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赶来锦鳞卫衙门的路上就想到应该是石火听岔了,只是还需问一问,才能真正安心。
骆大都督有点不高兴了。
这种丑事怎么还刨根究底呢?
没想到开阳王也是个八卦的人。
不过人是从他这跑的,他能出来还多亏了眼前青年帮忙,骆大都督可硬气不起来,于是点点头:“是那个不成器的丫头。”
卫晗扬了扬唇。
骆大都督:?
为何他竟从开阳王面上瞧出一丝高兴来?
卫晗旋即正了脸色:“大都督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开口。”
那一脸严肃,让骆大都督以为刚才眼花了。
“多谢王爷。”
二人本也没有多少话说,再寒暄几句,卫晗便道:“那我告辞了。”
骆大都督暗松口气:“王爷慢走。”
卫晗走了几步,脚下一顿突然停下。
“王爷还有别的事?”
“今日……有间酒肆开业么?”
骆大都督沉默一下。
他忽然觉得这才是开阳王跑一趟的真正目的。
咳咳,笙儿想开业就开业,想歇业就歇业,哪会和他说。
不过在外人面前可不能露怯。
骆大都督当即严肃了神色:“倒是没听笙儿说今日酒肆歇业,应当会开门的。不过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反正笙儿每日都会准备我的酒菜。”
卫晗轻轻敛眉。
他感觉骆大都督在跟他炫耀。
不过考虑到骆大都督与骆姑娘的关系,只好算了。
“多谢大都督告知。”卫晗微微颔首,大步离开了锦鳞卫衙门。
回到王府,卫晗冷冷道:“叫石火过来。”
石火很快赶过来:“主子有何吩咐?”
“手上的事暂时放一放,去把恭桶刷了。”
石火一脸茫然走了出去。
刷恭桶可是王府酷刑之一,也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竟然把三弟和四弟常干的差事给抢了。
卫晗端起茶盏慢慢喝了几口,对打发去刷恭桶的亲卫没有丝毫同情。
这都能弄错,也就适合去刷恭桶了。
骆姑娘怎么可能与平栗兄妹情深。
平栗这一藏,就过了三日。
他没有选择出城。
比起出城后慌不择路逃命,反而留在城中更容易藏身。
城中有他多年来陆陆续续置办的几处宅院,从勋贵云集的西城,到三教九流聚集的东城,乃至南北二城,各处都有。
平栗藏在了东城一处毫不起眼的民居里。
此处龙蛇混杂,有生面孔也不打眼,往早安置好的住处一躲,谁也别想把他找出来。
他在锦鳞卫多年,锦鳞卫那些追踪手段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威胁。
再者说,锦鳞卫名声虽吓人,其实都是普通人,或许擅长抄家,却不是千里眼、顺风耳的神仙。
唯一恼人的就是此处被贼人光顾过,他以前未雨绸缪准备的粮食没有了。
平栗摸了摸肚子,望着门口的方向有些迟疑。
他一路躲逃来到这边,并不敢买大量吃食,三日前只匆匆买了六个肉馒头而已。
这些年习惯了山珍海味,对肉馒头这样鄙陋的吃食他早已不会多看一眼。
没想到狼狈之时,让他果腹的还是肉馒头。
那一年,让他改变乞儿命运的同样是一个肉馒头。
藏身之处的斜对面路口,就有一个专卖肉馒头的摊子,或许这就是他当初买下这里的原因。
三日前那场大雪,因为连日天晴已经开始融化,化雪的时候要比下雪冷,特别是饥肠辘辘之时,就更抵不住这样的寒天。
平栗舔了舔发青的唇,还是下了决心去买几个肉馒头。
出去买吃食会冒一些风险,可也不能困在这里活活饿死。
第347章 较量
临近年关了,无论是薄有资产还是囊中羞涩,人们都走上街头采买年货。
茶摊肉铺、酒肆当铺,每一处都挤满了人。
路口处那家卖肉馒头的摊子占尽地利的便宜,那些兜里有些余钱的人逛累了、买好了,就会花上三文钱买上一个热气腾腾的肉馒头填肚子。
肉馒头的香味传出老远,吸引着一群小乞儿围着摊子打转,却不敢靠得太近。
卖肉馒头的王大娘可不好惹,会拿菜刀砍人的。
一处卖粗茶的茶摊,条凳上坐满了人。
两个面容寻常的男子默默喝着茶水,眼角余光偶尔会从某处扫过。
他们是五爷云动的人。
三日前他们的人就守在这里,每日都会换几张新面孔,为的不只是躲进那处屋舍的叛徒平栗,还有刺杀流清县令的那方势力。
五爷说不可轻举妄动,引出那方势力才是大都督的目的。
