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曲柔不情不愿地将自己面前的绣匣子推过去,里面是一叠精致的手帕。
“这是我的二十四花信风,大姐姐抽一张出来便是。”
霍枕宁饶有兴致地胡乱抽了一张,其上做飞舞状的仙女,指尖翘起,衣袂轻扬,煞是动人。
“这是什么?”
霍曲柔轻蔑地看了一眼不学无术的大姐姐。
“梅花。”她撇着嘴,“凭你也……”
话还没说完,霍曲柔便收到了霍枕宁免费赠送的凶狠眼神:“好好说话!”
霍曲柔硬生生改了自己的口风:“凭大姐姐的气度,自然当得起东风第一枝的梅花。”
霍枕宁满意地点了点头。
霍曲柔虽小性儿了些,在诗文上却很有造诣,她宴请的这些闺秀不仅家世相当受看,在诗文上也都有些才名。
席间,各位闺秀一一表演了自家的才艺——公主摆的群芳宴,说出去那可是在帝京名媛圈里大涨脸面的事儿,自然人人都卖力演出。
才艺之后便是吟诗作对,霍枕宁这个草包一点儿都不尴尬地坐在上首,看的津津有味。
这些个流程过后,宾主俱欢,宣微殿便开始摆宴,霍曲柔仪态万方地招呼闺秀们:“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列位不必客气,尽情享用。”
说罢便看向了霍枕宁。
霍枕宁明白了。
她也要说两句祝酒词。
她笑的端庄大方,肚子里在到处搜刮仅有的那么几句诗词。
眼见席上的闺秀都瞧着她,尤其其间还有她潜在的情敌魏云扶,霍枕宁微微一笑,朱唇轻启:“干了。”
闺秀们闻言都愣了一下,然后便你看我我看你,纷纷将杯中酒干下了肚。
几轮流程下来,这些闺秀们也是熟稔了一些,放松了下来,霍曲柔有意拉进与她们的距离,便柔声道:“本宫多日不得出宫,也不知民间有哪些轶闻趣事?”
宣意蕊本就与宜州公主亲近,便开了个头,说了些有趣的事儿,大抵离不开后宅那些事,既然说开了,闺秀们都纷纷开了话匣子,不知是谁,便提起了东内大街上开的那家养幼院。
“说是占了顺义牙行的肆铺,人人都说宫里头的这位贵人强取豪夺,小女却不这么认为,小女的哥哥识得几位帝京府尹衙门的官爷,听说这顺义牙行暗地里做的便是那略卖人口之事,伤天害理!贵人这是做了件好事呢!”
霍枕宁特特看了说话之人好几眼。
这姑娘有头脑,很机智,是个可塑之才。
“略卖人口在我朝是重罪,这些人胆大包天!”
“这事我也听说了,倒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议论纷纷中,魏云扶轻巧的声音响起,她长相偏端庄,说起话来一板一眼,“说是有那自甘堕落的女子,自卖自身与这顺义牙行,并不是牙行略卖而来。”
霍枕宁挑了挑眉头。
自甘堕落?自卖自身?
“魏姐姐说的不对。”反对她的便是方才那位女子,她名叫薛景淑,语调轻柔和缓,“且不说府尹衙门里已然查清了此事,单说这世上哪儿有这样的女子,愿意被卖进那乌糟之地,承受凌/辱/虐待?”
魏云扶淡然地饮了一杯酒,轻言道:“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身为女子,不应当恪守女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么?自己愿意在街头闲逛,哪里能怪罪别人起歹心。”
这一番话出口,许多闺秀都有些愕然。
大梁一朝并不对女子有诸多限制,近些年虽有些迂腐之人妄图推行女德,却不成什么气候,未成想,竟有女子自己认同这些圈圈道道。
魏云扶见席上诸千金都看向她,心下有些得意,以为大家都赞成她的说法。
“薛妹妹可听说过江都城兴起的养伎?那不就是些自甘堕落的贫家女,为求荣华富贵,将自身典给牙行,牙行将她们卖向何处,那就要看她们的造化了。”
席间所有的闺秀都噤了声,大气不敢出。
这魏云扶着实有些僭越了。
上首坐着的可是江都公主。
霍枕宁低头敛眉,静默地看了一时那魏云扶。
欲显露自己与众不同的思想,便会说多错多。
霍枕宁身边随侍的,正是未央宫的殿前风仪木樨,她不待霍枕宁发话,便青了脸下令:“来人,将魏姑娘带下去,赏二十个耳光与她。好好想想谨言慎行这四个字怎么写。”
魏云扶头脑轰的一声炸开来。
席上这大殿下,封号江都。
可她还没来得及跪下求饶,已然有内侍讲她拖了下去。
殿外瞬间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嘴声。
殿里所有的闺秀都低下了头,便是连宜州公主霍曲柔都静静地捧了酒杯小酌。
第10章 踩雨
清脆的耳光在宣微殿外响起。
良久才有宫娥将双手捂面、发丝凌乱的魏云扶半拖了进来,恭敬道:“魏姑娘已领赏,特来谢恩。”
魏云扶心中又是悲愤又是羞恼。
寻常若是被人打了,还能讨个公道,可当下,她却只能跪谢天恩。
她睁着无神的红肿双目,机械地跪下磕头。
“臣女叩谢公主教导。”
木樨叫了声起,代公主出言道:“世间女子本就不易,你身为女子,却一再出言恶意揣度她人,其心可诛,古语有云,治国平天下之权,女人家操之大半,盖以母教为本也。希望各位闺秀都能够善待自已,善待她人。”
说罢,便退于公主身后,霍枕宁默默地在心里给木樨点了个赞。
哎自己与木樨生活了这么久,怎么就说不出这样的话呢?
