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鲤领命而去,倒是木樨站在花侧,感慨了一句:“到底也是废了心力从北边挪过来的,这么砍了,还真有些可惜。”
霍枕宁踩了一地的落叶,有些沙沙之响。
“死都死了,留着做甚,还不如砍了做柴,热火火地烧光了才好。”
木樨有些意动。
“是了,枯死在哪里,既不能遮阳,败落了又难看,倒不如砍了了事。”
这般看来,公主倒完全是放下了。
只是比她料想的要决断些。
如此白水一般的日子过了月余,边疆传来战报。
河西节度使江微之领两千护国军轻骑,出得牙狼关,在千里大漠闪电奔袭,十天内追上正撤退的北蛮大军,以迅雷之势击溃北蛮用以断后的一万精兵。
其后趁北蛮军大乱之时,迎头猛进。
北蛮大军才赢得一场胜仗,席卷了大梁的财务满载而归,断后的精兵瞬间被摧毁,不及通传前方。
两千护国军以奇袭之势,追上前军,以牛羊开路,冲开了无防备之心的北蛮大军,并将挟持齐国公同几位将军的一支万人部队,围困在了幕栏峡,最终取得了惨烈的胜利。
何谓惨烈?
两千人只余三百人。主帅江微之前胸负刀伤,生死一线。
而大梁的脊梁,齐国公江燕安,在被解救出来时,毅然接过了帅旗,最终以身抗敌,掩护三个儿子撤退幕栏山。
最终战死沙场。
何谓胜利?
两千人大破六万人,斩敌八千九百六十人,可谓大胜。
此番消息传至帝京,朝野上下,惊涛骇浪。
皇帝哀恸,在大朝会上生生吐了血,即刻下圣旨以忠义勇武为齐国公的谥号,再封齐王,并由世子江遇承袭齐国公之爵位。
是以十日之后,皇帝不顾朝臣阻拦,前往忠义门迎接齐国公的棺椁。
这一日十一月二十五,天降大雪,忠义门大街之上,肃穆静默。
大街旁伫立的是赤甲禁军,他们的身后则是身着缟素的帝京百姓。
人人面上带着悲伤,有人还在抹着眼泪。
十数里的长街,雪茫茫,人茫茫,巨大黄罗伞下的皇帝,披素白裘衣,人如孤松。
自那茫茫的远山里,慢慢地走出了一列缄默的队伍。
一抬檀香木棺椁扛在六人的肩头,其后跟着的是两抬担架,接着才是身着盔甲的护国军将士。
慢慢地,抬着棺椁的队伍近了,不禁有人哭出声来:“那是大将军的棺材!”
那肩扛棺椁的第一人,额头缠了白麻布,身着孝衣,清俊的眉眼如浓墨晕染,在茫茫的天地间潇潇肃肃,步履悲怆沉重。
正是齐国公的四公子,江微之。
而在他身旁的担架上,同样是两位身着孝衣的男子。
正是齐国公府江逊、江逸。
江微之一步步地向着忠义门而来,皇帝不顾朝臣相拦,疾步上前,欲接过江微之肩上的棺椁。
“燕安,我来为你扛棺材!”
江微之心中有万顷的悲恸,此时见皇帝如此,便紧紧地将父亲的棺椁扛在肩头,垂目道:“陛下,臣在。”
皇帝心中歉疚之意如海浪翻涌,只命部队无需下拜,速速将国公之棺抬进城门。
长街一片哀恸之声。
漫天的白雪,飘飘洒洒地,落在将那肩扛棺椁的青年的身上,让人无端的为他哀伤起来。
一月前,国公尚且只是失踪,一月后,帝京的百姓却迎来了国公的遗体。
大梁的护国大将军,就此陨落。
在其后几天的大朝会上,皇帝陷入了无尽的哀思中,思及年少时同江燕安的情谊,皇帝之根,未曾同国公见上最后一面。
之后,朝中的情势却直转而下,以朔方节度使为首的一些朝臣,开始递上奏折,参齐国公贸然迎敌,陷两万护国军与封龙岭,有通敌之嫌。
皇帝自然将其驳斥,其后却有朝臣纷纷谏言,最后竟然搜罗了齐国公十大罪状,其中不乏豢养私兵,吃空饷,强占民田等等罪名。
于是,这每日的大朝会,都有人被当庭仗责。
姜鲤新任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这干的第一件事儿,也正是执杖打朝臣们屁/股。
朝中诸事搁置,每天都有两拨人当朝打嘴炮,皇帝不堪其扰,干脆罢了五□□。
再多悲痛,也换不来国公的性命。
为了分散朝野上下的争吵和传言,宫中下达圣旨,年后的二月十五日,拟于东华门为两位公主甄选驸马。
此圣令一出,登时分消了关于国公的一些议论,朝臣们的兴趣即刻被转移,人人都聚焦在了甄选驸马一事上。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过渡章节,头秃秃秃秃秃秃秃秃。
关于有位小仙女提的小bug,男子二十取字一事,捂脸,不要脸的解释下,本文原来的名字叫《迟日江山丽》,为了契合这个书名,才给男女主起的名字,忘记了二十取字一说,所以犯了错哈哈哈还请大家原谅我的才疏学浅。
