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阮孝连滚带爬地第一个扑过去,就要钻进去,两个高大军士几下把他叉出去。
阮孝便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哭丧:“公主啊,您在地下等着奴婢啊……奴婢下去陪您啊!”
周遭人听了阮孝的苦嚎,心都沉了沉。
内侍们向来能言会道,惯是会讨人喜欢的,怎的今日一开口就如此晦气。
江微之站在洞旁俯身向下看。
高大的禁军首帅方才才披上官服,宽肩束腰,面若冠玉,人才出众的不像话。
那洞口不宽敞,仅能容一人勉力通过。
江微之暗忖:“胖梨子那般胖,御园子的狗洞卡的死死的,这洞口如此逼厌,那些贼人又怎么将她弄进去的?”
想到这里,心头却一阵烦闷不堪。
霍枕宁这个蠢货,吹点儿风就喊头疼,淋些雨便会装病,日头大嫌晒,阴雨天嫌闷,这般污糟的地洞,她怎么受的了?
转过身来,刚想解下发冠、外衣,却看见了身后这些军士垂手而立,一副不肯上前的架势。
江微之手上动作便迟疑了几分。
他身边这些最得力的部将,向来爱抢功,凡事必打头阵,怎的今日都一脸迟疑?
身边长行接过江微之的官服,,眼光也有些犹疑。
“怕死?”江微之斜斜丢过去一记眼光,恰巧被郑敏接到。
郑敏硬着头皮,一不小心说突噜了嘴。
“公主万金之身,殿帅亲自营救方显赤诚。”郑敏说完便起誓,“殿帅您第一个,卑职殿后!”
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
江微之将盔帽除下,一把砸在郑敏手中,长手撑住洞口,瞬间没入。
郑敏神色紧张,迅疾上前,领着人便跟着跳进了洞口。
养幼院中便只剩下阮孝等人并数百侍卫亲军。
过不得一时,侍卫亲军首领姜鲤携一男子匆匆而来,打养幼院门前,便看见了哭成泪人的仙蕙乡君章璀错。
仙蕙乡君向来不爱走动,便是身为侍卫亲军统领的姜鲤,在宫中也并不怎么多见。
姜鲤身边的锦服男子有着倜傥的身形,俊美的样貌,他垂眸,将眼前少女心碎的样子装入眼底。
姜鲤扛着天子的震怒,哪里又有心神管仙蕙乡君的事儿,心急如焚地指了男子与仙蕙乡君。
“乡君少哭,这位是东城兵马司指挥谢小山,你随着他来。”
说罢,便大步进了养幼院。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不过是微末的小官,这谢小山却自有一番踏实的气度。
他站在璀错面前,话未说出口嘴角先带了三分笑意,戏谑道:“乡君这般好哭,哪个郎君敢要您?”
璀错双目红肿,头发也有些凌乱,此时正呆呆地站在门前,冷不防听人调戏她,简直惊的魂飞魄散。
她向来深居,见识的人虽不多,但各个都待她温柔,眼前这人怎么会如此唐突。
身旁的丫头立刻出言斥责:“哪里来的浪荡子,胆敢出言不逊!”
那谢小山却嘻嘻一笑,挥手令丫头收声。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谢小山,见过乡君。”
璀错冷冷地将眼神从他的身上飘过去,倨傲地走了过来。
那谢小山却不觉得有什么,抬脚便跟,絮絮叨叨地:“乡君不必哭,圣上调了五城兵马司来救公主,贼匪插翅也难逃,乡君留着力气一会儿公主回来了再哭。”
璀错好奇营救工作进展的如何,但却不想问他,紧紧闭住了嘴巴。
谢小山倒是个能说的,从军器局说到了将军炮,又从手铳说到了霹雳炮,样样都是璀错不感兴趣的。
她沉默了一时,到底还是客气道:“你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
谢小山对璀错一见倾心,大实话脱口而出:“乡君可曾婚配?”
璀错被问的猝不及防,从耳朵红到了脸颊。
谢小山乘胜追击:“或者,乡君您可有中意的人选?”
