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袁香儿坐在树下,蹲下身,翻手拿出一双小靴子,亲手给袁香儿穿上。那双靴子一上脚立刻变得纹丝合缝,大小正好。
“这个不是你的毛发变化的吗?可以借给我穿吗?”袁香儿有些不好意思。
“只要是我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你不能使用的。”南河帮着袁香儿穿好鞋子,没有抬头,低沉的声音响起。“阿香,你喜欢仇将军吗?”
“原来你偷听到了呀,”袁香儿轻轻摇头,“将军是个很好的男人。但我们不合适。”
她怕南河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补充了一句,“彼此之间观念不一样,生活方式也差得太远。最主要的是,我对他也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
她站起身,试着跳了几步,鞋子既合脚又轻便,十分舒适。
南河看着眼前的袁香儿。
那我呢?我合适吗?
这句话在他的喉头来回滚动着,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但咽喉像是生了锈,怎么也无法将这短短的一句话问出口来。
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南方来的术士,是洞玄教的人吧?”
半空中,悬停着一只形似狮子的魔物,威风凛凛的鬃毛,狮身人脸,四蹄和尾部化为黑色的浓烟飘散空中。它的背上闲闲地坐着一位年轻男子。
那男子一身寻常的水合服,腰束丝绦,头戴青斗笠,脚穿麻鞋,一腿盘踞,一腿垂挂,坐姿悠闲,正带着点探究的目光看着袁香儿。
他能够不动声色地出现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南河和自己都没能发现,可见十分厉害,袁香儿退了半步,暗自戒备地回答,“我不是洞玄教的人。”
“哦,不是最好,我讨厌他们那些装模作样的人。”年轻的男子坐在狮子背上,十分随意地打了个稽首,“在下清源,出自昆仑清一教。敢问道友如何称呼?”
“我姓袁。”袁香儿谨慎地说。
那位术士点点头,“你的这个使徒是天狼吧?我这个人没有别的爱好,最爱收集罕见独特的使徒。远远看着天狼见猎心喜,故而特意追上来,敢问道友能够割爱,将他转卖于我?”
“不卖的。多少钱都不卖。”袁香儿拒绝了他,准备离开。
“话不要说得那么早嘛?没准我有你想要的东西呢。”那术士也不生气,眉眼弯弯,“这世间没有不能交易的东西,单看多少筹码能够打动人心。”
他从怀中掏出两个瓷瓶,倒出两枚金光内敛的丹药。
“见过吗?此一乃驻颜丹,能保容颜不老,青春永驻。此二乃延寿丸,能延常人十年阳寿,已是眼下能寻觅到的延寿丸中的极品。”他向前伸出手掌,仿佛袁香儿不可能拒绝他的诱惑,“想要吗?”
“不,我不需要。”
那位清源道人微微挑眉,劝说道:“别小觑了,虽说只能延续十年寿命,但也实属难得,如今灵气衰竭,开炉不易,整个人世间再也寻不出几枚来。若不是天狼世所罕见,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和你交换。你和你的使徒感情再好,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重要吧?”
袁香儿摇摇头,拉上南河的手,就往外走。生命再珍贵,这世间也有不能用于交换的东西。倒是南河一路频频回头,盯着那人手中的丹药看。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清源摸了摸坐下使徒的鬃毛,不敢相信地摇摇头,“这才真是稀罕了,还有人能不要延寿丸。”
在大同府住了几日,终究到了离开的时候。
仇岳明亲自将他们送出很远,直到大同府高大的城墙都变得模糊不清,他才停下了送行的脚步。
分别的时候他站在袁香儿的面前,久久没有说话。
“别这样呀,秦关兄。”袁香儿轻声宽慰他道,“我这就先回去了。将来,咱们朋友之间总还能有相见的时日。”
仇岳明拧着双眉,眼中是克制的难过,他是一个内敛持重的人,那日的一番话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纵然心中百般不舍,也不会再纠缠不休。
“我永远都会记得,当时我被锁在那间暗无天日的屋子内。是你推开了门,扶我起来。此恩此德,某绝不敢忘。”
挥别了仇岳明,离开大同府,马车碌碌向南而归。
去的时候满心希望,怎么也想不到回来的时候却连那个被人顶替的妻子都留在了大同府。
周德运一路上失魂落魄,满腹愁肠,容颜憔悴。
“我真的就那么糟糕吗?我都改了难道还不行吗?”他在饭桌上吃着吃着就红了眼眶。
“你长得也还行,家里也不是没吃的,回去再娶一个媳妇不就是了。”乌圆从一盆小鱼干中抬起头来,“牛不吃草强按头也没意思不是?”
