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长澜微睁开眼,干净的白衣映的他面色过分苍白,视线扫过小姑娘手中的瓷碗时,忽然笑了笑,问她:“舍得炖那条鱼了?”
小姑娘糯糯的“嗯”了一声,杏眼儿清亮而纯粹。
那条鱼是她上个月在水塘里捉的。
本来也是打算炖来吃的,可每每将鱼放到砧板上时,那一跳一跳的样子又让小姑娘十分舍不得,一来二去,干脆放在水池里养了起来,总对他说“等养肥点再吃吧。”
那条鱼确实被她养的很肥。
小姑娘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唇边,淡淡的米香从舌尖上散开,入口却不见什么腥气。
那么肥的鱼,不应该是这种味道的。
更可况小姑娘的厨艺并不算太好。
季长澜呼吸一顿,终于发现了不寻常,抬起一双眸子静幽幽的凝视着她,低声问:“你做了多少粥?”
小姑娘的杏眼儿垂了一下,随即又很快抬起,粉.嫩唇瓣上漾起一抹很浅的笑,看着他说:“做了满满一锅,我分好放在伙房的炉灶旁边了。”
她话语里的暗示明显,向来敏锐的季长澜却像是不懂似的,很平静的问她:“为什么做那么多?”
“因为……”
小姑娘的眼睫颤了一下,唇角的浅笑消失,很小声很小声的说:“这样你就不会饿着了,现在天还不算热,那些粥应该能放个两三天,等我不在了,你……”
细软的语声消失在唇边,像是有些说不下去了。
季长澜依旧静静地看着她,苍白肤色下显得眼瞳很黑,无意识扯动唇角,嗓音淡淡道:“等你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说清楚。”
手中的瓷勺碰在碗沿上,小姑娘缓缓垂下了眼眸。
他从来都是一点即透的性子,很少这样让她说清楚什么。
她知道他什么都明白。
“阿凌,对不起啊。”她小声说。
季长澜笑声很轻:“对不起什么?”
小姑娘缓缓将碗放到桌子上,卷翘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浅浅暗影,她的指尖攥上袖口,过了许久才艰难开口:“我要走了。”
桌上的烛火微微摇晃,黯淡的房间里一片寂静。
“你要走了。”
似是没想到她会狠心说出口,季长澜淡声重复这四个字,夜色下的眼瞳黑的惊人:“你能走去哪呢?”
他抬手将她拉到身侧,微凉的指尖力道不重,可与生俱来的气势却是半点儿不减,轻捧着她的脸颊一字一顿道:“我现在是没什么力气,可这不代表我以后也没力气,你乖乖留下,我就当你没说过这句话。”
他的性格向来敏感,这番话是威胁,也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让步。
然而小姑娘却摇了摇头,一双杏眼儿含着水露,清澈的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她心底的想法。
异常坚定的,要走的心。
季长澜眯了眯眸,微哑的嗓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我留不住你了是吗?”
月亮爬上枝头,树梢上的水珠滚落在院内的水洼里,小姑娘轻声说出的“对不起”很是苍白无力。
“就因为我不让你见他,还是因为我上次用铁链锁了你?”