璀错几欲掉转头而去,可教养令她止住了步伐。
她抬头看了一眼身边这样貌虽俊美,可实在是太过聒噪的青年,斯文出言:……我一直不太清楚自己要找个什么样的夫君,直到此刻遇见了你……”谢小山心中狂喜,雀跃极了,却听璀错慢条斯理地说下去,“我才知道,你这样的不能要。”
像一盆冰水浇上了头,谢小山顿时蔫巴了。
璀错却已抬脚而去,凑去姜鲤身旁,去询问胖梨的下落。
姜鲤耐心地同她解释:“江殿帅已然下洞,事情马上便可见分晓。”他安慰璀错,“如今城门全关,全城戒严,殿下不会有什么危险。”
璀错轻轻舒了一口气。
而那暗道里,着实逼厌,江微之身材实在高大,在其中憋屈的紧,黑天暗日的行进了许久,这才摸到了尽头——那门却被锁住了。
郑敏在其后递上佩刀,江微之心中烦闷,手臂用劲,一肘撞上去,那木制的应声而碎,夏日衣薄,木刺划破了江微之的手臂,几道血痕赫然印在月白色的中衣之上。
自那木门而出,进入酒香四溢的肆铺,醪糟娘子穿的清凉,胸脯半露地正在舀酒,乍听得木板脆裂之声,又见一位英俊的少年将军,领人若天兵天将般闯入,登时又是惊惧又是羞涩。
只是这羞涩之情,却瞬间被一群人给扑灭。
郑敏领人绑了这醪糟娘子,牛角靴踩在这娘子的头上,厉声审问。
醪糟娘子起先不肯说,只是郑敏着实狠辣,一刀下去斩断了这娘子的四根手指头,那醪糟娘子疼晕过去,浇水再问,才将那寿养斋供了出来。
江微之知晓那寿养斋。
寿养斋建在东阳门外,建制比照亲王府,豪奢之极。
世人不知此处的来历,江微之身位拱卫京城的禁军首帅,却是知晓。
寿养斋,乃是端王的别业。
端王年近六十,乃是当今圣上的大伯爷,先帝今生,不多的几位兄弟。
他在朝中经营多年,藤蔓相连,颇为根深。
江微之一双星眸无风无雨,手中的佩刀却出了鞘。
“去军器局调六门将军炮。”年轻的禁军首帅紧了紧方才穿戴好的锦衣官服,语音冰凉彻骨,“一一运至寿养斋外。”
郑敏得令,惴惴不安地打量了一下殿帅的神情。
都说女子口是心非,他倒觉得男子也不诚实。
殿帅为何是殿帅,沉着冷静、果敢谨慎。
这么多年当过的差,办过的案子,殿帅又有哪一次如今日这般冒进?
公主万金不假,可旁人逢着这等事,躲还来不及,哪有朝上顶的?
本就是侍卫亲军护卫的公主,出了事找姜步帅去,自家殿帅却直接接过了差事,还亲自下洞……
男人心海底针呢。
江微之将佩刀扔在地上,拍了拍袖口的泥,跃下二楼,带着一身酒气,策马往那东阳门外寿养斋而去。
待两千禁军围府,六门大炮顶上寿养斋的府门,那年迈老朽的断王才慌张地自床榻上跳起,一身稀松布满老人斑的皮子,松弛而耷拉着。
有侍女木着脸,将那床榻上昏死过去的小闺女拖拽了下来,用白绫布一裹,抱着便下去了——这等事在寿养斋见怪不怪,造孽啊。
侍女侍候着端王穿衣,听他破口大骂。
“我看谁敢轰本王的门!反了天了!”
王府长使惶恐言道:“不得了了,那围府的禁军足足有两千,声说着,江都公主在咱们府上!”
“放他娘的臭狗屁,什么江都公主,老子的侄孙女怎么会在这里?”
端王在这事儿上头,确实冤枉。
他哪里知晓那马九银胆大包天,绑了当今公主,还送到他这里来?
端王一甩手,叫长使出去训斥。
“将他们给本王骂走!什么野猫野狗,也敢在本王门前撒野!”
长使跟着端王久了,狗仗人势的样子着实到位,这番话一说完,他便活生生的聋了。
江微之凉着脸,大炮轰上了寿养斋的大门。
大门连带围墙,震天裂地地轰然而踏。
江微之冷冷地挥手,炮手推着将军炮跟在后头,慢慢地,从废墟上推了进去。
接着,第二炮、第三炮、第四炮。
闯入废墟一般的寿养斋的禁军们,很快来报:“启禀殿帅,公主殿下已找到。”
江微之说好,脚下并不动,蹙着的眉头却舒展开来。
不知怎的,他心里那股子邪火慢慢地熄灭了,四肢百骸松弛下来,他突然感觉到了手臂上的痛楚。
他唤郑敏过来。
“你去将公主接过来。”
郑敏一愣,哪里肯听命,到底是大着胆子说道:“您费尽了功夫才找到殿下,卑职岂敢邀功。”
江微之又将眉头簇了起来,他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才丢下一句:“公主若是知道是我救她,会怎样?”