此处龙蛇混杂,人来人往,若是平栗不出现,根本揪不出那方人来。
可平栗的耐心未免太好了些,三天来一直没出过门口
听第一批跟来的弟兄说,三日前平栗只买了六个肉馒头。
想到肉馒头,一名男子悄悄扫了扫不远处卖肉馒头的摊子。
热气腾腾的肉馒头,在没有完成任务之前只能看看了。
墙根处残留着积雪,地面一片泥泞,几个闲汉无聊用脚尖玩着泥巴。
这样的闲汉在东城随处可见,或是街坊邻居都熟悉的某家不成器的小子,或是流落至此的外乡人,并无人多看上一眼。
闲汉们眼神闪烁,四处寻觅着目标,若是遇到一瞧就好欺负的,或是找到机会寻个事,一日的吃喝就有着落了。
当闲汉的图的就是一口吃喝,打家劫舍这么威风的事还没胆做,只能悄悄憧憬一下。
其中一名闲汉是张生面孔,看穿戴举止与其他闲汉没有什么不同,就连贪婪浮躁的眼神都是一样的,只是偶尔视线会扫过某处,眼底闪过凌厉的光。
茶摊旁有个算命摊子,瞎了眼的算命先生从不见开张,干脆大半时间都在懒洋洋晒太阳。
那双浑浊没有焦距的眼睛偶尔会望着某个方向出神,有时候是肉馒头铺,有时候是破旧的屋舍,还有时候是茶摊、墙根。
几方人默默等待着,无形较量着耐心。
平栗在破旧的门后静静立了一会儿,才伸手放在门栓上。
他许久不曾有过这种犹豫了。
或许是多年的养尊处优,他以为处在这样的处境能游刃有余,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担忧、惊惧、怀疑……种种情绪积压在心头,令他举棋不定。
到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他早已失去了多年前为了一个肉馒头拼死的勇气。
门栓就是一块横木,单薄脆弱,与这破旧的木门一样其实挡不住什么。
平栗把门栓抽出,拉开了门。
义父或是那方人若是发现了他的踪迹,一道破门哪里挡得住。
门外热闹喧嚣,对面屋檐的积雪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有些刺眼睛。
平栗眯眯眼,一时竟有些不适应。
他不敢在门口停太久,那样就太奇怪了。
平栗整理一下心神,表情镇定走了出去。
扫一眼四周,挑担的货郎,推独轮车的老汉,挎着提篮兜售鸡子的农妇……杂乱中透着有序。
平栗一颗心稍稍安定,快步走向肉馒头铺。
茶摊处的两名锦麟卫对视一眼,非但没有动,反而又续了一杯茶,眼底却多了兴奋。
可算没有白等,吹着寒风喝了这么多粗茶都要闹肚子了。
恰好一人走至算命摊子前,让瞎了眼的算命先生摸骨算命。
算命先生一脸云淡风轻,心中却骂开了:娘的,三天都没个正经来算命的,偏偏这个时候来。
这一脸云淡风轻落在来人眼里反而成了高人,于是更不走了。
一步、两步、三步……
靠着墙根的闲汉把手伸进破棉袄,摸出一把弓弩。
在其他闲汉尚未留意的时候,一支箭就飞射而出,直奔平栗后心而去。
两名锦麟卫动了。
他们没有奔向平栗,而是奔向冷箭射出的方向。
算命先生手一扬,石子击中两名锦麟卫膝窝。
两名锦麟卫腿一软摔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那名闲汉跑远了。
一名锦麟卫怒道:“他还有同伴!”
混乱之下,却分不清石子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另一名锦麟卫忙道:“先把平栗抓住再说。”
想要抓的大鱼跑了,要是再跑了平栗,回去后大都督定会剥了他们的皮。
好在他们也有同伴,为的就是在他们与大鱼搏击时不让平栗逃了。
爬起来的二人立刻向卖肉馒头的摊子跑去。
平栗本就心存警惕,暗箭袭来之时听到破空声忙往旁边一躲。
锋利的冷箭没入肩头,剧痛传来。
惊叫声此起彼伏,场面立刻变得无比混乱。
平栗顾不得拔箭,拔腿就跑。
他已经看到两名男子往他这里跑来。
那两个人他不认识,给他的感觉却是熟悉的,那是锦麟卫的人。
平栗立刻往相反的方向跑。
相反的方向同样有人围上来。
平栗面色微变,又往另一个方向跑,却突然一阵眩晕袭来,速度不自觉慢下来。
不好,箭上有毒!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平栗眼前一黑往前栽去。
几名锦麟卫很快围过来,按住了倒地抽搐的平栗。
“带走!”