“不是的,都不是的……”
她存在的时间,本就只有一年而已。
泪珠从面颊滑落,小姑娘一双杏眼儿通红,用手背擦了一把面颊上的泪,将药箱放好在他面前。
“阿凌,真的对不起。”
季长澜动了动麻木的手指想要将她拉住,小姑娘却后退一步,海棠色的衣摆轻悠悠从他指尖擦过。
他没有从她神情中看到任何惶恐或不安的情绪。就像是知道了他无法再困住她一样。
不只是现在困不住,就连以后也困不住。
好像再也见不到了一样。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季长澜指尖微微泛白。
“乔乔,你站住。”
夜晚的风静静吹着,房门被推开时,发出微微刺耳的轻响。
小姑娘停在门外回头看他,清亮的杏眸里满是无措与内疚。
“阿凌,我……”
“我不要听对不起。”
季长澜呼吸凌乱,剧烈的心慌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微闭了闭眼,轻声说:“只要你回来,我答应再也不关着你,你想去哪都可以,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他墨色的发丝被风扬起,一身白衣如初见般白玉无瑕,乔玥看到他眼瞳里映着女孩儿小小的影子。
一字一句犹如针扎。
这些话不该是他说出来的。
他向来强势,从不容人拒绝。哪怕最后死了都没有向谁低过头。
乔玥无法想象他是怎样将心滚在刀尖上,才说出这种话的。
明明连她多看谢景一眼他都会不开心的。
然而梦境中的小姑娘并不能读到乔玥的想法,她眼睫轻轻颤了颤,口中喃喃道:“为什么一定要我留在你身边呢……”我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啊。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季长澜轻轻笑了。
他苍白的唇微微发颤,淡色的眼瞳静静的凝视着她,夜风中的语声异常清晰,“因为我喜欢你……乔乔,我喜欢你。”
一次次的违背自己心意让她出去,一次次纵容,一次次由着她的性子胡闹,甚至到最后情愿带她去见谢景,都只是因为喜欢她。
他把她看的比自己还重要。
小姑娘愣在原地,像是忽然明白了自己对他意味着什么,又像是不愿意明白。
如果她不走,另一个世界病重的她就无法存活。她微垂下眼眸,很轻很轻的说:“我妈妈和弟弟都在等我……”
妈妈和弟弟……
风拂过树梢,院内的古榕树上撒落一片晶莹莹的水珠。
乔玥看到季长澜缓缓阖上眸子,微微颤动的眼睫下划过一道濡湿的痕。
他问:“那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卡了太久了,我发个红包吧。后面不会再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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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暮雨纷纷而落, 季长澜垂眸倚在软榻上, 袖摆下的红绳空空荡荡。
从靖王府到侯府不算太远, 他做了一个十分短促的梦。
“阿凌, 真的对不起……”
茫茫白雾弥散,小姑娘身影出现在门前,海棠色的襦裙摇曳在风中, 如同展翅欲飞的蝶。
乔乔……
腥甜的血气从口中蔓延, 他白色的长袍上镀着月光淡淡的银霜, 轻抬眼皮向她看去时,睫毛处凝结的水露轻悠悠落下,很快又被风吹散在濛濛夜色里。
他看到小姑娘用手捂着面颊,纤弱的肩膀微微颤动, 愧疚又无措的对他说:“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阿凌, 你等我好不好……”
等,
等多久呢?
乔乔那么喜欢骗人, 从来都不讲信用。
密密麻麻的疼覆上心口, 因血染红的唇映的季长澜面容过分苍白。他看到一滴又一滴的泪珠从她指缝间滑落, 海棠色的袖摆洇湿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痕。
她哭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伤心。
梦中的他微抬起手, 下意识的想碰碰小姑娘的面颊, 她却摇着头跌倒在门前的水洼里。
泥印溅在裙摆上,小姑娘喃喃重复着刚才的话:“阿凌,你等我好不好?”
季长澜缓缓闭上了眼睛。
好。我等你。
风吹来,小姑娘跌跌撞撞跑入夜色里,古榕树下的秋千空荡荡摇晃。
……
嗒。
泪珠落在车厢内的软榻上, 相隔百里之外的乔玥眼睫微微濡湿。
坐在她身旁的丫鬟毓秀讶然道:“诶,小夫人怎么哭了?”
许嬷嬷斥责道:“什么小夫人,哪里有小夫人?你记住,从今以后,这里只有刘姑娘,可没什么小夫人!”
“是是,奴婢记住了。”
……没有小夫人了?
