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片刻,用簪子拨出了火石里的水囊。
里头的雪水早就被烧得滚烫,她倒了些在绣帕上,濡湿了帕子。而后走到冷玉身边,伸手抬起了她的脸。
苍白的面容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已然干涸,呈现出暗红的色泽。她拈了帕子,轻柔地替她擦去血痕。
期间,冷玉就像是座冰雕,一动不动,任由她动作。
殷渺渺用热水替她擦去了冻结的血水,又用水囊的盖子接了杯热水让她喝。
她也真的喝了。
梅枕石冷眼瞅着,心想:莫非猜错了?这两位应该以前认得,要不然一杯水下去,也不怕被毒死。
——然后就被打脸了。
片刻后,冷玉微微蹙了下眉头,坐直的身体歪了歪,失去了意识。
殷渺渺意味不明地勾勾嘴角,把地上的火石踢开,留出一方烤热的空地,把她平放在地,不轻不重踩了她两脚。
梅枕石收回刚才的话:她们可能有仇。
但接下来的事又很迷惑,殷渺渺把人弄倒了,转头却解下裹在身上的斗篷,严严实实地给冷玉盖上,还在颈后折了折兜帽,弄出个枕头来垫着。
女人心,海底针。梅枕石明智地放弃了探寻,闭目养神,假装自己不存在。
殷渺渺也没了其他动作,撩起裙摆准备坐下。
这时,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了之前写在石壁上的字——颜色几乎淡得看不出来了,有些笔画还剥脱了,缺胳膊少腿。
她不由暗暗奇怪。
火石的质地有些像是凝固的油料,燃烧缓慢而长久,烧化后的液体附着性很好,比炭末更适合书写。照理说,这么鲜明的颜色,又是在温暖干燥的山洞里,怎么都不可能短期内便掉落成这样。
她拿起金簪,再度沾染了颜料,于石壁上划下新的痕迹。
说来也奇怪,金簪刻字之时,墨迹始终鲜明,但当她收手放下,字迹便会迅速淡去。
她心底有了猜测,瞥了眼昏迷的人,使唤梅枕石:“你去外面看看。”
梅枕石霍地睁眼:“出什么事了吗?”
“嗯,你去看看。”她道。
梅枕石并不推辞,如今众人修为被限,境界的差距被无限缩小。他不自知地起了对妇孺的照拂之意,当即起身出去查探。
还未走到门口,已然发觉不对。
进来的通道变化了,不是改了方向,路还是原来的路,却在石缝里出现了许多草根野菌,还有几只不知名的虫子爬来飞去。
走到屋外,气温依旧冷得很,但不再是光秃秃的石头泥土,银白的冰雪中,星星点点的绿色冒头,显眼无比。
天空飞过鸟兽。
草丛里有尾巴一闪而过。
不久前才被迫答过考题的梅枕石立即反应过来,百兽百鸟的出现,意味着神兽们已经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这已经是非常明确的新生代的景象了。
真是不可思议,有了参照物后,时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地流走。也许他们刚才在山洞里聊天的功夫,便是千百万年。
此刻,梅枕石由衷地感受到了天地的浩大,与自身的渺小。
他静静伫立着,但见日夜快速交替,狂风袭来,雨雪纷纷,草木疯狂生长,岩石增添岁月的痕迹,虫兽的种类越来越多,参天巨木拔地而起。
渐渐的,无序混乱的气候变得规律起来,阳光不再与暴雨同至,严寒与酷暑不再反复无常。花开有时,枯荣有数,一切走上了正轨。
某一刹那,一切定格。
出现在他面前的依旧是黑夜,只是夜风凉爽,鸟鸣清脆,星辰点点,已是他所熟悉的夜晚了。
他忽然害怕,唯恐自己已经在无尽的时光里变成骷髅,残余的只是一抹执念。于是很可笑的,梅枕石回过神的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自己的脸。
手感如旧。
他这才敢大着胆子摊开双手,检查身体,发觉一切如旧,鬓边不曾有白发,肌肉也未松弛老败,仿佛时间遗忘了他的存在。
梅枕石松了口气,转头欲回,却惊讶地发现山洞已不见踪迹。
时光同样改变了地形。
他不得不细心寻找了一番,才在远处的山壁上找到了格格不入的山洞——周围的石壁在时光中老旧,洞口附近却还很新。
待回到洞内,这种违和感更加强烈,原来的洞穴还在,变化甚微,甚至燃烧的火石无丝毫变化。那个名为冷玉的女修还在沉睡,殷渺渺正望着她出神。
眼前的情形,让他不由怀疑方才外头的景象全是幻境。
“你领子上是什么?”出神间,她这般问。
梅枕石下意识地掸了掸衣领,一片雪白的梨花飘落下来。他怔怔道:“原来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一局棋残烂斧柯,千载时光弹指过。”梅枕石唏嘘道,“这真是个了不起的秘境。”
他的说法印证了殷渺渺的猜测——时间变了。
这是第九天,前八天的时间是正常的,但就在第九天,时光骤然加速。她不确定是否是某个规律,只是牢牢记在心间。
梅枕石看她不说话,忍不住道:“外面变了,我们却没有变。”
“自然。”她神色如常,“‘过去’的时间已经过去,不可能改变‘现在’的我们,需要担心的是,我们是否会改变‘过去’。”
梅枕石反应很快,试探着问:“若是改变过去,会怎么样?”