郑敏恭敬而答:“自然是对您的爱慕之情更多几分。”
江微之点点头,拍拍郑敏的肩头。
“所以,我才不能去。”
年轻的禁军首帅说完这句话,抬脚便走。
只留郑敏愁眉苦脸地在原地——这善后的事儿,谁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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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打脸
郑敏哪里敢去接公主,踟蹰半天,将将做好前去的心理准备,一搭眼,侍卫亲军指挥使姜鲤并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谢小山策马而来。
姜鲤姜步帅自不必说,公主此次出宫由侍卫亲军的人护送,且那六门大炮也是他手底下的步兵操纵,至于那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谢小山,郑敏虽认识但并不熟悉。
帝京勋贵子弟多在禁军、兵马司、西山营等衙门谋个职位,这谢小山也不例外,虽说这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不过是从六品的微末小官,可谢小山来头却不小,云阳长公主的独子、升平侯府的世子爷。
作为帝京有名的纨绔,谢小山坚决不承认这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的职位,是靠他娘亲得来的,所以东城无论大小事宜,谢小山跑的最勤跑的最快,以显示自己的才能。
郑敏暗自嘀咕了几句,见姜步帅已然纵身下马,忙拱手敬道:“启禀步帅,公主殿下果真被贼人藏匿在这寿养斋,卑职正要去迎接殿下。”
姜鲤哦了一声,抬眼望了望这已成废墟的寿养斋前府,再看了看被亲军拦在外头、密密麻麻的看热闹的百姓,稳声道:“不必你去,在这把守便是。”
说罢,他便大踏步往废墟内去了。
谢小山随在后头,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啧啧有声:“殿帅这炮打的真好!”
那一厢随着炮声而入内的步军兵士,早已将寿养斋前院的北房里,找到了霍枕宁……和一群半大的
女童围坐在一起,正在审那五花大绑的温玉娴。
美人到底是美人,纵是被绑成了粽子,眉目可怜、神情恍惚。
他娘的,真的是公主啊。
可六爷是王爷,如今的天下,公主能比王爷还尊贵么?
霍枕宁审了几句觉得很是没意思,看见姜鲤并郑敏在外头把守着,站起身问他们:“是江迟放的炮么?”
姜鲤是个极其稳妥的性子,公主问及江微之,便恭敬道:“是,殿帅领了六门将军炮,将这寿养斋攻了下来。”
郑敏不禁在一旁腹诽:“这么大的阵仗,殿帅出现与否,公主都会知晓,何必再扭扭捏捏地来那一套?”
公主果然眉开眼笑起来,傻乎乎地笑了一会儿,忽而又扭捏起来。
“他呢,去哪儿了?”
总不好说,殿帅为躲着您,去了别处么?
郑敏在心里斟酌了几句,拱手道:“殿帅去这寿养斋勘查,特令卑职前来听命殿下吩咐。”
霍枕宁逢着这等劫遇,虽不至于心神惊惧,心里也是担惊受怕了一时,此时听闻是江微之扛了大炮来救她,像是七月天吃了一碗冰甜冰甜的酥山,心里的那股子晦热瞬间驱散。
她来养幼院,本是侍卫亲军的差事,他却第一时间赶来,还做了营救她的总指挥,口口声声说不愿尚主,做出来的事却不是那样。
可见他心里还是有自己的。
于是把审犯人的活儿安给姜鲤,把安置女童的活儿安给郑敏,自己则提着裙摆,往外头奔过去。
姜鲤眼带了一丝儿不易察觉的落寞,却瞧见公主跑出去的背影,那条外头罩的纱裙扯烂了一道大口子,露出纤白细致的脚踝,而公主的肩头也破了一块,如雪般的肌肤隐约而现。
是要将公主的侍女接过来才好,不然公主这样怎能出门?
姜鲤略一迟疑,公主已然一阵风一样的冲了出去。
这寿养斋的前庭已被炸的宛若废墟,四处都是倒塌的砖石,霍枕宁扬着一头乌发,跑的风风火火。
而四处把守的兵士,余光里略过一道煊赫的纤影,却不敢抬头。
四处跑了一时,便瞧见那那疑似假山的废墟里,江微之与一众班直在那里,正细致地察看着什么。
七月的天,日光晒在他冷而精致的侧颜上,长眉蹙起,乌浓的眼睫低垂,像夏日清泉一样,沁人心脾。
带着满心欢喜的公主在见到心上人的那一刻,突然怂了,慌慌张张地停住了脚步。
有些近乡情怯地紧张和不安。
江微之听见了来人的声响,抬头时,公主恰好停在了他的两尺处,仰着头看他。
衣衫破了。
她与他站的近了,才晓得他的好来,这般高大,遮住了晒她的日光。
江微之却开始解外衣,行伍之人动作迅疾,几下便将外衣解开,一翻一转,罩在公主的身上,遮住了那两处露在外面的颜色。
禁军的官服大而重,霍枕宁双手捏着外衣的领子,虽不知江微之的用意,却又在心里喜欢了几分。
“我是被人抓过来的。”她认真地向他解释,生怕他以为自己又在裹乱,“我在养幼院的后院好好的走着路,就被人打晕了,醒来之后就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