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握着这一份即将要来的荣耀,却炫耀不出去,心里堵了一口气:“大姐姐到底凭的是什么?”
她在窗子里完完整整地听完了宫人同菱角的对话,终是按捺不住,慢慢地走出来,清丽的面容上蒙着一层薄怒,淡声道:“我去瞧一瞧。”
菱角一怔,试图劝阻殿下:“不过是下头人起了些争端,何至于要您出面……”
霍曲柔斜睨她一眼,有些瞧不上她的小心谨慎了。
“沉璧姑姑乃是母后最应手的人,沈木樨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敢欺负她?母后今晚宴请命妇,那国夫人顶着一品国夫人的诰命,这般责骂咱们宫里头的人,岂不是带头不服母后?我倒要去亲眼瞧瞧她们是个什么嘴脸。”
菱角将话咽进了肚子里,默默地跟在殿下的轿辇后出了宫,因同在东六宫,不过行得半刻,便到了那未央宫门前。
迎面正逢上周夫人偕着两位儿媳自宫里头出来,周夫人不慌不乱,姿态恭谨地向着二殿下问了安。
霍曲柔一向有个娴雅的名声,她心中虽气恼,面上却不显,只笑的含蓄,问向周夫人:“今夜贵妃娘娘宴客,夫人却进了未央宫,不知有何用意啊?”
周夫人出身将府,懒怠去应付话语里的机锋,肃容道:“殿下是在指摘臣妇不尊宣微殿,只认未央宫么?”
霍曲柔万没想到周夫人这般直白,像是要同她吵架一番,到底是才十四的小姑娘,心里便慌了一慌。
她迎着周夫人的眼光道:“那夫人到底尊不尊宣微殿呢?”她顿了一顿,正见木樨恭敬地立在周夫人之后,心中恼怒。
“哦,想来夫人是因着大姐姐的缘故罢。可惜了,大姐姐瞧不上国公府,选婿那一日公然折辱江指挥使也便罢了,听说前些日子,还罚身负重伤的指挥使在雪中站了一夜,险些丢了性命……周夫人心里难道一点儿芥蒂都没有?”
她轻轻柔柔地说完这样一番话,停了一下,看了看周夫人的表情。
周夫人肃着一张丽容,波澜不起。
霍曲柔没有得到预想的结果,便有些意兴阑珊。
“看起来周夫人并不在意这些。”她眼光越过人群,往后看去,见沉璧阴沉着脸跟在最后头。
周夫人静静地听完二殿下的话,嘴角牵出一丝儿莞尔。
“君臣之间,何谈折辱?大公主既罚他,自有罚他的道理,便是大公主当真叫他去死,那也是非去不可的。”
她收起笑意,双目有些凌厉的光闪动,“国公府世代英风,忠心不二,绝不会心怀芥蒂。殿下此言,莫不是要叫臣妇一家做了那反贼去?”
霍曲柔哪里能料到这周夫人是个这样直白的性子,一言不合便聊到了反贼上去,怕了怕了,她急着离开这里,便也不再接话,昂首往未央宫里去了。
周夫人垂目,悄无声息地翻了个白眼,领着两个儿媳扬长而去。
木樨看着二殿下去了未央宫,心中着急,追了几步向周夫人颔首道谢:“奴婢感念夫人解围。”
周夫人点了点头,有些冷清的面庞上露了一分牵强的笑。
“不必。”
木樨知道周夫人新寡,心绪不佳,也不再叨扰,匆忙告辞:“公主在仁寿宫里小睡,未央宫的一切尚需奴婢打点,便不送您了。”
周夫人颔首,木樨这便匆匆进了未央宫,去瞧瞧二公主到底要作甚。
两个儿媳跟在周夫人的身后,偷偷对视了一下,大儿媳闵氏便悄声向着婆母打趣:“咱们这三个嫁进来的,母亲护犊子也便罢了,只是没想到,没过门的媳妇,母亲也要护着。”
她笑着看了三弟妹一眼,酸溜溜地继续说道。“倘若公主过了门,母亲还不知要疼成什么样子呢。”
周夫人知道这两个媳妇都是性子爽利之人,此时得了大儿媳的打趣,也不着恼,只默默地分辨了几句:“才刚二殿下说的,你没听到?大公主瞧不上迟儿,想来是没这个缘分了。再者说了,倘若尚了公主,迟儿可是要随着在公主府里头过的,我这个老婆子哪里挨得上呢。”
三儿媳程氏点点头,微笑着说是。
“小叔的性子是该磨一磨,从前那副鬼神不怕的样子,任谁看了都生畏……”
她话音将落,周夫人的眼风就扫过来,骂道:“你相公难道就是个好相与的?要我说,咱们这家里头,兹要是姓江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没良心。”
她倏地想到了死去的江燕安,眼圈登时红了。
一时间三人都黯然了,默默地行路不提。
而那未央宫里,霍曲柔在正殿的宝座上轻轻坐下,环顾着这座孝贞仁皇后曾居住的宫殿。
她死去十数年,这殿中却还依照着她生前的陈设摆放,那个令人毫无记忆的先皇后生前看过的书,临过的帖,甚至鹦鹉架,都还保留着,而霍曲柔此刻所坐的宝座之侧,还摆放着先皇后的画像,其下则供奉着她曾经佩戴过的凤冠,穿过的朝服。
霍曲柔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皇后住呀哪里,哪里便是皇后寝宫,何必要来这未央宫呢?
