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开出的条件,已是她作为皇后能为林斐提供的最好的去处了。如果连这个去处林斐都拒绝了,谢玉璋也茫然,不知道林斐到底能去哪,能做什么了。
林斐侧头看了看阳光里的尘埃,转眸看着她,问:“珠珠,很多‘前世’的事,你一直遮掩着不想告诉我。我问你,在你那前世,我是否对自己的孩子,也是这般绝情冷漠?”
“前世,阿史那乌维将我送给蒋敬业,你舍了孩子们随我而去,毫不犹豫,毫不留恋。”谢玉璋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我以为,今生你不会这样……”
林斐了然地点点头:“果然。”
她沉默了许久,道:“其实,这些年我零零星星地,从你嘴里挖出了‘前世’的我,大概拼出了自己的样子。珠珠,你一定能理解,一个人以旁观者的视角去看自己是什么感觉,又有什么效果。”
谢玉璋“看”了自己十二年,如何能不知道。
这样的视角,你是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身上一切软弱、无能、偏隘。所有那些曾经不能正视,有百般理由的阴暗,全都被照得一览无余。
“我这样看着‘自己’,前所未有的清楚。我渐渐地明白了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林斐缓缓道,“珠珠,你可知道,我是一个毕生都在寻找‘归宿’的人。”
谢玉璋凝眸,问:“怎么样才算是归宿?”
林斐道:“你问到了点子上,因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让我入宫,你却不知道,宫闱于我并不是个令人怀念的地方。从前我在朝霞宫里,过得并不快乐。”她说。
谢玉璋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林斐垂眸回忆:“只是那时候,在我的心里把朝霞宫当成了归宿。我努力地经营,每天忙忙碌碌,我和你的保姆尚宫争事做,力求把你身边的事都拢到自己手里,想将你照顾得再也离不开我。等到以后你离宫开府,公主府便是我的归宿。”
“只是想不到人生陡变,你竟然要和亲漠北。你将我托付给二郎,但杨府和二郎,并不是我的归宿。我人生的价值在于向你报恩,全了林氏女郎的名声,我认定了自己的归宿是在你身上,因此我以绝食相逼,追着你去了漠北。”
“前世的我,必定便是这般的想法。去漠北陪你,陪你受苦,陪你受痛。舍了此身与你,取了自己的义。这,也不失为一场归宿。前世的我对孩子如此冷漠,并不仅仅因为他们非是我与心爱之人所生,更是因为我的归宿不落在他们身上。我这样看着前世的自己,简直太清楚,太明白了。”
“只是今生,你没有给我机会。漠北八年,我是活在你的庇护之下的。我没有归宿了。”
“林家重立朝堂,我以为家族会是我的归宿。可大家其实都希望我嫁人。在他们眼里,女郎都该嫁人才圆满。娘家不是一个女郎的归宿。”
“我便以为,婚姻该是我的归宿。我在求婚者中选了二郎,实是因为他是我的最优选择。杨家林家结为两姓之好,相互守望,我以为这是我作为林氏女郎的归宿了。”
“可后来我发现,原来哥哥并不需要我这么做。他要做的事情,他自己一个人便可以做好了。他其实更希望我能过得开心,那些我觉得我该有责任的事,他只想自己一个人去担当起来。”
“若只如此,我也不是不能做好广平伯夫人的。与丈夫举案齐眉,为他生儿育女,其实都是很简单便能做好的事。只可笑的是,当我已经决心这样过一生的时候,高大郎将我掳走了。在他掳走我的那一刻,我的婚姻就已经结束了。这竟也不是我的归宿。”
“泗水江心一跳,本该是个绝好的归宿的。如此,我留下义烈之名,林氏女郎、杨氏夫人,便都可垂了千古。我还报完了你的恩情,再不亏欠。多么地好啊。”
“偏偏,高家那个傻子非将我捞起来。我又没了归宿。而这个人,却是一个将死的必死之人,他注定不是我的归宿。我为着寻一个归宿,一直按着这世间的要求活着——对恩人,对家族,对丈夫,我都做该做的事,做对的事。只到了这时候,知道高大郎决非我的归宿,我终于挣脱了这一切,放肆了一回。”
“孩子纯是意外之喜,我与二郎成婚一年都未有身孕,原以为自己是不易受孕的体质,谁知道竟和高大郎有了。彼时我觉得,我寻了这许久,原来归宿在这里啊。”
“我以为这孩子将是我的归宿,我是真心很欢喜,很爱他。可原来只是一场误会,老天将他收了去,让我明白过来,我这一生,原就不该将自身的意义寄托在一个孩子身上。”
谢玉璋问:“那你,未来究竟想要做什么?你告诉我,我定尽力助你实现。”
“我还未想好。”林斐说,“只我很想问一句。前世之我,终将你视作最终的归宿,你却先她而去了,则她之后,该是怎样活的?”
