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却将筷箸搁下了,他紧凝着楚璇,“那你告诉朕,喜欢骊山吗?”
她心里存着事,日夜忐忑,哪里顾得上喜欢或不喜欢,听萧逸这样问,只随口敷衍道:“喜欢,这里景色很好。”
萧逸幽然一笑:“既然你喜欢,那咱们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
山间幽静,岁月飞逝,短短几天,朝堂中据说已堆集了如山的奏折等着萧逸批阅,纵然不舍,他也不得不带着楚璇启程回銮。
回了太极宫,楚璇耐着性子送萧逸回宣室殿,又陪他用了午膳,趁他召见朝臣,飞快地赶回了长秋殿。
殿中很安静,宫人们各司其职,将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正等着楚璇回来一样。
她长舒了口气,随口吩咐道:“让坠儿来见我。”
近前的宫女面面相觑,推了个年岁稍长些的出来,仔细斟酌着回道:“皇帝陛下恩旨,放一批年纪大了的宫女归家,坠儿正在此列。”
楚璇脑子里有什么轰然炸开,静默了许久,才道:“可坠儿今年才十五岁。”
那宫女垂眉敛目,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念她伺候娘娘尽心,特也将她放了出去。”
楚璇想了想,缓声道:“我要些事想找尚仪局的人来问问,那里有位林姑姑,资历深,办事也牢靠,你去将她请过来。”
那宫女站着未动,以平波无煦的声调道:“林姑姑也在放还宫女之列。”
楚璇静静地看着这宫女,她微垂臻首,态度恭谨,只一板一眼地回话,再无多余的表情。缄然片刻,无力地朝她摆了摆手,“好了,本宫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鞠礼告退。
待她们走了,冉冉不无忧色地凑过来,小声问:“陛下会把她们送去哪里啊?难不成是严刑逼供了吗?”
楚璇呆呆地坐着,倏尔,轻轻摇了摇头,冉冉还想再追问些什么,可楚璇却不再说话,独自到窗前站着,看着阶前落花坠影,就这么站了一下午。
夜间,萧逸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依旧在日落时分到了长秋殿,兴致颇足地吩咐膳房备好他和楚璇都爱吃的膳食,抓住楚璇的手想把她揽入怀中。
楚璇一反常态,把手自他掌心里抽了出来,轻轻将他推开。
萧逸目中的柔情融光微冷,看着满是疏离的楚璇,却也没有强求,只负着袖子坐回榻席上,喟然叹道:“其实有的时候朕真希望能与你一辈子都在骊山上,起码那里远离尘世纷扰,安安静静,我们可做自己。”
楚璇轻勾了勾唇角,“那里之所以是一方净土,不过是有赖于陛下不常驾临罢了,若是陛下去得多了,那里也就是下一个太极宫,总会有人往上面动心思的。”
萧逸笑了:“璇儿,你跟朕说过那些话,只有这句最好听。虽然听着让人觉得心里难过,可朕知道,这是句实话。”
楚璇垂眸默了默,蓦地,抬头仰看他,轻声道:“小舅舅,你放我出宫吧。”
萧逸掩在阔袖下的手微颤了颤,但声音却是一惯的平静,带了丝丝的疏冷:“去哪里?”
“哪里都行,若是……怕我丢了皇家颜面,把我关在庵堂里了此一生也可以。只要放我出宫,外公……”他就不会再往她的身边派人,她也不必眼睁睁看着身边人枉死。
枉死……这样说也不对,萧逸也算不得是滥杀了无辜,他只是做了一个帝王该做的事。
萧逸品着她的欲言又止,好似没听懂,故意追问:“你外公如何?”
楚璇低了头,不再言语。
她就算再迟钝,再不会看人眉高眼低,也看出萧逸是动怒了。
两人各自静默了许久,萧逸上前一步,捏住了楚璇的手腕,他薄唇噙笑,眉眼微弯,如从前待她的那般温儒柔隽,连声音也是和风细雨的:“璇儿,朕待你不好吗?”
楚璇睫宇轻颤,低着头未作声。
“不,你心里清楚,朕对你很好,甚至好到纵容你的地步,所以你才敢这么来践踏朕的心。”
说罢,他把楚璇的手腕甩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沉酽,暗月寂寂。
萧逸回了宣室殿,对着烛光独自坐了半个时辰,倏地扬声把高显仁叫了进来,让传侯恒苑来见他。
高显仁踯躅道:“这个时辰了……宫门已经落钥……”
萧逸眼睛发红地盯着他:“落钥怎么了?朕要见老师,宫禁挡得住吗?”