殷渺渺道:“假如只是幻境,那么什么都不会发生,假如是真实,那么我们可能全都不复存在。”
修真界没有蝴蝶效应的说法,却人人熟知因果:过去是“因”,现在是“果”,有因才有果,因变了,果自然随之改变。
梅枕石到底年轻,又刚被时光之力震慑,一时心悸,竟然傻乎乎地问了句:“那怎么办?”
话音未落,便觉赧然。
殷渺渺笑了,带着过来人对于晚辈特有的善意:“看看才知道。”说着,站起身来,掸去浮尘,灭掉其他的火石,只留了一堆,一副准备离去的样子。
梅枕石没想到她那么有行动力:“真君要走?”
“我说了,要看看。”她说。
梅枕石出身散修,只去过一次风云会的秘境。这会儿见她成竹在胸,兼之顾及其他元婴的力量,忙不迭道:“如若真君不介意的话,在下亦想同往。”
她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梅枕石一喜,目光瞥见昏迷的冷玉,不由问:“那这位……”
“管她去死。”出乎他预料,殷渺渺冷笑一声,撂下句狠话就走,浑然没有携冷玉同去的意思。
梅枕石:“……”
有本事把斗篷带走啊。
光说有什么用?
这两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说仇人不够狠,说故交又有些矛盾……
归元门的女修,莫不是和那位有关?
他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八)头(卦),面上却一派恭敬,顺从地跟了上去——冷玉再怎么说也是元婴,轮不到他操心。
走到洞穴外,东方已露鱼肚白。
殷渺渺观察了下地形,抬脚就往最高处走去。因着地壳变动,原本在山脚的洞口拔高了不少,她没费多少力气,便到了一处高地。
站在高处向下眺望,已然能看到一条新形成的河谷。岸边不远处,一个穿着兽皮的人正望着河水,看样子像是在……参悟?
第650章
殷渺渺以前读十四洲的历史, 最鲜明的一个印象便是“延续”。
古神死, 新神生;诸神灭, 人长存。
新神的力量来源于古神,人的起源又在于新神的繁衍。
一代又一代, 薪火相传,仿佛一条从未断绝的河流。
而与她前世的传说不同, 首先, 十四洲确实有“天命论”发芽的土壤——所有的兴盛, 都必然伴随着某一者的消亡——和“绝地天通,人神不扰,各得其序”的情况有很大区别。
其次,中国神话中,神和人之间有三皇五帝的过渡期。无论是伏羲、炎帝还是黄帝, 身上都有神的血统,但同时, 他们带领着人类走出了蛮荒, 学会了使用火和工具,种植可实用的农作物, 从愚昧走向文明。
至于十四洲, 古籍中并无太多的记载,但殷渺渺现在用眼睛看到了。
这同样是一个十分混乱的时期。
之前说过,从上古时代到中古时代,新神的力量由盛而衰,最终彻底消失, 只留下了没有神力的人。而人又有两个时期,遗辉纪的人保留了神明不老不死的能力,以至于人□□炸,致使天道建立生死轮回的新秩序。
在这两个时期的交替阶段,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问题。
比如,从前的传承都是靠血脉延续的。就如小凤凰,它关于凤凰的力量与法术,全都篆刻在神识深处,到达某个境界便会触发,生而知之,不必学习(然并卵,这不是它学渣的理由)。
人虽然没有这样的血缘传承,却不老不死。所有的知识都掌握在领导人类的“巫”的手里,人们只要听从“巫”的吩咐,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但如今,巫会死。
什么果实可以吃,什么草药能够治病,什么地方才能度过难捱的冬天……所有的知识,都必须传递给新的巫。
口耳相传,问题多多。
假如听讲的记性不太好,就会记错,倘若巫死的突然,没有交代遗言的机会,那么许多知识就会失传。
久而久之,必会出现传承的断层。
如今,人们还记得曾经有诸神之战,记得神兽称霸四方,但神是什么样的,无法描述,如何使用力量,早已遗忘。
人不得不去发现世界,探索世界,以及,理解世界。
这会儿在河边参悟的人,名叫传,乃是部落“炽”的巫。
(必须说明的是,此时此刻,殷渺渺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与来历,只是为着叙述方便,提前点破,也无不可。)
与印象中神神道道的形象不同,这个巫身材矮小,皮肤干糙如砂纸,只有一双眼睛明亮深邃,不同凡响。