母后做了皇后,宣微殿自然是皇后寝宫,这里如此晦气,不要也罢。
更何况,大姐姐那般凶悍,哪怕是徐徐图之,恐怕也不容易。
她想通了这一节,便也释然了,静静地坐了一时,刚要起身,便见殿外缓缓走进一人。
暮色苍茫,她像是从一幅山水图里走下来,有些静谧的美好。
霍曲柔不禁去看了看身侧那幅先皇后的画像。
画像中的女子眉目清绝,纤尘不染的样子,那不是活脱脱一个大姐姐?
不过,霍枕宁却比画中人多了太多的明艳,就像此刻她面对自己的样子。
霍枕宁心里头憋着一口气。
你,凭什么坐在我母亲的宝座之上?
她安静地走来,克制着自己的脾气。
爹爹既已经立了后,她不愿让爹爹为难,故而在面对二妹妹时,也克制许多。
可此时霍曲柔端坐宝座之上的样子,却刺痛了她。
“现在下来,我就不打你。”她尽量和缓了语气,用她自以为的克制,“否则,我就将你的耳朵揪下来。”
霍曲柔心里发虚,却不愿意服软——从前忍你,不过是因了你是那唯一一个嫡公主,如今她也是,凭什么?
“你以为我稀罕?”她强撑了一分底气,端坐在宝座上俯视她,“不过是把破椅子罢了。”
她在说完破椅子之后,还用手拍了拍宝座之侧的扶手。
霍枕宁果然气极,冷笑着问她:“不稀罕?我看你稀罕的很。”她冷冷地戳破霍曲柔岁月静好的假象,“阿桃,我的东西,你都很想要吧?”
霍曲柔内心最深处被戳痛了,反而将身下的宝座坐的更加结实了。
“大姐姐以为我嫉妒你?”她清丽的面容上显出讥诮的表情,嘲讽道,“我的母亲过几日便要登临后位,届时我便是大梁的嫡公主,我有什么可嫉妒你的?”
“原来你最在乎的是这个。”霍枕宁忽的笑了,仿佛看透了她,“那么些年,瞧着我这个嫡公主耀武扬威,二妹妹难受吧?”
霍曲柔心事被戳穿,冷笑数声,俯视着她。
“未央宫一向为皇后寝宫,封后大典之后,我同母后便会住在这里。”她捡了霍枕宁最为在乎的东西来说,心中报复的快感冲上头顶,使得她口出狂言,“大姐姐难受吧?”
霍枕宁瞧着她坐在宝座上,满脸都是讥诮的表情,直气的手直抖。
木樨在她的身后扶住了她,小声地说:“公主,她逞一时口舌之快,您万莫放在心上……没得惹陛下操心……”
依着霍枕宁从前的性子,这会子怕是要扑上前,去同霍曲柔打起来了。
可如今她却犹豫了一下。
可心中的怒火愈发的旺盛,就在她要上前揍她的时候,殿外有内监高声唱道:“东宫驾临。”
葵儿?
霍枕宁心里一惊,转头往殿门看去。
果见十三岁的太子霍齐光沐着晚霞进来,在她的身旁轩然而立。
弟弟自小便在东宫,同她也不甚亲近,此时却来了,倒使得霍枕宁和霍曲柔都有些震惊。
霍曲柔心中忐忑,悄悄离了宝座站了起身,口中嗫嚅了一句殿下。
霍枕宁看他,有些不解,有些困惑。
“你怎么来了?”
十三岁的少年眉目舒朗,自有一番储君的风范,他身量颇高,垂目看着自己的同胞姐姐,朗朗出言。
“我怕姐姐,护不住母亲的安息之所。”
第67章 落水(上)
谁先同谁说话, 谁就是王八。
霍枕宁想着当初同葵儿吵架时,两个人互放的狠话。
等等, 方才好像是自己先同他说话的?
霍枕宁神情复杂, 纠结地仰头看着自家弟弟。
霍齐光,甫一出生,便被立为储君,除却幼年时一同住过紫宸殿, 之后,霍齐光便长居东宫,学习治国经略,甚至十岁时,便能代爹爹犒劳护国军, 这个储君,他做的极好。
可霍枕宁这个姐姐,却当的不好。
分开的头几年, 她常常去看望弟弟,可是再往后, 因着时常寻不到太子, 她也懒怠去了,知道弟弟被照顾的很好, 也有自己要忙的事, 她便只有在家宴上才同葵儿见上几面。
前岁,颍川逢飓风,海水泛溢, 伤民田二百顷,太子处理政事,遗忘了先皇后的忌辰,彼时霍枕宁苦等弟弟不来,冲进东宫同弟弟大闹一场,姐弟俩互称对方为废物,之后便绝交至今。
其后,霍枕宁知晓了太子是因着忙于政务,才疏忽了母亲的忌辰,但吵都吵了,而且放了谁先同谁说话,谁就是王八这般的狠话,她身为大姐姐,又怎么能先低头?