“反正你们人类可以三妻四妾,要是怕娶不到满意的,多娶上几个,总能有一个喜欢的。”说这话的是胡三郎,他在教坊混迹了几年,对人类的花心习以为常。
“再娶谁,那都不是娘子了。从前娘子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没什么感觉。如今她说不要我了,我……”周德运憋着嘴,哽咽着吃不下饭去,“为什么她一个女子宁愿独自留在那苦寒之地,也不愿意跟我回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啊,呜呜。”
“就因为你的想不明白,丁妍才不愿和你在一起。你根本理解不了她,或者说你们就彼此不合适。”袁香儿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算了吧,周兄。乌圆说得对,强扭的瓜不甜。回去调整一下,好好过你的日子。”
周德运捏着碗和筷子,低下头去,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看上去十分的可怜。
为了让他振作精神,周家的仆役沿途更加小心伺候,休息时常常聘请歌姬名伶,演艺奏乐,助兴取乐。只是周德运不同于往日,始终兴致缺缺,怏怏不乐。
转眼回到京都附近,还住在上一次居住的客栈。
胡三郎借着休息的时候,出去拜会胡青,空跑了一趟回来,“奇怪,姐姐从不外宿,教坊的人却说她两日没有回来了。”
“是么?”袁香儿也对阿青的琴技记忆犹新,十分怀念这位虽然只有短暂接触的朋友,“明天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入夜时分,屋中寂静,袁香儿睡在床上,化为本体蜷在袁香儿床前的南河突然竖起了耳朵。
“阿香,有人来了。”他唤醒了袁香儿。
袁香儿坐起身,指尖夹着符箓,屏气凝神,盯着紧闭的屋门。
门外的走廊传来几声隐秘的脚步声,加上一些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哗啦一声响,屋门被人推开。一股冰冷的寒风夹着血腥味卷进屋中。
一位肌肤苍白,长发披散的男子出现在屋门外,他身披一件破旧的大氅,手脚上戴着镣铐,琵琶骨被铁链穿过,却是许久不见的渡朔。
深夜突然来访的渡朔失去了从前的冷淡从容。他发丝凌乱,浑身血迹斑斑,颤抖的苍白胳膊死死扶住门框,松开另一只手,从他的怀中滚落出一只昏迷不醒的九尾狐。
“阿青?”
“阿青姐姐!”
刚刚从隔壁赶过来的胡三郎大吃一惊,扑上前去,将昏迷的阿青扶起来,发现她虽然受了伤,但气息还算平稳,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请……帮我一次。请把她藏起来。”渡朔死死盯着袁香儿,他的眼下黑青一片,嘴角沁着血丝,伸出染血的手指解下身上那件破旧的外袍,披在了阿青的身上,“你放心,有了这件袍子,白玉盘也找不到她。”
他脱下了外袍,果露出上半身,袁香儿这才发现他半边身体早被鲜血染红,更令人惊骇的是,那条贯穿他身体的铁链,正在咯咯做响地缓慢地从伤口进进出出,仿佛有一位主人在远远收紧着力量勒令他必须立刻回到自己身边。
渡朔却对此丝毫不顾,他只是盯着袁香儿,一字一字开口,“请……求……你,行不行?”
“可以,我会照顾好她。你放心。”袁香儿急忙回答他,“可是你……”
渡朔听到了这句话,似乎终于松了口气,“我无妨。”
额头的冷汗混着血水流过他的脸颊,他的面上却看不出一丝痛苦之色。他只最后看了一眼昏迷在三郎怀中披着长袍的阿青,掐了个手诀,浑身是血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外。
第58章
渡朔突然到来又突然消失。徒留一地凌乱的脚印,和几点触目惊心的血迹。敞开的屋门空荡荡的,门外是一片浓黑的暗夜,北夹着白雪呼啸着在茫茫天地中卷过。
最快反应过来的反而是胡三郎,他迅速将阿青抱进屋里去安置妥当,清创、上药、包扎,手脚麻利,一气呵成。最后他守在了床边,拉住阿青的手,小小的耳朵低垂着,一脸担忧地看着受伤了的同伴。
他还是当年那副小小少年的模样,和袁香儿十年前在墙头相遇之时几乎没有一点变化。
袁香儿还记得那时年幼的自己趴在吴道婆家满是苔痕的墙头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院子里的吴道婆表演跳大神。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压着墙头的石榴树枝条被顶起,钻出了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娃娃,白白嫩嫩的脸蛋,亮晶晶的眼睛,一双毛绒绒的狐狸耳朵顶在脑袋上。
“咦,人类的小孩?你看得见我吗?”