【她和我相依为命惯了,我走了,她一个人怎么活?】
谢玉璋万箭穿心。
因最后先走的,竟然是她。那之后林斐又该怎么活?
她去嫁人吗?生孩子吗?侍奉公婆丈夫吗?她要顶着林氏女郎的身份,继续受云京人指手画脚、恶意猜测吗?
无论哪一样,谢玉璋都无法想象。
林斐凝视她许久,立起身体,向她躬身:“我还未想好以后要做什么或者去哪里。只我的‘以后’,娘娘不要再操心了。”
谢玉璋流下了眼泪。
林斐直起身,道:“只我还想请娘娘再看我一眼,因娘娘定能从我的身上看到自己。娘娘和我,何其相像。”
“只娘娘和我不同的是,我在寻归宿,娘娘在寻解脱。故而我的路愈走愈窄,娘娘的路愈走愈宽。”
“只我仍然感到困惑,娘娘入宫为后,便是此生最优的选择,权力与他,可以兼顾。只如此,娘娘真的寻到解脱了吗?”
她目光直直地投向谢玉璋:“后宫情形我亦知,娘娘最好是能生出嫡皇子来,若不能,世家出身的皇子将来恐不好控制,我猜等陛下此次南征归来,娘娘便要谏言选秀了罢?”
谢玉璋沉默,道:“大婚第二日,我已经谏过了。”
林斐惊讶,轻叹:“果然。”
“也非是刻意。”谢玉璋道,“只当时正好发生些事情,心情已经到了那里,便一鼓作气一起说了,省得留待日后,还要再难受一回。”
林斐道:“我以为娘娘不会难受呢。”
谢玉璋道:“我是个人啊。”
林斐道:“娘娘这一点上,的确与我不同。既如此,娘娘,考虑活在当下吧。”
谢玉璋道:“那未来怎么办?”
林斐道:“便是眼前,也早就脱离娘娘前世所知了吧,何况未来。未来并不因为娘娘忍耐眼前,未雨绸缪,便能事事照娘娘的想法来的。娘娘总为‘未来’所困,今生真的能寻到解脱吗?”
“娘娘,我还未想好将来要去哪里,但我已经决定离开京城了,我已经不再是广平伯夫人,也不想再做林氏女郎,甚至于‘林斐’这个名字,我都想一并抛弃了。”
“娘娘,放肆或许不一定能结好果,但滋味实在美妙。我从不曾后悔。”
“当然,这只是我,娘娘自己的人生,娘娘自己选。”
第184章
前世,李固先破卢氏,再破郑氏。此二姓都是北方著姓,在北方败给了李固之后才南渡。击破二姓之后,南方最大的著姓高氏负隅顽抗,成为最后一个灭亡的著姓。
今生,因为种种缘故,李固在第一次南征便兵锋直指高氏,高氏成为了江南三姓中第一个覆亡的。
但南方地形多变,一地一俗,翻座山另一面便是一种不同的气候,对李固的南征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李固前后御驾亲征了三次,才荡平江南诸姓。
今生,李固第二次御驾亲征,于开元八年五月杀灭了卢氏。因卢氏扶植了荆王一系立了伪朝,李固未曾留情,一如对高氏那般,屠灭了这个姓氏。
伪帝自尽,荆王一脉灭绝。
皇帝又一次向世人展示了他的冷酷无情。
卢氏的一个心腹幕僚为求活命,出卖了一桩陈年秘事给大穆皇帝。
皇帝大怒,谴了邶荣侯李卫风带一支人马北归,过云京而不入,直扑河西北境。
邶荣侯一路强行军,从江南到北境,不过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他于七月抵达,甫一到北境,便持李固的手谕,先夺了李大郎的兵权,又兵围了李大郎的居所。
他自己直入其间,见到了李大郎。
李大郎望着他,道:“老七,你来啦。”
李卫风急行军两个月,胡子拉碴,眼窝都凹陷了,厉声道:“你知道我来为何?”
李大郎道:“知道,我等这一天很久了。自他开始南征,我在云京便一直吃不下睡不香,不知道这柄刀何时会落下来。我自请来北境,原也是为了逃避。现在你来了,我反而踏实了。”
李卫风气极怒极,道:“你怎能如此糊涂!”
