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王的报恩——龚心文
时间:2020-04-13 08:21:57

  袁香儿盘膝坐在一张蒲团上,轻摇手中小小的帝钟,默默念诵往生咒。
  清清的铃声和诵咒之声响了一整夜。
  寅末时分,天色将明未明。
  蜷在她腿边的天狼,突然睁开了琥珀色的眼睛,看向了屋门的位置。本应在客房中的那位男子,此刻出现在了屋门前,他面有悲色,双手交握,深深向着袁香儿行了一礼。
  袁香儿结束咒文,抬起头看他,“韩大夫,你,不记得我了吗?”
  当年她还年幼,刚刚来阙丘镇不久,和铁牛大花们在东街口的永济堂前玩耍,不慎踩着泥坑摔了一跤。
  一位年轻的大夫蹲在了她的面前,“你是自然先生新收的小徒弟吧?小女娃娃摔倒了却没有哭,很厉害呢。”
  他笑着给袁香儿摔破了皮的膝盖上涂了点草药。还给每个孩子分了一颗清清凉凉的秋梨糖。
  “韩大夫真好,我长大要嫁到他家做娘子。”流着鼻涕穿着开裆裤的二花说到。
  “瞎说什么,不害臊。”大花扭了妹妹的胳膊一下,“韩大夫已经说亲了,要娶青石巷的阿丽姐姐做妻子。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小鼻涕虫。”
  当时的韩大夫还十分年轻,眉眼中带着温和的笑容,并不像如今这样面有凄色,阴阳相隔。
  “超度之恩,无以为报,如何还能以年岁论资辈。小先生当受我一礼。”韩睿远远地站在屋角的阴暗处,“拙荆心中挂念幼儿,一直浑浑噩噩,行走在阴阳之间,不得解脱,今日辛得先生出手相助,方才得以往生,韩某感激不尽。”
  院中响起雄鸡的鸣叫声,天色微曦,那位躬身行礼的男子的身影渐渐变淡了,消失不见。
  袁香儿低垂着眉目在位置上静坐许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回到卧室休息。
  奔波了一天又熬了个大半个通宵的她很快睡熟了。天色渐明,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晒在她身上的被子上。
  炕沿的垫里上悄悄抬起一个银白的小脑袋来。
  在这
  样寂静无人的时刻,南河终于得以安心地看一看睡在不远处的这个人。她看起来很疲惫,眼下带着一股黑青色,秀气的眉头在睡梦中微微皱在一起。这个人总是这样的温柔,不仅毫无所求地救了自己,就连那样两个游魂孤鬼,她都耗费一整夜的时间费心超度。
  此刻她的手枕在脸侧,莹嫩的手指就那样安静地停滞在南河的眼前,南河凑近了一点,动了动小鼻子,鼻尖依稀闻到了淡淡的一股和自己身上一样的药味。
  小狼的眼神变得柔和了起来,昨日就是这个手指沾着药膏,一点点驱散了他肌肤上火辣辣的疼痛。也是这双手把冷得打颤的他圈在怀里,端着精致的小碗,喂他喝香浓的鸡汤,她喜欢摸自己的耳朵,左摸右摸,不肯撒手。
  每一次,自己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之时,这双手总能及时的出现,将自己一把捞出来。
  她站在树下张开怀抱,“小南,来,跳下来。我接着你。”
  于是自己就闭上眼睛,向着她跳了下去。被她一把接在温暖的怀里,带出那个孤独冰冷的树洞,带到这个热闹温暖的巢穴里来。
  南河突然想伸出小舌头,舔一舔那微微泛红的指尖。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急忙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到那一截莹白的脖颈上,那薄薄的肌肤下埋着血管,经不起利齿的轻轻一咬就会折断,明明是这样脆弱,他不知道这个人类为什么敢用这么柔弱的身躯,站在自己的身边,坚持一起面对老耆、厌女这样的大妖。
  那脖颈再上去是如云的长发,白生生的一只耳朵从乌黑的长发中露出来。耳垂饱满,薄薄的耳廓透着肉色。
  这样的耳朵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南河在心里想,可能特别的软,还会微微有点凉。
  他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悄悄想要靠近,还来不及碰到又匆忙缩了回去,把头埋回垫子里,心里怦怦直跳。
  难怪那个人那么喜欢摸别人的耳朵。
  袁香儿的睫毛动了动,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看见团成一团用尾巴对着自己的小毛球,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尾巴。
 
 
第28章 
  袁香儿睡到日上三竿,才勉强爬起来吃早食。
  云娘给她端上热好的清粥小菜,她还恹恹地趴在饭桌上没精神。
  “小南回来了呀,怎么受伤了,看起来好像挺严重。来,给你牛乳喝。”
  南河爬在袁香儿身边的桌面上,云娘给他的面前摆了一碗热牛乳。南河伸出小爪子拨动碗沿,把碗拨到袁香儿的面前。
  袁香儿的下巴搁在桌上,将那个碗推回去,“你喝吧,我也有呢。”
