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令他颇为踟蹰,一面他心觉杀了恶人并不是坏事,另一面却又自问,他有没有这个资格去决定他人的生死?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一个人有这个资格?
方天至想了半晌,暂时没有想通,也不知自己就算眼下做了决定,日后能否坚决的照办,便又回过头来,专心于他的武道追求。他暗自思忖,认为自己周身所学,日后境界最大无穷的一门武功,正是一指禅无疑。
在倚天之中,方天至先练成了第一层“六根清净”,以致十指所及,无坚不摧,曾在小相岭断崖之上,凭五指之力救下了本来必死无疑的纪晓芙。及至山巅隐居十数年,他一朝悟得五蕴非有的境界,这才终于打通了劲气隔空伤人的门径。如今既然欲窥武学至道,自然须得再图精进,好生去练第三层。
一指禅的第三层境界,又叫做四大皆空。
四大之意,于佛门中又称作地火水风,穷极了人世间的一切物象。正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四大皆色相,四大亦皆空相。而地空、火空、水空、风空,又意作毁灭世界的四种方式。一指禅练到这一层次,指力可发出四种截然迥异的劲气,见一切法之生灭相,追至随心所欲的圆融境界。
按道理来说,方天至既然已经从无到有的悟出了指力隔空伤人的门道,眼下欲将这指力由一及四,炼化至四种劲气,应当说不上如何艰难。
事实上,一开始也确乎不难。
早在山巅隐居之时,方天至便已练成了地空指力。地空指力意在刚猛雄浑,他身上内功修为既深厚无比,修炼起来便也最为相宜。而风主凌厉迅疾,水主变幻无方,他生时武功路数精于此道,转生之后,又于天生山上观霞光移转数年之久,故而三年前,这两道指力也已练成了。
及至如今,只一道火空指,他却总难得其妙谛。
火主狠辣霸道。
杀人如麻、小儿止啼的魔教教主,竟然迟迟没有练成这一道指力,说来也让人觉得好笑。但方天至却也没法子,因他做这一行当,纯属赶鸭子上架,而之所以当初那般“狠辣霸道”、喜怒无常,以至于造下杀孽无数,还是因为他修炼的那门武功。
这门圣教秘传的不世神功,历代只有教主才有资格修炼。而数百年来,练成的不过五指之数罢了。这五位教主武功大成之后,无不是威慑江湖数十年的一代传奇,但最终一个自焚于通天峰顶,一个杀性大发为数百人围攻力竭而死,一个则成了疯子,跑下山去不知了去向。
剩下那二人,方老教主是第四个,方天至则是第五个。
他二人倒没有发狂发疯,却都英年早逝。老的一个放浪形骸,纵情酒色,算是圣教有史以来最不着调的教主;小的一个私生活比他也检点不到哪里去,因为他二十二岁那年,亲手打死了自己的意中人。
关于甚么叫狠辣霸道,这门修炼起来煎熬无比,以致于有损心神的绝世武功,将方天至调理得明明白白,让他数百年间辗转反侧,不能稍忘。但这也正是他迟迟练不成火空指的缘故。一指禅与寻常武功不同,与其说是武功,倒不如说是禅功,他将这其中意境体悟到了刻骨铭心之处,反倒为其所辖制。稍一念起,便觉忌惮,劲气运行又怎能挥洒如意、如臂使指?
想到此处,方天至不免望住烛光,怔怔出神了片刻。
近在咫尺之间,那一豆红艳艳的火光摇曳着,只微微一缕呼吸,就让它倏地闪烁不定起来。他瞧了半晌,伸出食指搁在火头上一燎,片刻后却不觉一丝痛楚。火焰再也不会给他带来什么损伤,他已然铜皮铁骨、水火不侵了。
方天至瞅了瞅手指,又忍不住拿它搔了搔脑壳。
所以这一指禅往后该怎么练?!
第二日一大早,方天至早早静候在天湖方丈的禅房外。
天湖打坐罢了,便请他入内吃粥饮茶。方天至却两手一合,礼敬道:“小僧有一不情之请,恳盼方丈慨允。”
天湖见他郑重,便问道:“师弟但说无妨?”
方天至道:“小僧愿在寺中做一段日子的火工僧人,厨下煮煮柴火饭。”
天湖听到一半,忍不住端茶抬头,问道:“甚么?”
没错你没有听错!
洞心寺的活计贫僧没干够,跑来你们少林寺继续干!
贫僧也不想啊?没有办法了啊,姑且一试罢!
方天至知他不解,话音一顿,又续道:“做了火工僧人后,若能进山砍树烧荒,那更是求之不得了。”又合十拜道,“阿弥陀佛,请方丈成全。”
作者有话要说: 困扰许多人的究极问题【小芳魔教教主不是酷炫狂霸拽吗你在逗我分明是个逗比啊他,崩坏人设差评】终于告解。除了他在地府改造了好几百年,本来性格就有所改变之外,就是这个设定导致的了。一开始就打算慢慢把这个设定写出来,今天终于写到了,其实之前也有一句两句的铺垫,不过可能不大明显吧!
