼:“说了,陛下不是你能议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