他看到突然出现的殷渺渺,既不曾戒备防范,也不大惊小怪,只是用很平和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这是十分陌生的语言,殷渺渺没有听懂,道:“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巫传思索片刻,指了指自己,道:“传。”
她懂了,指着他唤“传”,再指向自己道:“素微。”
“素微。”他很精准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殷渺渺弯起了唇角,莫名感到高兴,继续尝试与之交流:“你在做什么?”一边问,一边辅佐手势与表情。
巫传看懂了她的疑惑,指了指河水,而后用树枝在地上画出了三条波浪线。
殷渺渺心中微讶。
他指着波浪线,念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
殷渺渺懂了,指着河水,重复了一遍这个音。
巫传点头。
于是,殷渺渺明白了,他在造字。
她惊讶又欣喜,从未想到自己会在如此随意的情况下,见证人类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一刻。
更不可思议的事还在后面。
巫传用树枝在地上的“水”字(姑且认为这个字是水吧)上点了点,而后,一缕湿润的水汽冒了出来。
干涸的土壤忽然变深,仿佛空气中的水被无形的力量聚集于树枝下。不出片刻,一洼浅水便集聚在了字上。
殷渺渺怔住——不止是字?是……符文?
巫传把树枝递给她,让出了一片空地。
殷渺渺迟疑片刻,接过树枝,以罕见的笨拙姿态,一笔一划地仿写了一个“水”。她自忖写得不差,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巫传笑了笑,微微摇头。
她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
巫传指着水,说了句她听不懂的话。看她难以理解,便用手指着眼睛,摇头,指了指胸口,点头。
不要用眼睛,用心?
殷渺渺赶忙集中精神,再度书写了一次。
仍然失败。
气氛有一点点的尴尬。
巫传陷入了思索。
殷渺渺也在观察着他。一个明显生活在蛮荒时期的原始人,懂得造字并不稀奇,文字原本就是这么来的,但其文字居然有类似于符文的效果,便不同寻常了。
而且,他们发生了交流。
这是特殊的幻境,还是真切的现实?
两人各有思量,一时都未说话。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争执吵闹的声音。殷渺渺被打断了思绪,抬首望去,只见梅枕石慌不择路地跑过来,衣衫凌乱,后面有几个年轻女郎正追着他,个个袒露上身,裹着皮裙,肤色如蜜糖般呈现微微的褐色,手里都拿着石斧木棒等武器。
好像原始社会都是母系氏族……咳,不能笑不能笑。殷渺渺努力绷着脸,但梅枕石的表情实在太可笑了,惊恐与不可思议交织,她最终没忍住,直接笑场。
而那几个女郎似乎很畏惧巫传,面面相觑着放慢了脚步。
梅枕石一溜烟跑到殷渺渺背后,恳切道:“真君,救我。”
殷渺渺没理他,暗忖道:原本元婴修士的身体强健,不惧寻常兵刃,倒也不必怕她们,但传能使用符文,几乎与法术无异,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得好。
此时,巫传和那几个女郎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个跑开了,片刻后,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走了过来,气势非凡,一看便是首领。
她与巫传交谈了几句,转头呵斥了那几个女郎。她们面露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巫传指着女郎,道:“瞳。”又指着殷渺渺介绍,“素微。”
于是,双方都知道了彼此的姓名。
瞳问了巫传几句话,对方作答。她便点点头,指了指丛林深处,对他们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