真是一个可怜的小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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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能脏水,水不脏人,奔来流去,其质无尘。】摘自血海飘香,是无花在湖上念的佛偈。
【人不脏水,水不脏人,自性本洁,何以染尘?】是小芳还对的佛偈,也就是屁软我瞎编的了……
关于佛理,我只是个纯种小白,希望评论区的大佬多包涵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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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不洗白无花,他也没得洗,太坏了!但是我个人认为无花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他性格之中有卑劣无耻的一面,又同时有孤洁高傲的一面,这非常矛盾的真实共存在他身上,我认为都该写到。不过个人理解,如有ooc之处,大家见谅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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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开头论道,部分词句摘取自六祖坛经·顿渐·第一节 ,因为非常散乱,所以下附原文(删减版):
师曰:“汝师戒定慧接大乘人,吾戒定慧接最上乘人。……须知一切万法,皆从自性起用,是真戒定慧法。听吾偈曰: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痴自性慧,心地无乱自性定,不增不减自金刚,身去身来本三昧。”诚闻偈,悔谢。乃呈一偈曰:“五蕴幻身,幻何究竟?回趣真如,法还不净。”师然之,复语诚曰:“汝师戒定慧,劝小根智人,吾戒定慧,劝大根智人。……见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去来自由,无滞无碍,应用随作,应语随答,普见化身,不离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戏三昧,是名见性。”志诚再启师曰:“如何是不立义?”师曰:“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常离法相,自由自在,纵横尽得,有何可立?自性自悟,顿悟顿修,亦无渐次,所以不立一切法。诸法寂灭,有何次第?”
好啦,我们下章再见~~~挥挥~~~
第82章
于是方教主就成了香积厨中的一个烧柴和尚。
他自打出家为僧以来,苦力从没少做,抗着粪桶去浇地的事都不知干过多少次,何况在厨下帮工烧柴了。但实话说来,他也确实从未仔细留意过灶坑里的火。眼下因一指禅进境受滞,他左右闲来无事,便死马当活马医,欲从“火”本身下手,看自己能否有所了悟。
不管是在甚么地方,烧火都是个辛苦熬人的活计。香积厨上,除了每日饭点烧菜要明火外,还日夜以文火烧锅煮药汤,用以供应修炼硬功有成的武僧取用,烧火这一担子事可着实负担不轻,便是少林寺的武僧也颇以为苦。
故而方天至来了厨房,大包大揽下一应烧火活计,简直令火工僧人喜笑颜开,一时间大家伙和乐融融,各得其所——他每日蹲在灶坑边上观察火舌腾转摇曳、渐强渐弱之势,旁个便三五成群的摇着蒲扇、灌着井水,瞅着他这景儿来纳凉。
方天至给人当稀奇景也看惯了,并不以为意,有时看火不忙,还顺便提起斧头劈劈柴。这般每日看火、劈柴、看火、劈柴,及至冬雪覆山之时,他反倒不知不觉间练会了一门少林绝技,名叫燃木刀法。
这门刀法得名燃木,是为一刀劈在柴草之上,即可使之燃烧焦炙之故。而若劈在人身上,伤口便犹如火烧般焦黑枯死,故而出了名的炽烈霸道,在少林绝技中,几可与无相劫指相提并论。
方天至稀里糊涂练会了这门刀法之后,自觉或许当有进益了,便独个去后山树林中修炼火空指力。孰料劲贯十指,气力激发之际,仍觉十分滞塞,及至手太阳经气剑发出,他忽觉心火浮躁,丹田气炽,似受火焰烧身一般,便先运转菩提心经心法,待气息宁静了,这才去瞧周遭树身上的指痕。这一瞧之下,果见指力参差不一,或只在树皮上留下浅浅一道,或洞穿树干,深逾寸许,如火钎透烧一般。
既然没能练成,他只好继续烧火。
这火烧到转年春来,少室山上冰雪消融,枯草遍野,正到了该烧荒肥地之时。
方天至早半个月便在等着这件农事,却不料一日夜间电闪雷鸣,他在禅室中睁目一瞥,忽见窗纸外隐隐泛出了火光,一惊之下奔出门去,却见后山忽起大火,夜风一吹,树草焚烧连片,浓烟倏地冲天翻腾,便成遮星蔽月之势。
方天至望着漫天火光,心知这风不朝寺里吹,不致生出灾患,便不愿错过这天赐良机,纵身向后山疾奔而去。待奔到一座石崖上,他猛地止步而立,却见那山火忽在十数丈外,眨眼便滚滚烧到眼前,烈火焦烟合围而来,方天至心神受摄之际,崖头垂蔓蜿蜒起火,数十道焰蛇忽而扑面窜来,他撩起僧袍向后掠退几步,那火焰烧到藤蔓根系处,因受沙石阻隔,再不能寸尽,便与他熊熊对峙。
方天至置身石崖之上,若非已是水火不侵之躯,恐怕未被火烧着也活不了几时,只觉无间地狱也不过这般,当年地府中受刑刀山火海的旧事骤然浮现脑海,他微微一怔,双目照见烈火之际,心念忽生道:“火空火空,外相是火,自性是空。我修炼火空指力,虽要借得火势,却不是为了引火烧身。世间最恐怖莫过于业火,所谓一念即起,业火炽热,若我所思所想皆是当年恶行,岂不正如纵火自焚一般,又怎么可能练得成?”