本文架空,所有的官职啊啥的都是为了剧情,不要介意哈~
今天是作者的好日子,发红包了~
第46章 再会(上)
公主早晨用了一小块玫瑰莲蓉饼后, 便怏怏地搁了箸。
横竖是在自己家里,做了家常打扮, 打算往那御花园里走一走。
将将拐出了仁寿宫前的松树万年青的大影壁, 应大虎弯着腰过来,停了一停躬身道:“殿下,那株细叶槐的树干运出去时,夏大医去瞧了一眼, 树干湿润,枝桠还有新芽萌出,显然没有枯死。”
霍枕宁愣了一愣,与木樨对看了一眼。
木樨和婉一笑,开解公主:“砍都砍了, 计较死活也无甚意义了。”她仰头去看了天上的日头,笑说,“再过一时起了风, 也不好闲逛了,咱们去吧。”
霍枕宁心里却堵堵的, 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蔓延。
“叫姜鲤来见我。”
应大虎点头应是, 领命而去。
木樨默然,见公主转身回了寝殿, 便也默默地跟了上去。
没过一时, 新任的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姜鲤一身锦衣,沐着冬阳而入。
叩首行礼。
霍枕宁并不与他寒暄,直截了当, 问的犀利。
“姜步帅,你是厌恶那棵树,还是厌恶江迟。”她眉眼弯弯,猜测之语一句接着一句,“亦或是,心悦本公主?”
姜鲤眼睫微颤,似乎被戳中了心事一般,垂下双目,一心只盯着桂粉色的地衣。
“公主,臣不敢。”
霍枕宁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
“你不敢哪个?不敢厌恶江迟,还是不敢心悦本公主?”她心里头有一腔无名火,冲撞来去,“我瞧你敢的很!”
姜鲤心下微叹,忽得有了些微弱的勇气,他慢慢地抬起了头,一双俊目恳切而真诚。
“臣,不敢厌厌恶殿帅,更不敢心悦殿下。”他说的缓慢,语音里有若有似无的胆怯,“臣一心护卫殿下,半分杂念都不敢有。”
霍枕宁意兴阑珊,挥手叫他下去。
木樨何等通透明白的一人,哪里看不出姜鲤的心。
她笑着宽慰公主:“公主蕙质兰心,姜步帅心向往之也是自然。”
霍枕宁无精打采地看了木樨一眼:“兰心蕙质什么的,姑姑说这话心虚么?”
木樨掩口而笑:“奴婢心实诚着呢。”
出了这么一个小插曲,便减了几分去御花园的心,恰巧璀错自宫外探亲回还,沐浴换衣来陪公主说话。
因着舅父去世,璀错这些日子家去的时间愈发的多。
陛下赐国公棺椁陪葬永陵,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将于后日抬入永陵。
璀错一颗心撕成好几半。
小半是待嫁的喜悦,另有一半是舅父的亡故。
还有一小半便落在了胖梨身上。
她今晨去灵堂陪伴了舅母同几位嫂嫂,那一丝哀伤的情绪延续到了胖梨跟前儿。
胖梨自打从边疆回来,便好似失了魂魄一般,成日里恹恹的,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
而她的表哥也是。
失怙的哀恸使他整个人消沉了下来。
璀错小心翼翼地看着胖梨,见她拿了一片大青叶,放在手里头扯,落了一地的脉络。
“……舅父后日便出殡了,你可会去吊唁?”
霍枕宁眼神微滞,把最后一点儿叶子扯下来,弄了一丝儿绿色汁液在手上。
“……你们齐国公府没一个待见我的,去了给他们添堵么?”她漫不经心地用帕子将手指上的汁液擦了一擦,“国公以身许国,爹爹自然会以国士待之,我不过一个纨绔公主,轮不上。”
璀错默默地低下了头,小声地说:“……我是江都公主的人,不是齐国公府的……”
胖梨意动,歪着头去看她的眼睛,笑的狡黠。
“好,那你就不要嫁人了,陪我去公主府里住。”
璀错慌了一慌,犹犹豫豫地点头:“成……”
小女儿们正思语,便有应大虎前来通传,说是谢小山拜见。
按理说,定了亲的两个人循例不该相见,只不过璀错居与宫中,太娘娘年纪也大了,一向不拘着她。
又因着云阳长公主近些时日常常来陪着太娘娘说话,谢小山便也逮了机会来见她。
木樨叫了声进,便见谢小山大踏步而来,月余不见,似乎又长高了几分。
他先是向着公主叩首行礼,接着寒暄了几句,便毫不见外地同公主和璀错坐在了一起。
璀错红着脸不看他,胖梨看了有趣,同他说笑:“你做什么老往我这里跑,莫不是也想参加本公主的驸马甄选?”