年幼的袁香儿眨了眨眼,知道这时候再装作看不见已经来不及了。
两个小娃娃大眼对小眼瞪了一会,被院子里唱念具佳的表演转移了注意力,各自趴在墙头看表演去了。小狐狸边看还边从袖子里摸出几个烤熟了的板栗剥着吃。见袁香儿频频张望,以为她嘴馋,便用圆乎乎的小手攥着一个裂开了口的板栗递向前。
“喏,分你一个。”
从那以后,袁香儿看戏的墙头上便时常冒出一对狐狸耳朵,或是一只怯生生的小兔子,有时候还有一只带着难闻气味的黄鼠狼。
她也因此时常收到板栗,榛子,蘑菇,胡萝卜以及老鼠干等“零食”。
那时候这些混迹进人类村庄里玩耍的小妖精天真又单纯,生活得无忧无虑。自己十分喜欢他们。
如今外貌还是一模一样的小男孩,却精通了人类的法则和事故,学会了取悦他人和察言观色,学会熟练又沉稳地照应受伤的同伴。
袁香儿很早就听过三郎他们遭遇了围剿和屠杀,不得不从村子里逃出来,过上四处逃亡的生活。但直到这一刻,那些浮于浅表的故事仿佛突然被揭掉了迷蒙一片的面纱,变得清晰而真实,鲜血淋漓了起来。
那怯生生却总喜欢悄悄偷看自己的兔子姑娘,那个动不动就放一个臭屁熏得自己不得不捏起鼻子的小黄鼠狼,是不是都已经被人类的法师钉在法阵中,剥下皮毛,死在毫无意义地杀戮里。
第二日一早,为了不被洞玄教发现,袁香儿一行早早启程。坐上马车离开京都。
胡青已经醒来,她将那件破旧的长袍披在头上,沉默着坐在车窗边。
透窗而入的晨曦里,螓首低垂,秋瞳含悲,似一支历经风雨的空山幽兰,天教憔悴度芳姿。
“阿青,发生了什么事?”袁香儿坐在她的身边。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大人。”胡青闭上了眼,一滴清透的泪珠从空中滴落,“我藏身京都多年,自以为没人能够识破我的真身。两日前在太师的寿宴上,我明明听说妙道真君要来,却心中总怀着侥幸,想要躲在角落里,悄悄看上渡朔大人一眼。”
“我自己被发现了也就罢了,左右不过身死魂灭,谁知大人他……他还是和从前一般的心软,拼尽全力将我救了出来。”她双手捂住面孔,大滴大滴的眼泪从指缝中流出,“大人强抗着契约的束缚,带着我东躲西藏,拒不理会主人的召唤,那铁链一直在他的身躯里拉动,不知让他受了多少罪。这番回去,还不知道那个人类要怎样地折磨他。为什么不让我死了算了,我真是恨我自己。”
袁香儿帮她把快要滑落的长袍扯好,那件残破的衣袍入手却极其轻柔细腻,隐隐有层层叠叠的美丽纹路,显然不是凡物。
“别这样,阿青。渡朔将他的衣袍留给你,是希望护着你平安。他为了救你牺牲颇大,你更不能辜负了他一番心血。”
胡青伸手紧紧握住长袍的衣领,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我第一次见到大人的时候,他就是穿着这件羽衣,他把我猎人的陷阱中提出来,笑着对我说,快跑吧,小家伙,下一次我可不再管你。可是,下一次他还管我。”
胡青的脸颊轻轻摩挲着柔软的衣料,回想起了山林中那位温柔的山神大人。“那时候这件衣服是多么的漂亮,洁白的纹路,光华流转,穿在大人的身上,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灵。”
他就是神灵,永远是她的神灵。
小狐狸开始喜欢上从家中偷溜到山神庙来玩,
庙里时常进出着许多人类,他们端着祭品香烛,跪在神像前祈祷。
人类的愿望总是无穷无尽的,想要生一个男孩,想要娶一名媳妇,想要金榜题名,想要明年不干旱,全都来找山神大人。他们也不想想,山神大人怎么可能替他们生孩子,娶媳妇,上考场呢?
但是那些人类看不见山神大人,山神大人在这个时候总是饶有兴致地支着下颌,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大部分时候不太搭理他们,但偶尔也会替他们做一两件能力范围内的事。例如降下雨露滋润干旱了的田野。控制妖兽不令他们去田地里破坏。
阿青常常忍不住偷吃一些人类送来的祭品,人类的食物真的很好吃。
渡朔大人也只是笑着看捏住她的后脖子,把她提起来,“不能再吃了,再吃你都胖成球了。”
可阿青下一次还吃。
她开始喜欢上了渡朔大人,山林里喜欢大人的妖精可太多了,大人的身边总能围绕着各种各样的小妖精。
渡朔大人最喜音律,为了争得他的喜爱,阿青混进了人类世界,学了一手好琵琶。
至此之后,青山竹林,花间月下,时有冷弦发清角,轻音越幽壑,援琼枝,妙曲独为君奏。
这时候那位渡朔大人就会坐到她的身旁,微微眯起眼睛,侧耳聆听。
“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候,”胡青对袁香儿说,“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长长久久地在大人身边弹奏下去,永远也不会有疲惫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