断断续续的对话传来,乔玥的睫毛颤了颤,又簌簌落下几滴泪来。
也不知是不是药效的缘故,梦境虽然已经散去,可乔玥的意识仍旧浑浑噩噩的停留茫茫无边的雾气中。
梦里的小姑娘最后还是走了,她说的话从来都不管用,哪怕到最后一刻仍然骗了他。
她说的等,不过是要他好好活着而已。
季长澜心里是明白的,只是情愿相信她罢了。
他对她从来都没有失言过。
守着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日复一日的等,他甚至在岭南多留了一年,直到最后离开时,都派人守着那个小院。
他担心她回来找不到他。
然而书里的季长澜,却再也没能等到小姑娘。
他一把火烧了自己,走的干干净净。
……
大雨下了一夜,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露气,乔玥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她在一间全然陌生的房间里,身上的衣服被人换过,浅碧色的素衫比平时的衣裳小了许多,头上的珠簪和腕间的首饰被人一并取了下来,从头到脚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她在侯府里的一切痕迹,都被人轻易抹除了。
隐约想起昨晚在马车上听到的对话,乔玥小心翼翼的挪到床边想查看一下情况,手刚刚碰上帘幔,帘幔却忽然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许嬷嬷面容冷漠的站在床边,视线扫过乔玥搭在帘幔上的手,冷笑道:“这里不比虞安侯府,外面有侍卫把守,出了城便是荒郊野岭,如今开春外面野兽正空着肚子,我劝姑娘还是少费些心思,省的丢了一条小命。”
言外之意就是,根本不怕她跑,反正她也跑不掉。
乔玥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出城了。
想起之前侯府里发生的事,乔玥能猜到之前那个裴婴是别人假扮的。
而且他背后的人一定对虞安侯府非常熟悉,几乎是季长澜前脚刚走,后脚就将她迷晕送走,动作之快,显然是早有预谋,并且确定了季长澜短时间内回不来。
能做到如此滴水不漏的,除了靖王谢景,乔玥想不出第二个人。
残余的药物让她没什么力气,她知道现在不是与她们起冲突的时候,只能识趣的将手收了回去,低声道:“嬷嬷误会了,只是这身衣服不大合身,嬷嬷可知道我原来的衣服去哪了?”
许嬷嬷冷哼一声,道:“烧了。”
“烧了?”乔玥袖口中的手不自觉收紧。
许嬷嬷向来看不上丫鬟出身的人,更别说乔玥这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了。要不是会蛊惑主子,怎么会用这么短时间就被虞安侯捧在手心里?
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没了规矩,她这个老嬷嬷可不吃这一套。
许嬷嬷对乔玥陡然拔高的语调很不满意,语声冷硬道:“不但衣服烧了,那些首饰你也不要想了,我早就让毓秀处理掉了。从今以后你就姓刘,与虞安侯府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是什么小夫人,你记住了吗?”
乔玥瞳孔微缩,一双杏眸儿里多了几分恼意:“是不是小夫人嬷嬷说了可不做数,您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怎么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话外之意显然是在说自己偷了乔玥的首饰。
许嬷嬷的脸顿时黑了下来。
她在靖王府做事几十年,连老王妃都对她和和气气的,从未被人顶撞过,一个小小的丫鬟又凭什么敢这般污蔑她?
心头的火气蹭蹭上涌,她扬手就要教训乔玥,门却“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毓秀端着汤羹站在门外,见状忙道:“姑娘误会许嬷嬷了,她只是奉命行事,并不是贪图小利之人。”
乔玥当然知道许嬷嬷不是贪图小利之人,可眸中恼意却是半点儿未减,定定的看着许嬷嬷。
有毓秀在,许嬷嬷自然不好再“教训”乔玥,堪堪收回了手,冷笑道:“不过是个不知廉耻的爬床丫鬟,还真以为侯爷会来救你么?如今老王妃重病在床,侯爷忙的不可开交,难道还会为你做一个不孝之人?我劝你还是懂事一些,不要自讨苦吃的好。”
许嬷嬷冷冷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间。
之后的几天里,乔玥确实过的很不好。
许嬷嬷是个记仇的人,仗着自己资历老,给乔玥送的膳食一减再减,到最后只能是勉强果腹的状态。
丫鬟毓秀看不下去,专程去劝许嬷嬷,却被许嬷嬷一句“可别忘了自己主子是谁”给打发回去了。
侍卫将消息传到靖王府时,天空中又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
祠堂前的香灰悄然而落,在谢景鸦青羽缎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他低垂着面容看不出情绪,待信被火舌吞尽时,才淡淡重复了一句:“不知廉耻的爬床丫鬟……”
“你说许嬷嬷是在说谁?”
漆黑的眼瞳看向钟锐,钟锐陡然一惊,迅速低下了头。
自上次百玉春一事后,谢景就对季长澜和乔玥的事格外敏感,那天谢景阴沉可怖的神色犹在眼前,钟锐不敢再在这个问题上有太多牵扯,忙道:“属下这就派过去将许嬷嬷调回来。”
“站住。”
钟锐脚步一顿,抬头见谢景面上没有多少怒气,有些摸不着头脑道:“王爷还有何吩咐?”
谢景淡声问:“她最近与那个叫毓秀的丫鬟走的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