谢小山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合起了双手对着公主拜了拜。
“公主表妹,您就行行好吧,我一个有未婚妻子的人,和您不是一路!”他说罢这话,又坦坦荡荡地看向璀错,正经八百地问她,“乡君这几日有没有记挂我?”
璀错听了那一句未婚妻子,早就羞上了耳朵根子,此时听他问的直白,更是羞的快哭出来了。
“胖梨,你快将他叉出去!”
霍枕宁哪里肯放过这场好戏,喜滋滋地看起来。
谢小山纳闷地挠了挠头,坦然说道:“我倒是记挂着乡君。不过只有一点点。”
这话说的真不中听,连霍枕宁都倒竖了眉毛:“就一点点?璀错不要她了,我去禀了太娘娘,再给你选一位。”
璀错心里头也有些不自在,轻轻抬了眼看着他。
谢小山的一双明眸望进了璀错澄澈的心里。
“只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记挂。”他抖落包袱,见眼前人唇边泛起了温柔的笑,这才笑着去邀二位,“城中禁了月余的酒肆饭庄,今日开禁,公主可愿同臣去二分明月楼吃酒?”
霍枕宁哪里有心情去吃酒,刚想拒绝,却见璀错一脸的期待,便心软了几分。
“璀错有丧在身,不能吃酒,我听说这二分明月楼乃是有名的江都食肆,捡几样名吃尝尝鲜便是。”
谢小山大喜过望,笑着附和:“是了,二分明月楼临着东内湖,臣在二楼定个雅间,倚窗而坐,正可对着湖光山色,赏那一轮湖月。”
既得了公主的允准,谢小山便出宫去打点,霍枕宁从太后娘娘那里得了个准,同璀错一起,两人皆做小女儿打扮,一人着鸭黄,一人着霜,由东内门乘了轻便的车,往那东内大街尽头的二分明月楼而去。
那二分明月楼一向是京中权贵的爱处,今日头一天解禁,门前来了好些或骑马或乘车的公子小姐,因二分明月楼只开放了厅堂六席、雅舍六间,进不去的便在门前嚷个不停。
待公主同璀错的马车停在门前,换了常衣的婢女们扶了二人下车,便有些人嚷起来。
“这二女怎能直接进去?我们怎么不能?”
“我还真不信他们预先订好了!”
这些人因都是京中权贵出身,毫无顾忌地大声喧哗,落在公主耳中,聒噪极了。
霍枕宁顿住了脚步,回首一顾。
门前的贵公子们倏的噤了声。
月色如水一般倾泻在她的肩头,她的黑发如瀑,侧颜在月华的勾勒下,发着玉一般的莹润的光芒。
更令人惊心动魄的,却是少女周身清冷之气,令人不敢高声,不敢接近。
霍枕宁冷冷一眼,旋即收回了目光。
只是这驻足一顾,却落入了人群里一名看客的眼中。
沿着木质楼梯而上,入得那一间宽敞的雅舍,便有婢女服侍公主落座,那案桌摆在窗下,俯看湖景,仰视月辉,把酒临风,神怡心旷。
掌柜亲自待客,举了菜谱单子给谢小山看。
谢小山堪堪抬首,俊美的线条显现,一双俊目并不理会掌柜手中的菜单,闲闲往身后一倚,道:“蒜香排骨……要现炸的蒜油配排骨,烤乳猪皮、麻油干丝、蜜汁火方。一品锅先端上来,葱烧海参也来两份……主食就来四小碗,水晶包子、蟹黄烧麦、虾仁煎饺、鱼汤馄炖。 ”
这一番菜点下来,惹的璀错在一旁托腮凝望,眼中满满的装的全是崇拜。
霍枕宁看不下去,站起身去临街的窗子——那养幼院正在这二分明月楼的正对面。
只是目光从窗子投射下去,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稍近一些的齐国公府。
整座公府缄默无声,高大的朱门紧闭,左右两只惨白的灯笼高挂,其上书写着大大的“奠”字。
东内大街原是帝京最繁盛的大街,今日又是开禁的第一日,街上行人熙攘,而这些热闹仿佛生生地同这座公府分割开来,一半儿喧嚣,一半儿静默。
霍枕宁静立窗边,凝望着那座死寂的公府。
齐国公为国尽忠,浩气英风高山仰止,她这趟边塞之行,深刻地知道了什么叫精忠报国。
可江微之……
她十数年如一日的钟情与他,可现下回想起来,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