李大郎叹道:“怪我。”
“当年,王氏其实亦找过我。只老大人是我族伯,对我恩重,我实不能做此不义之事,犹豫之下,王氏便弃了我,转头与霍家扶持了二郎。不过几年,二郎便被他二姓裹挟,终走上了绝路。”
“只当时乱起之时,我一个犹豫,叫十一得了河西。我居于他下,内心里始终不甘。”
“我等踏出河西,一路南下。卢氏深受威胁,暗地里叫人联系我,意欲暗杀了十一,扶我上位。我本就是李家血脉,当时的确是动了心。只当时十一一胜再胜,一路势如破竹,河西军心归附。我还是犹豫了,终究未能下手。”
李卫风厉声道:”既未做下,当时便该向十一坦诚!十一岂是没有胸襟之人!他向来最重我们兄弟!开国封侯,先封我们兄弟几个。他是个念旧情的人,你又没做,如实坦白了,他难道还会杀你!如何这许多年,都不开口!”
李大郎道:“因我总心存侥幸。想着卢氏南渡,未必便能事发。我与你们几个又不同,当年老大人身故后,我未能及时与你们联兵讨伐二郎。十一与我,终究有隔阂。我每每想坦白请罪,总是犹豫,就这么一日拖一日,越拖越无法开口……”
“你拖了一日又一日,拖到兄弟成了皇帝,生生把自己拖得没了退路!”李卫风气极而笑,“你遇事便犹豫,竟还妄想河西,不甘于居于十一之下?十一何曾犹豫过!当我们还犹豫时,十一便已经拔刀了。因此,得了天下的是他,登了大位的是他!五郎、八郎与我,从没不甘过!你这拖泥带水、犹豫不决之人,有个屁的不甘!”
“老七,”李大郎问,“如何是你来?是他命令你来的?还是你自愿来的?”
李卫风道:“死到临头,你关心这个有个屁用!我来,总强于别人来。”
李大郎落泪道:“这两年我常想,若老大人还在,该有多好。奉了他登大位,咱们兄弟,一如往昔……”
李卫风怒道:“谁不想老大人还活着!只做这种梦,救得了你吗!”
李大郎脸色灰败。
“我,他,我的家人,可有救吗?”他嘴唇微颤着问。
李卫风悲愤道:“你此时才知道想着家人吗?只恨大嫂子嫁了你这样的丈夫,拖累一家子。”
李大郎的脸色益发地如死人一般。
李卫风道:“我来之前,十一答应了我,等我回去再处置你的家人。你自裁吧!你自裁了,我拼了身家性命,保住你一家子人命。只富贵荣华,以后不要再想。”
李大郎道:“好。”
他想抽刀,那刀竟卡在鞘中,怎么也抽不出来。
李卫风抽出自己的刀丢到了他面前。李大郎捡起来,手腕翻转,刀尖对着了自己的腹部。
只是明明想好了要死得壮烈些,那手却一直抖。
李卫风再看不下去,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大哥,我送你。”
李卫风发力,钢刀刺入了李大郎之腹。
李大郎道:“老七,多谢你。”
说完,人软了下去,先跪在了地上,又倒了下去。大股的血从食管倒灌,自嘴里流出,痉挛几下,终于死去。
李卫风站在那里许久,仰头望着屋顶,眼泪终究是流了下来。
人生几十年,恍如一梦。渐行渐远,都模糊了当初的少年模样。
亲兵们不敢出声。邶荣侯擦干了眼泪,道:“收敛大郎,我们带他回云京去。”
说完,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李卫风回到云京的时候是十月,此时南方已经传来大捷,郑氏亦覆灭。江南势力最强的三大著姓皆亡,其余诸豪强、姓氏纷纷俯首归顺。
李固,终于是成了天下共主。
比谢玉璋的前世更早更快。
李固与李卫风前后脚,差了半个月回到了京城。
谢玉璋着着钗钿礼衣,在丹阳宫迎接他。见着李固,忍不住先笑了,道:“陛下黑成这样,在云京郎君榜的位次,又要跌了。”
李固大笑,走过去一把抱起谢玉璋,便往內殿去。
侍女们莫不掩袖而笑。
阳光透窗,床帐也未放下。
男人精实的后背,肌肉凹处,汗滴凝成了水,每一次起伏,便蜿蜒流下。
古铜与雪白,雄健与柔软,交错纠缠,吞纳,浸润,交换。
每一个毛孔都在明亮的阳光里纤毫毕现。
谢玉璋睁开眼,看见了李固的眸子,有爱有欲。
爱欲都正浓。
李固也看着她,看她睁开了眼睛,便吻住了她的唇。这红唇的芳泽,他永远也尝不够。他伐挞愈狠,令她如狂风骤浪中的一叶扁舟,只能随他颠簸。
他爱她的吟哦呜咽。
他爱她眼睛湿润,失神呢喃。
他爱她咬着他的肩头、手臂,又或是指甲划过他的背,惊惶喊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