她大有深意的看了弟弟一眼——到底谁是王八?
霍齐光收到了姐姐的这个眼神,旋即徉徉一笑,有些少年人独有的清朗之气。
“行行行,我是王八。”他略略低头,在姐姐耳畔极小声的说了一句,见姐姐面上浮起了得意的笑容,他又轻笑了一下,有些蔚然清气,“你我同胞而生,我是王八,姐姐怎么生也生不成凤凰。”
王八的姐姐即便是个鳖,那又如何?占了上风就成。
霍枕宁得意洋洋,瞧着他的眼神就有几分满意了。
“龙生九子,说不得他的太子就是一只王八呢?”她也小小声回了一句,再转回头去看儿妹妹霍曲柔,捕捉到了她脸上的一丝儿又是艳羡又是不忿的神情。
她刚想再同霍曲柔再斗几句嘴,霍齐光却先她一步,将她拉在身后,眉眼和缓地望向霍曲柔,道:“二姐姐,孝贞仁皇后不仅是我和大姐姐的母亲,也同样是你的母亲,贵妃还未封后,你便要抢夺自己母亲的居所,用意何为?”
霍曲柔方才那句封后大典之后,要同贵妃一同住进未央宫,不过就是话赶话,说到哪儿的,此时理智回巢,她有些后悔,加之她又最是识时务的,自然要为自己分辨几句。
“不过是逞一时嘴快罢了。”她比谁都要清楚霍枕宁的性子——来的快去的快,自己只要认了错,霍枕宁也不会当真要同她纠缠到底,更何况,自己的母亲贵妃娘娘眼看着就要封后,她不敢在此时为母亲惹是非、节外生枝。
“我同大姐姐自小就爱斗嘴,方才不过是说到哪儿了,为了气她才说的。”她认得坦坦荡荡,见霍枕宁神色放松下来,自己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不过,我和大姐姐吵几句嘴,竟然惊动了太子殿下,看来,殿下和大姐姐当真是姐弟情深。”
东宫的辅臣各个都是当世的大儒,辅佐太子尽心尽力,这么多年来,也将太子的性子历练的波澜不惊。
他有一双澄澈的眼睛,但这澄澈中却浸润了冷静自持,中和了他身上的少年气,多了几分的沉稳。
霍枕宁刚想反驳,霍曲柔已然施施然走下宝座,站在他二人面前,眼睛望着霍枕宁,带着无辜探询的眼神,假作疑惑的样子去问她:“我常听大姐姐说废物废物,也不知是说谁的呢?”
霍枕宁简直没有让霍曲柔失望,立刻上了当。
“挑拨离间?”她冷笑了一声,接话接的迅速,“我说我弟弟关你……”
可霍齐光却倏地打断了自家姐姐的话,“二姐话多了。”
他冷冷地略过霍曲柔,一径往宝座上而去,再轻轻坐下,望着下方的霍曲柔,眼神凌厉。
“这里曾是大梁孝仁贞皇后的寝宫,母后仙逝,父皇将此殿封赐梁国公主,即便公主出降,这里也该是她省亲之居所。”他斜斜地往后一靠,眉眼纵横间显现出的清贵,像是融入了他的血液一般,“凭张甲李乙之辈,便想来此地居住,怕是方枘圆凿,极不匹配。”
霍曲柔在诗书方面一向比霍枕宁进益的多,此时听了太子的一番话,心中翻江倒海,愤恨交加,面上却不显露,躬身道别。
霍枕宁眼见着霍曲柔吃了瘪,心中畅快无比,拍着手直乐。
“什么张甲李乙,什么方枘圆凿的。我一个都听不懂。”她跳上宝座旁,示意葵儿起身让给她坐,“不过,二妹妹听懂了就成,气死她。”
霍齐光无奈地站了起身,让给了霍枕宁。
“龙生九子,我是个王八,姐姐八成是个老鳖,又笨又傻。”他说这话的时候,稍稍往后退了退,随时准备逃跑。
霍枕宁眼睛倏地落在霍齐光的脸上,面无表情地说:“说我笨和傻可以,说我老?”她窝在宝座里,冷冷地将眼风杀了过去,“我看你是活腻了。”
霍齐光徉徉一笑,十三岁的少年笑的好看,语音清浅温和,认真地和自家姐姐解释:“胡搅蛮缠,老鳖不是因为老而叫老鳖,而是因为它的名字就叫老鳖……”
他解释的苍白,霍枕宁却并不打算同他计较,既然姐弟之间重归于好,她心里也舒爽了许多,跳下宝座,扯了弟弟的衣袖问他:“为何爹爹突然要立齐贵妃为皇后——那些大臣上了多少年的奏折,爹爹从没有应允过,怎的突然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