吓得高显仁慌忙应是,快步退了出去。
不到一个时辰,侯恒苑就来了。
这深更半夜,天子急召,他只当出了什么要紧事,一刻都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就来了。
萧逸上来劲,风风火火地要见老师,可当老师来了,他却安静下来,默了许久,才道:“老师,朕想把楚晏的身份告诉璇儿。”
侯恒苑上了年纪,又遇惊慌,反应略显迟钝,怔了怔,凛声道:“不行。”
“可他们是父女,只要璇儿知道了她父亲是朕的人,她就不会在朕和梁王之间徘徊不定了,她会试着来相信朕,总有一天她会……”
“陛下!”侯恒苑霍然打断他的话,也顾不上君臣之礼,殿前失仪,神色冷峻地道:“可她是自幼长在梁王府的,她心里在想什么谁又能知道?能把她的心挖出来看看吗?”
萧逸搁在龙案上的手紧攥成拳,颤颤发抖。
侯恒苑瞧着他这副模样,心疼不已,放缓了声调道:“陛下也知道此事关乎重大,不然不会找臣来商量。您若是心里难受,若是走不出来,就想想徐慕,他可连难受的机会都没有了。”
萧逸慢慢地低头弯腰,直把前额抵在龙案上,趴着缄默了许久,倏地抬头,道:“那你们也得管管朕的死活啊,这日子朕过不下去了,太难受了……”话到尾,夹杂了细微的哽咽。
侯恒苑看着面前濒临崩溃的天子,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已经习惯了萧逸的少年老成,习惯了他的隐忍,自徐慕死后他就再也没有在萧逸身上见过与脆弱相关的任何情绪。
渐渐的,他与旁人一般,认定了天子脊梁如广袤山峦,是压折不倒的。
可今夜,这无坚不摧的天子,这城府幽深的天子,不光流露出了脆弱,还流露出意气用事的少年心性。
侯恒苑不敢再刺激他,一边觑看着他的神色,一边试探地温声道:“出什么事了?孙玄礼将坠儿和老宫女处理得不够干净吗?不是把贵妃带去了骊山,她什么都不知道吗?她和陛下闹了?”
她没闹,她只是想走。
萧逸寥落地摇摇头。
侯恒苑急道:“那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您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个样?”
他一连串的质问抛出来,御座上的天子毫无反应,只恹恹地低着头,一副万念俱灰,了无生趣的模样。
老尚书在御阶前徘徊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想上去把萧逸揪起来问个究竟,刚迈开一步,萧逸突然抬起了头,那俊秀的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他缓声道:“是朕太鲁莽了,老师放心吧,朕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今晚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侯恒苑就这么一只脚搭在御阶上,愣愣地看着变化神速的皇帝陛下,见他深吸了口气,抬手抹了把眼角,将高显仁唤了进来,让派禁军送自己出宫。
夜色幽昧,烛光暗淡,萧逸望着落在地砖上的斑驳光影,抬起手看了看。
他也想做个与世无争,单纯良善的少年,他也不想手上沾满了鲜血,他不想被自己的女人惧怕,他想和她过安静平和的日子,他想等着她慢慢爱上他,然后和她一生一世,和和美美。
可是,这样的情形,她怎么可能会爱他?
萧逸满心伤慨地把自己关在宣室殿里一整夜,大约是心事太重,第二天就病倒了。
高显仁本是看着时辰进来叫萧逸上朝的,却见他趴在龙案上,怎么叫也不起来。萧逸素来勤勉,平常绝没有这样的事,高显仁心里担忧上前去搀了他一把,摸到额头,滚烫滚烫的。
他登时慌了,忙让内侍去宣御医,又遣人通知了太后。
龙体安危大逾天,阖宫上下乱作了一团,而萧逸兀自昏昏沉睡,睡了整整两天,才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悠悠醒转过来。
御医诊断他只是患了风寒,大约是在骊山上吹了夜风,又兼奔波劳碌,心绪不佳,便就这样病倒了,瞧着凶险,但其实没什么大碍,他年轻身体底子好,按时饮药,注意休养,用不了几日就能好起来。
御医的说法是这样,但于萧逸而言,却是在经历了朝政变动、清肃宫闱之后,难得能放下一切重担沉沉地睡上一觉。
毕竟,他实在是太累了。
萧逸睁开眼,便觉得身心舒畅,一派轻松,抻了抻胳膊,刚想坐起来,陡觉腿上沉沉的,像是压着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去,只见乌发素髻,不加任何修饰地伏在他的腿上,被这么一晃动,也慢慢醒了过来。
楚璇揉搓着眼看向他,喃喃道:“小舅舅,你终于醒了。”
萧逸心情颇为复杂地凝睇着眼前的小美人,见她脸色苍白,似是清减了许多,细细打量下去,却见那莹白如玉的颊边微微发红,残留着指印。
他脸上因刚醒来而挂着的迷离瞬时消散,轻捏住她的下颌,转过她的脸,仔细看了看,怒道:“谁打你了?谁这么大胆子!”