魏云扶的事且放一放,她虽已受罚,却并不能离席,依旧盯着红肿的面庞,胸膛起伏着坐在席间。
霍曲柔便问起宣意蕊的婚事来,“……是不是许了冀州侯家的世子?几时嫁过去?他家好不好?人又怎么样?”
宣意蕊是个极为活泼的性子,话多且密,上一回被霍枕宁拉去听了一天唢呐,差点没聋,老实了几天,今日听得霍曲柔这般问,便笑着说:“下月初五便是正日子了……他人是极好的,他家本在冀州,上个月得了帝京的差事,便在西定门那里买了宅子,现如今正在帝京呢。”
看宣意蕊说的神情,定是满意的不得了,与宣意蕊交好的几位闺秀,有意调侃几句,抬头见江都公主那假模假样的笑脸,便都不敢出言。
倒是霍曲柔叹了一句,看了看身边的大姐姐霍枕宁。
大姐姐虚十五,她虚十四,父皇却依旧没有给他们定亲的打算,都说天家的女儿出阁难,看样子是真的。
眼看着就要日暮了,霍曲柔意兴阑珊地说了散了,便叫宫人们一一送了这些闺秀们出宫,自家与大姐姐斗嘴。
“大姐姐今天耍了好大的威风。”霍曲柔瞧着江都公主霍枕宁伸着懒腰离去的背影,酸溜溜道,“瞧着吧,那叫魏什么的,一定会闹出点儿动静。”
侧立在她身边侍候更衣的婢女菱角细声细气道:“……大殿下在外头的名声本就恶劣,魏姑娘若是闹上一闹,殿帅更会加倍厌烦她。”
霍曲柔幽幽一笑。
“那魏什么的,庸脂俗粉一个,江迟哥哥怎么会看得上她?”她揉着太阳穴,心情烦乱,“喜欢一个人弄的天下皆知,也不晓得收敛一些,叫别人难做。”
菱角陪着霍曲柔叹了一会儿气,安慰她:“大殿下与江殿帅是决计不可能了。贵妃娘娘如日中天,殿下您与江殿帅才是天生一对。”
霍曲柔默默地摇头,“大姐姐模样生的好看,江迟都不喜欢她,更何况我了?我还不如大姐姐呢。”
“大殿下她恶名在外,殿帅爱惜羽毛,自然不愿与之为伍。”菱角分析着,“殿下您就不同了,您可是美名远播呢。”
霍曲柔不确定地摆摆手,叫她不要再说了:“那也算不得什么好事。江迟虽好,却不是良配,罢了,随缘吧。”
这厢霍曲柔与菱角的猜测完全正确,那魏云扶回到家中,左思右想,过不去这道坎,当天晚上便寻了根白绫布,往那横梁上一搭,踢了绣凳。
好在那值夜的丫头机警,听出房中的声响不对,便在外头喊了好几声,没有听到自家姑娘的回应,横了一条心,便撞开了门,这才发现自家姑娘自尽了,赶紧救下来,没有闹出人命。
那会昌侯两口子却不是善茬,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实在是气不过,他在礼部任着闲职,第二天的大朝会上,便伙同了礼部的几个家伙,上表请求圣上早日再立新后。
霍枕宁并不懂得政治,横竖母亲故去的这十几年,朝中不断有大臣上表再立新后,她也管不了那么许多,顶多是心里头难受几天罢了。
魏云扶自缢一事出了的第三日,窗外头斜了细雨,打得那几株海棠弯了腰,霍枕宁换了油衣油靴,戴了大大的笠帽,一定要去殿前天街踩雨。
殿里的女官宫娥哪一个都管不了她,又不敢真的去跟太娘娘告状,只好弯弯蜒蜒十好几个人,跟在霍枕宁与章璀错的身后。
璀错自是知道她的心事。
自那一日狗洞之后,公主与江微之再没见过面,算下来有几天了。
殿前天街一向会有禁军巡逻,说不定便能遇见江微之。
也换上油衣油靴,璀错垫着脚给霍枕宁整理额上的绒发,口中小声埋怨道:“都说花枝招展没人理,邋里邋遢遇情敌,我看你今日也遇不上表哥,还不如哪一日大大方方地同我一起回国公府呢。”
“我若去的话,一定劳师动众的,江迟最讨厌这样,倒不如偶遇来的巧妙。”霍枕宁扶了扶帽檐,原地跺了跺脚,去问身旁的宫娥,“应大虎回来了么?”