他四顾一望,只见石崖之上别无寸草,三面烈火纵然焚烧不尽,却总也不能将它吞噬,刹那间忽觉洞彻无碍,不由心道:“今日之我,已与往日之我不同,我修炼一指禅非为害人,而是为了救人助人。这指虽是毁灭指,我心却不再是毁灭心。……我心若得清净,便正如这石崖一般,纵有业火焚烧,也绝烧不毁我!”
思及于此,方天至在大火中忽感既喜且悲,却又不喜不悲,终于两袖一展,庄严合十道:“阿弥陀佛!”念罢,他低头一望,只见衣衫干热已极,竟隐隐冒出零星的火点来,手在脸上一摸,竟然眉毛都有些干枯卷曲了,忙拍灭火星,运起轻功向寺中奔去。
山火忽起,自然惊动了寺中长老。
方天至远远赶到寺前时,正见群僧聚在寺门处望火,几位长老众星捧月立在中央,正嘱咐寺中僧人趁夜挖沟、蓄水,以免风向忽变,酿成祸事。
他对少林寺感情既深,眼下纵然是客,但见四下工事紧张,也决不能坐视不理,便掖了袍摆,几步追到一个深沟前,左右两肩各担起两筐土石,又问明往何处取水,与众武僧一同干起活来。
如此一夜未睡,第二日清晨,方天至又找到了天湖。
藏经阁的秘籍他已遍览无遗,如今火空指也告练成,他也该告辞下山了。说到底,若要观尽天下武功,只一座藏经阁怎生足够?江湖上奇人隐士层出不尽,不走遍大江南北,是绝不会发觉自己见识太少的。
何况三微年迈,师叔六妙又是个呆瓜,他也不放心一走太久,时不时总要回去看看。
天湖届时则又在吃茶。
听了方天至来意,他也只点了点头,淡淡道:“要走就走罢。”
方天至便也只恭恭敬敬地合十一礼,退出了禅房。
再转到香积厨,僧头得知他不干了,不免十分惋惜,听他说明日便要下山离去,特地大手一挥,拨了二十斤白面大饼、一坛酱菜与他,以备路上嚼用。
方天至与厨下的火工僧人好一番热情挥别,这才背着大饼和酱菜坛子回到禅房中,将包袱收拾妥当,身无缚碍的往藏经阁去。
无花本正在抄经,听到脚步循声一望,见来人是方天至,不免微微一怔,打量道:“你武功练成了?”
方天至道:“也算,也不算。”说罢,又和声微笑道,“我要走了。来与你说一声。”
无花执笔顿住片刻,道:“几时走?”
方天至道:“明天。”
无花默然点了点头,忽而将狼毫轻轻搁下,道:“我们出去走走罢?”
二人一路走过禅房殿宇、老树新草,不多时周围人迹渐稀,迎面忽而涌来一片杏花林。
无花神色如常,却一言不发,手执佛串徐徐踏入林泥之中。
三月尚浅,杏花初初绽放,观之恰如千树白雪。一阵春风吹来,花香幽涩清淡,拂人衣袍久久不散。行至花林深处,无花忽而站住,微叹微笑道:“花开总有落时,叶荣总有枯时,只是来得总是太快。”
方天至听他话中之意,若说只是惜别,未免稍显遗憾太过,不由微微一怔。正自沉吟,却听无花又道:“我二人相识日久,朝夕共处,却始终没有提到过两件事。”
方天至道:“不知是哪两件事?”
无花转过身来,含笑道:“第一件事,你从未告诉过我,你生有过目不忘之能。”
方天至道:“我的记性确实不错。但这不算甚么了不起的事,不值得与人提起。”
无花叹道:“这已经很了不起了。若非我偶然间发觉,不论甚么佛经秘籍,你一眼看过便记得清楚无二,我也不敢相信天下真有这般天赋。一开始我还以为只是巧合,只是仔细观察过你许久后,我不信也只得信了。”
方天至闻言淡淡一笑,道:“过目不忘,有时也不算什么好事。”
无花安静半晌,道:“不错。想忘掉的事总也忘不掉,那也是一种痛苦。何况记得太多的人,往往活得更辛苦,毕竟对于有些人来说,一些过去的事,还是被永远遗忘的好。”
话说到此处,二人一齐沉默了下来。
方天至已明白无花必知自己还记得当初太平镇上的那次见面。而眼下他态度如此捉摸不定,又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想了想便道:“那么第二件事呢?”
无花却没应他,而是话锋一转,闲谈道:“若今日你不与我辞别,过几日或许便是我去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