  “香儿,你昨天夜里是不是一整夜没睡?快天亮的时候我好像还听见帝钟的声音。”云娘看着她没精打采的模样,给她也端了一碗牛乳,“你还小呢,可不好那么晚睡。”
  “对不起师娘,是不是吵到你休息了?”袁香儿道歉。
  “那倒是没有。”云娘擦了擦手,笑着在桌边坐下,“说起来,阿摇当年也时常这样,独自在房间内念诵一整夜的咒文。我听着那种声音,反而觉得很亲切,仿佛回到你师父还在家时的日子。”
  袁香儿回想起当年生活在师父身边的时光。师父余摇是一位特别热心的人,不论是驱祟避邪,揲蓍问卦,镇宅点穴,只要有人求到他面前,基本没有不应的。每天都忙忙碌碌,热热闹闹。镇上的人也都对他们家特别的亲切尊敬。
  现在想想,师父有可能未必是人类,但他却生活得如此有烟火气,仿佛比自己还更像一个人。
  袁香儿秉承了穿越之前的生活习惯,除非是已经发生在自己眼前不得不做的事,她一般不会多管闲事。毕竟在她生活过的那个时代,社会的风气更注重自我和个人,路边摔倒的老人大家都不一定敢上前搀扶。
  但如果换做是师父的话,遇到韩睿夫妇这样的事,应该不会像她这样撒手不管的吧。
  想起昨夜见到韩大夫的一缕神魂,袁香儿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她可以清晰地看见韩睿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功德金光,这可能是他生前悬壶济世,行善积德的缘故。正因为有了这层金光护着,使他和大部分浑浑噩噩的亡灵不同,他有着生前完整的记忆,思维清晰,行动自如,并不像是他的妻子丽娘那样可以用往生咒轻易消除心中执念,渡入轮回。从他离开时候的神情来看,那个人只怕如今还徘徊在人间。
  即便是心地再淳厚的人,如果看见如今永济堂,再听说自己孩子的遭遇,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
  韩睿昨夜满面凄色的模样,从前阳光下温文儒雅的笑颜,在袁香儿脑海中反复出现,导致她一整个下午做什么事都不利索,担水担洒了,劈柴劈歪了。
  忍耐到夜色昏暗之后,她再一次来到永济堂的附近。
  不过是一日夜时间,永济堂屋顶上的那只蠹魔,竟然又变大了一整圈。
  此刻那只混沌污浊的魔物,正昂起皱巴巴的头颅,口中打横叼着一个人类的魂魄。
  那人伸出苍白的手臂,勉力挣扎反抗,魂魄的轮廓在丝丝溃散,显然即将支撑不住。
  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时不时在他身上亮起,却有很快被那只魔物发出的黑气驱散。他束在头顶的长发散落开来,露出了痛苦而绝望的面容,正是韩睿。
  屋檐之下,街灯璀璨,往来人群谈笑自如,无一人看得到近在咫尺的惨剧。
  袁香儿大吃一惊,顾不得其它,闪身在街边的小巷中,骈指凌空祭出一道金光神咒符,口颂法决:“天地玄宗,万气本源,金光速现,降魔除妖,急急如律令!”
  灼目的金光从符箓中劈出,直照在蠹魔臃肿的身躯上,但凡金光所照之处,像被烧灼一般地嗞啦作响,冒起阵阵青烟。蠹魔扭动身躯,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丢下口中的人类魂魄,转身迅速消失在宅院深处。
  “咦,刚刚是不是有光闪了一下?”
  “是打雷吗?大晴天的,还看得见星星呢,真是怪事。”
  路人错愕着纷纷抬头,议论着刚刚一闪而过的金光。
  韩睿的身体从屋檐上滚落下去,掉落在街边,他面目苍白,形体似散非散,几次伸手想从地面撑起身躯,都无力为续。
  “韩大夫。”袁香儿伸手小心地把他扶起来,趁着人群纷乱,带离了此地。
  回到家中,她即刻着手绘制了一套聚灵阵,将那个几乎就要溃散了的魂魄安置在阵法中,自己盘膝坐在阵边,接连念诵了数遍安魂咒。倒伏在阵中的身影才渐渐稳固清晰了起来。
  “又是您救了我。”韩睿在阵法中挣扎着坐起身,拢袖遮面行了一礼。
  “韩大夫,”袁香儿蹲在他的面前,“你一生行善,福报深厚,若是舍弃执念,步入轮回,必定有一个好的归宿,何必这样流连在人间。那么大只的食怨兽,你想必看得见,为什么还要冒险靠近。”
  韩睿垂下眼眸,长发披散,容色惨淡,身躯呈现半透明状态,“先生所言,本是金玉良言。只是犬子不知所踪,生死未明白。我为人父母,又如何能放心得下。永济堂……是我和丽娘一生心血所在,本是救死扶伤之处,却被怨魔侵占,污秽横生,掌柜私改配方,以次充好,枉顾人命,又让我如何能够离去。”
  袁香儿思索了片刻,“你儿子的下落,我可能知道。你在永济堂找不到他。不如明天随我一道去天狼山打听打听。”
  上一次阿滕说过在天狼山捡到人类的小孩,时间正好和韩大夫儿子走失的时间接近。袁香儿觉得可以去阿滕那里看一看情况。
  “他去不了天狼山,”锦羽从他的吊脚小屋内伸出脑袋来,“他,他已经快散了。太阳一照,就该没了。”
  乌圆趴在树枝上哼了一声,“你这只没毛的鸡懂什么。即便只是魂魄,也不是太阳晒一晒就会消失的啦。”
  “可是人类不一样,人类的魂魄很脆弱。”锦羽扶着门探出半边身体,“我在人类的村里,见过许多像他这样的人类魂魄,太阳一出来就化成气泡不见了。除非……”
  “除非什么?”袁香儿问。
  “除非给他找一个容器。”
  “容器?你知道需要什么样的容器吗,锦羽?”