楚璇抿了抿唇,没说话。
外面高显仁听到动静进来,一见萧逸醒了,自是喜笑颜开,忙把他摁回床上,让小黄门再召御医来诊,可萧逸半点不关心他的身体,只紧盯着楚璇脸上的伤,不依不饶地问。
把高显仁问得没法子了,只有低声道:“是太后,您想啊,您自幼身体强壮,冷不丁病了,太后能不查问原由吗?审问过宫人,知道您在回宣室殿前跟贵妃娘娘闹得不愉快了,二话不说就上来给了她一巴掌……”
萧逸气得脸涨红,刚挣扎着要起来去找他母后理论理论,刚出去了的楚璇又端着汤药回来了。
她无比乖顺地坐在龙床边,用汤匙轻轻搅动着粘稠的汤药,道:“太后说了,我要守在龙床边,给您端药倒水照顾您,什么时候您病全好了,我才能回我的长秋殿。”说着,她把药碗往前一送,道:“应该不烫嘴了,您喝吧。”
本来甚是躁郁的萧逸听着她的柔婉细语,倒慢慢安静了下来,他躺着,掠了一眼那拄到自己跟前的墨釉瓷碗,一动不动,眼皮微阖,宛如虚弱至极的病美人。
“你会不会照顾人啊?朕病了,哪能端得动药碗,你得扶朕起来,一勺一勺地喂朕。”
第72章 番外:温柔
楚璇紧捏着瓷碗边缘,因为过于用力,指节森森泛白。
她咬着牙把萧逸从床上扶起来,撩起软缎袖,拿起瓷勺,开始一勺一勺地喂他。
小小一碗汤药,足喝了一炷香的功夫,因萧逸这厮太过矫情,一会儿捂着胸口说喘不过气,一会儿又嫌楚璇吹得不够凉,喂得又太急,烫着他的舌头了。
等这碗药喂完了,楚璇白皙的额头上腻了薄薄的一层汗,湿漉漉的,长吁了口气。
殿中分外安静,两人四目相对,楚璇把目光移开,萧逸也没再说话。
这养尊处优的皇帝陛下,身体底子自是强健的,区区风寒算不了什么,可萧逸却真拿这当了个正经病来养,免了三天|朝,只在中午小憩过后才召见重臣听一听政务。
天子寒疾未愈,楚璇自然也不能回长秋殿,得在宣室殿端茶倒水地伺候着。
两人之间不能说是不尴尬的。
毕竟那日算是不欢而散,虽然没在明面上翻脸,但各自心里都是存了疙瘩的。
楚璇趁着萧逸去正殿议政,动作麻利地在寝殿给他整理床榻枕席,又把煎好了的药放在红泥小炉上煨着,嘱咐小黄门按时呈上让萧逸喝。
做完这些,估摸着萧逸快要回来了,便悄悄地回偏殿猫着。
这样做了一天,萧逸就察觉出楚璇在故意躲着他。
他没说什么,只是从小黄门的手里接过那墨釉瓷碗,面无表情地喝,喝到一半,突得一扬手,墨瓷碗被掼到地上摔了个粉碎,连同剩下的药汤亦溅出去老远。
宫女内侍们惶恐跪了一地,高显仁又怕散落在地上的碎瓷渣会伤着萧逸,也顾不上去劝,忙用袖子把瓷渣扫得离萧逸远些。
萧逸默然站立了许久,脸上表情甚是寡淡,众人都颤颤的不敢靠前,只有高显仁壮着胆子要去劝一劝,忽听萧逸开了口。
声线平和且冷静。
“把这些收拾出去,去叫她过来。”
不用问,也知道这个‘她’是谁。
高显仁忙揖礼应是。
殿中燃了苏合香,本是凝神静心的,又挂了月影纱帐,炽亮的阳光渗进来,只余一抹柔和的光影落在青石砖上,勾勒出斑驳的阴翳。
楚璇拂开纱帐进来,见萧逸已经在南窗下坐住了,正拧眉在批奏折。
阳光淡淡垂落在他的半面颊上,整个人显得既雍容又安静,全然没有高显仁描述中的暴躁炙怒。
那操碎了心的大内官刚才已在偏殿跟楚璇说了许多,那好歹是皇帝陛下,又病着,依着他顺着他总是没错的,若是惹得他动了怒,这一殿的人都得跟着遭殃。
楚璇站在原地深吸了口气,缓步上前。
从她进来,虽然萧逸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但手里的奏折就再也没有往下翻一页。
楚璇坐在他对面,轻声道:“思弈,你还病着,别这么操劳了,还是歇一歇吧。”
萧逸垂着眸没说话,少顷,便把奏折合上了,起身去榻上躺着。
楚璇默默地跟着他,给他整理绣枕,整理被衾,又弯下身给他把云靴脱了。
萧逸安安稳稳地躺好了,抬头凝着楚璇,目中若流淌着融融缓波,柔软至极,问:“你还走吗?”
楚璇怔了怔,摇头:“不走,我就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思弈的。”
萧逸终于满意了,咧嘴粲然一笑,合上了眼。
楚璇果然是守信用的,自打萧逸闹过这么一场,她就再也没有躲去偏殿,而是寸步不移地守在萧逸的寝殿,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都能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