锦麟卫很快带走了平栗,留下一群惊魂甫定外加八卦之火沸腾的老百姓。
发生了什么事啊,差爷来抓贼吗?
算命摊子前,来算命的男子目瞪口呆,指着算命先生的手颤声道:“我,我都看到了!”
这瞎了眼的算命先生竟然抓起两枚石子丢出去,把喝茶的两个人给放倒了。
石子明明是用来压脏兮兮的八卦图的……
男子觉得完全无法接受看到的事实。
算命先生一双浑浊的眼睛对着男子的方向,不耐烦问:“还算不算了?就你多话!”
“不,不算了!”男子拔腿就跑。
算命先生抬手一抹,浑浊的眼睛恢复清明,撇嘴道:“啧,倒霉上卦摊,还大惊小怪。”
第348章 遗忘
云动躲在与肉馒头摊子有一段距离的杂货铺旁,并不敢靠太近。
尽管做了些掩饰,可正如他熟悉平栗一样,平栗对他也是熟悉的。
骚动传来之际,与守在茶摊的手下目标一致,云动立刻去追向平栗放冷箭的人。
混乱的人群稍稍阻碍了速度。
云动把挡在面前的人往旁边一推,肩头突然搭上一只手。
他立刻按向那人手腕,二人厮打在一起。
转瞬过了七八招,云动便意识到对手身手在他之上。
“锦麟卫办案,你是哪方人?”云动压低声音问。
那人并不吭声,招式越发凌厉,没过多久就寻到破绽,扼住了云动咽喉。
云动一动不动,脸色铁青。
他身手并不弱,甚至可以说在锦麟卫是数一数二的,没想到交手几十招就败下阵来。
与他交手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些念头才闪过,捏住他要害的那只手就松开了。
云动迅速转身,就看到那人脚下如风很快消失在人海里。
云动不由皱紧了眉头。
那人攻击虽霸道,他却没有感觉到杀意。
也就是说,那人原本就没想要他性命,而是——云动看向暗杀平栗的人撤退的方向。
那人的目的,是阻止他去追暗杀平栗的人。
这是为什么?
云动正想着,几名锦麟卫就把平栗带了过来:“五爷,箭上有毒,平栗情况有些不妙。”
平栗被两名锦麟卫架着,双目紧闭,脸色发黑,头有气无力垂着。
那支箭依然扎在他肩头。
箭上既然淬毒,说明那方人一心要平栗性命,十之八九是剧毒。
云动以布巾裹手把箭拔出来,一股带着腥臭味的乌血立刻涌出。
他当机立断掏出匕首把平栗肩头那块肉剜去,胡乱缠上布条,吩咐道:“先带回去再说。”
剜去血肉的瞬间,双目紧闭的平栗颤了一下,随后又没了动静。
平栗陷入了长长的梦境。
梦里,他又回到了小时候,还是那个八岁的小乞儿。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饱过了,偶尔有好心人把残羹剩饭倒进他的破碗,夏日时甚至能闻到馊味。
即便这样,他也会狼吞虎咽吃下。
他看到过太多昨日还一起乞讨的乞儿,转日就成了冰凉的尸体,被人拖走扔到乱葬岗去。
多吃东西才能活下去,才能长大,他不想被丢到乱葬岗,让野狗撕咬他的尸体。
直到这日,他碗里多了一个肉馒头。
白胖松软的肉馒头还冒着热气,是刚出锅的。
那一刻,他就疯了。
谁抢他的肉馒头,他就和谁拼命!
后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他想过很多次,倘若那日没有义父出现,他为了护住肉馒头被打死值得吗?
那个答案从没改变过:当然值得。
正是为了一个肉馒头拼命的那一次,他才意识到有些东西值得豁出性命去争取。
脖子被掐住,呼吸越来越困难,而他还死死咬着抢他肉馒头的那个乞丐的胳膊不松口。
眼前模糊之际,他看到一双脚停在面前。
掐他脖子的乞丐被丢到一旁,那人弯腰把肉馒头递到他眼前。
他不顾灼痛的喉咙,拼命把肉馒头往嘴里塞,听到那人问他:“要跟我走吗?以后每天都有肉馒头吃。”
他嘴里塞着肉馒头,狠狠点头。
模糊了的视线里,那人很高大,很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