  “就是能把他装在里面的东西。”锦羽比划了一下,“有眼睛,鼻子和人类长得像的东西。”
  袁香儿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屋子里找来了一对曾经在集市上买回家的福娃。陶瓷烧成的娃娃,一男一女,白白的脸蛋,笑盈盈的眉眼,双手兜在袖子里,神态可人。
  她把那个男的陶瓷娃娃摆在了韩睿面前,“韩大夫,你试试看?”
  韩睿的身形消失了,那个瓷人的眉眼神色却突然变得鲜活起来,虽然还是那副拢着袖子眯着眼睛的模样,但就仿佛真的会呼吸会微笑,栩栩如生宛若有神。
  “是的,在这里面我感到好多了。”瓷人里传来韩睿的声音,“多谢你,锦羽。”
  “咕咕咕。”锦羽发出一连串的咕咕声,得到了人类的感谢,他似乎觉得十分开心。
  “喵,真是有趣,原来人类也可以变身的啊,变成这么小的样子了。”乌圆绕着比自己小了许多的陶瓷小人来回转了好几圈,好奇地想要伸出手去扒拉。
  袁香儿怕他失手把人像打碎了,急忙拦住他,伸手把两寸大小的瓷人托了起来,和案桌上的另一个瓷人摆在了一起。
  临睡前,她和案桌上的韩睿道晚安,“韩大夫,好好休息一夜。我一位朋友那里可能会有小公子的下落,明日我带你一起去寻寻看。”
  昏暗中传来韩睿轻轻的一声回应。
  袁香儿转身离去之时,回头看了一眼,小小的韩大夫静静站在那里,另一个穿着衣裙的瓷人眉眼弯弯地陪在他身边,两人肩并着肩,仿佛昨日双双进入庭院中的模样。
  这位父亲安抚妻子放下执念转世轮回,自己却无法割舍对孩子的牵挂,形单影只地滞留在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不顾危险地闯入被蠹魔占据的药铺,想要寻找孩子的下落。
  第二日一早,袁香儿收拾必备的用品,和云娘辞别。
  “师娘,我去阿滕家里玩一次,她住得有些远,可能今夜我不一定回来。”
  云娘向来不干涉她的行动,只厚厚地为她打包了一叠的糕点,“每次她来都带着礼物,你也带一些我们家的点心去给她。代我向她问声好。”
  南河的身体还十分虚弱,天狼山里又有许多想要对他不利的妖怪,不合适一起出门,袁香儿把他连同垫子一起放在一个竹篮子里,交托给云娘。
  “小南是不吃别人碰过的东西的,也不用别人用过的碗筷。这是他吃饭用的碗,这个是他喝水用的。”袁香儿拿出南河日常的用具,一一交代。
  “他身上的药等我回来再换,别让他碰到水。白天如果有太阳,让他在院子里晒一会儿。但是别把他和小黑他们放在一起。一定要单独放在干净的地方,用垫子垫着,他身体还很弱,不能着凉了。”
  她絮絮叨叨地交代了不少事情,还是不放心,蹲下身,在南河的垫子上放了一张折叠好的符箓,悄悄对他说,“这是传音符,可难制作了,我一共只有这两枚。向里面注入灵力之后,你说的话能传递到我那,只能用三次。要是有什么事,你就用它联系我。”
  南河默默低着头,伸出爪子把三角形的符箓扒拉到自己身体下压着,扭过脑袋不再看她,不看那只停在她肩膀上趾高气扬的猫妖。
  “乖乖听师娘的话,好好养着。我很快就回来了。”袁香儿摸他的脑袋。
  “行啦,我会照顾好他的,肯定对他比对你还好,你就放心吧。”云娘笑着把她送了出去。
  袁香儿背上背着个竹筐,竹筐里放着韩睿寄身的瓷人以及上山需要的用品,肩上停着乌圆,挥手告辞离去。
  “好了,就剩下我们俩了。小南中午想吃点什么?”云娘把南河的篮子捧起来,“香儿说你爱吃羊肉,给你炖羊肉汤吧?”
  她看见篮子里那只耷拉着耳朵没精打采的狗子轻轻点了一下脑袋。
  “我们小南真是聪明,好像听得懂一样。难怪香儿那么喜欢你。”云娘提着篮子向厨房走去,“你不知道呀,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香儿可难过了,天天念叨着你。她把你之前用的东西都好好的收着,不让乌圆他们碰。还经常拿出来晒一晒太阳。”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