宫娥还未出言,便有细致嗓音在外头响起:“奴婢回来了。”应大虎脚上沾了水,不敢进殿,在外头隔着珠帘回话,“都打听清楚了,殿帅在玄武门殿前司中,为不日去夏宫的行程布防。”
夏宫位于冀州,每年盛夏,陛下便会携太皇太后、太后及一些后妃前去避暑,直至入秋才回来。
霍枕宁年年必去夏宫,回回都要搬许久的家。
她哦了一声,下了决定:“那便不去天街,改道去玄武门。”她狡黠一笑,“正好瞧瞧我的树长得如何了。”
对于霍枕宁的要求,璀错是无有不从的,刚跟着胖梨出了仁寿宫,便瞧见太皇太后身边的经年老姑姑舒巧正进仁寿宫,行了个礼慈眉善目地说:“大殿下近来养的好,又胖了些,看上去更惹人喜欢了。”
舒巧并太皇太后身边的一群老姑姑,都是看着霍枕宁长大的,自是欢喜她,加之人老了便喜欢胖点的小姑娘,自然是越看胖梨越喜欢。
霍枕宁假模假样的笑了几句,吩咐身旁的宫娥端桃酥给她吃,自己则转过头耷眉掉眼的同璀错说话:“……一两个人说我胖,便也罢了,连太皇太后宫里的人都说我胖,可见宫里头的骗子越来越多了。”
璀错笑的温柔,牵着她的手说:“胖了还不许人说,接受现实吧。”
“就不许说,你知道不知道我最瘦的时候多少斤,说出来吓死你。”霍枕宁嘀嘀咕咕反驳她,“七斤半!爹爹亲口告诉我的!”
璀错笑的拿手去掩嘴,好一会儿都停不下来。
二人踩着雨趟着水,行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玄武门,偏巧又刮了风,璀错本就纤弱,被风吹的东倒西歪,霍枕宁站着岿然不动,尴尬道:“果然是胖了些,风都吹不动我了。”
雨势越来越大,霍枕宁让身后跟着的人退在檐下,自己拉着璀错便往那棵细叶槐下跑。
那细叶槐移植来之后一直恹恹的,长得不是很威风,好在霍枕宁时时命花匠来侍弄,倒也过了下来,如今淋了些雨,愈发地威风起来。
刚跑在树下,便听天空中咔嚓一声,响过一声惊雷,又有一道亮惨惨的白光划过,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天空。
璀错吓得啊的一声抱住了霍枕宁。
“胖梨,我怕。”
出来时天还清亮亮的,这一刻却乌云盖顶,天地皆黑。
霍枕宁知道璀错胆小,忙搂住了她,叫人去殿前司的大门,没一会儿,门便大开,一袭锦衣金甲的殿前司副指挥使江微之,铁青着一张俊颜,长腿迈出了大门。
他先是听宫人说了一时,眼光便看向树下,此时,天空中又是一道惊雷,江微之心一惊,急走了两步,身子便腾了空,跃至树下,一边手一个,将霍枕宁与璀错抱离了树下。
将离开树下,便有一道白光打下,细叶槐的一根枝桠被击中,咔嚓一声便断裂,掉了下来。
江微之将二人拖至檐下,眸影沉沉,似乎蕴含了莫大的怒气。
此时,他衣襟微湿,面上额发被雨打湿,粘在面颊上,黑发丝微乱,衬出他令人动容的白净。
好在两人着了油衣油靴,只笠帽歪了,并没有淋湿太多。
霍枕宁见了心上人,眼中哪里还有旁人,喜笑颜开道:“你今日当值么?我和璀错来看看你。”
璀错唯霍枕宁马首是瞻,连忙点了点头。
江微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稍稍按下了一口怒气。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公主不怕死,可他的表妹怕死!
“公主可知,下雨时不可站立树下?”他沉沉说着,眼眸中似有怒气,“公主可知,年年死于雷电之下有多少人?曾太傅在北庸教授《考工记》时,公主其时也在,又怎么不知这些道理?”
他怒气升腾,逼近了一步,压低了嗓音,却依旧严厉。
“是,公主上学时不是逃学便是裹乱,自然不知道这些道理。臣斗胆问问公主,您究竟知道什么?天文地理、人伦纲常、学问道理,您知晓哪一个?便是臣的表妹,还会一些浅薄的琴棋书画,您呢?”
霍枕宁被他劈头盖脸地问话给问愣住了。
她与他相识这么久,从未见到他这般声色俱厉的样子。
璀错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抱住了霍枕宁的手臂,小声道:“表哥,我不会……”
江微之并不看她,只是一心地盯着霍枕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