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栋国把户口本交给身后的人,“是啊,你爸爸出事儿了,爷爷当然得接你回家啊,总不能让你们在外头,没根没家的,像什么话?”
许准后退几步,站在门口,忍不住嗤笑。
像什么话?
他不就是一个人从小长到大的吗?什么时候有过家了?
他十几年没见过这所谓的“爷爷”,许阳嘉出了事儿,这个“爷爷”就巴巴的跑了出来说要接他回家。
许苓小手攥紧了他的食指,许准低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懵懂,只知道呆呆的看着他们。
他又想起第一次抱许苓的时候,她的手那样小,胳膊还没他手掌长,软的没骨头。他看着许玲从那样小,长到这样大,会哭会闹,饿了还会在他头上耀武扬威的威胁他做饭。
他能不为自己想,可却不能不替许苓想。从见到许群沿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想要得到许阳嘉的全部资产已经是天方夜谭。
“家”他不会回,也没想着要去认祖归宗,甚至已经打定主意,从许家要一笔钱,然后自己一个人带着许苓过活。
可是这个小女娃这样小,他是个糙人,饥一顿饱一顿也没什么,可总不能让许苓跟着他受苦,跟着他颠沛流离,像他一样,没人疼没人爱的长大。
他不会爱人,也学不会对除了唐岚以外的其他人好,跟着他,许苓没好日子过。
“爷爷?”许准不怎么恭敬地开口,看着许栋国的眼神满是打量、疏离:“我们能谈谈吗?”
他对人的情绪很敏感,也能察觉到——许栋国对他和许苓是亲近的,就像一个普通人家的爷爷,对孙辈的亲近一样。
马成闻言,尴尬的搓了搓手,他就知道,老爷子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杀过来,在许准这里肯定是讨不到什么好的。这小孩儿年纪虽小,脑子却好使,轻易难以糊弄。
许栋国抬头,想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看了一眼眼前爬满青藤的墙壁,最后说:“好,爷爷和你谈。”
他们在车上聊了许多,许准并不像马成想象中的那样不近人情,甚至说出来的话都不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能说的。
他说他无意于许阳嘉的身后遗产,也无意于许氏。许栋国听到这话皱起了眉,但是碍于这是他和许准的第一次见面,也是第一次“谈话”,是以并未出言打断。
最后,他说,许苓拜托许栋国照顾,他会常去看她,然而许家他不会回。
许栋国问:“小准,你不回爷爷家,你一个小孩子要怎么才能照顾好你自己?”
许准才十五岁,未成年,不过刚上高一。
许准搭在腿上的手指动了动,眼睛里终于染上一点感情,然而声音却疏远不近人情:“您不用担心,我能和您说出这样一番话,自然是想好了以后的路的。”
许栋国浑浊苍老的眼睛看着他,他视力不太好,看人总是要把眼睛眯得很细,才能看清人影。
许准生得很秀气,眼睛形状温柔的就像很多年前见过的那个女人一样——只可惜那个女人死了,然而眼底神色冷漠,像是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笑起来总有几分妖气,不像好人。
他笃定的样子,像是已经给自己这一生都做规划好了,剩下的路,只需要一步一步的按照轨迹走完。
沉默良久,许栋国拿出自己的名片,拍着许准消瘦的肩,叹息般地说:“小准,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大可以来找爷爷,只要你开口,爷爷绝对不含糊,一定会尽自己所能来帮你。”
马成听到这话,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这……许家老爷子,真的放心把许准这么一个未成年的青少年放在外面不管了?然而只消片刻,马成又想明白了。
许准是他老板唯一的儿子不错,然而却并不是许栋国唯一的孙子——许家孙子辈儿的人有许多,并不少了许准这一个。
他垂下眼,不知怎么觉出几分悲凉来。原来老板出了事儿,他这一双儿女,就真的没人可靠了。
许栋国走时,给了许准一张卡,卡里有一大笔钱,够他衣食无忧小半辈子。
小少年站在那里,像一根青竹,挺拔不折,别有一番韵味。
他杵着拐杖,想要送许准到家门口,然而许准伸手拦住他,又提了一个要求:“明天,能麻烦你再来一趟吗?带上您的证件,还有户口本。”
他的话像是从嗓子缝里蹦出来一样,说的十分僵硬。
“你……你要把户口迁出去?”许栋国最初听不太明白,想了想后,难以置信的说:“小准,这……这怎么能行……”
许准笑着,笑容却有几分苦涩,他轻声反问:“怎么不能行?”
这幅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的态度,着实有几分让人懊恼,许栋国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让他想清楚。他是没打算把许准一个人放在外面的,本意是想着,这小子在外面待不下去了,总会回家的——总会回家的,就像许阳嘉一样。
然而,许准却连户口都想着迁出去。
“这有什么不行的?我又不在许家长大,户口放在那里也只是拘束,而且,”许准顿了顿,用力眨了眨眼,这才继续开口:“我爸出了事儿,没有户口本办什么都不方便。对了,我爸出事儿之后,您好像一次都没来过吧?而且,我和许苓这些年,似乎也是第一次见您。”
他找的借口拙劣,可是谴责却是实实在在的,许栋国说不出反驳的话,他的确因为一些原因,很多年都没来看过他们——哪怕处在一个城市,却也是十五年都没见过许准。
“好。”
不知过了多久,许栋国才摆了摆手,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明天爷爷一定来。对了,小马,我们回去。”他又看着许苓,愣了一会儿笑着说,“哎哟,小苓是吧?爷爷带你回家了,来,给哥哥说声再见。”
这话一说出口,许苓就哇哇大哭起来,鼻涕泡蹭的许栋国满手都是。
她从来没这么哭过,边哭边喊:“哥哥!哥哥!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苓苓了吗?”
许准已经进了院子,他手搭在铁门冰冷的栏杆上,转过身看着哭的一塌糊涂的许苓,手指将铁栏杆捏的死紧,直到骨节泛起青白色,铁栏杆上沾着的雨水贴着他手心。
许准看着许玲,轻轻说:“苓苓,跟爷爷回家。”
他孑然一身,哪里还要得起她。
在许家,许苓起码还有人照顾。
第70章 搬家 ...
夏初温度上升, 临西山墓园外草木生的茂盛极了, 上山的路前几日被大雨冲垮, 人们想要上山只能走小路, 小路沿路开满野花,地上泥泞不堪。
小路上走着一个人影,人影右臂捧着一束野花,野花的颜色很杂,像是新采的,还散发着混杂的花香,左手上拎着一个塑料袋, 袋子里面装着许多的纸钱。
山间还散发着雾气,隔得远了,便看不清人影,只留下长串的脚印。
山顶上坐落着一座一座的白色墓碑,人影在第三排最左边的墓碑前站定,墓碑很新,碑前还放着一捧枯萎了的玫瑰花,血红色的玫瑰成了干枯的落叶色, 惨不忍睹。
他将野花轻轻放在墓碑前, 站了许久,才小心伸出手, 碰了碰墓碑上的照片。那是一个女人,女人生的很美,笑起来温柔的让人想到天使。他们长得有七分像, 只是一个在墓碑之下,一个站在碑前。
很久,人影才轻轻念了一句:“妈妈。”
没有人回应,清晨的临西山墓园一片死寂,墓地里只有晨时的露水。
人影跪了下来,弯下腰,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开始烧起纸钱,打火机亮起黄色火焰,纸钱燃烧起来。
纸钱烧完后,墓地之前留下一大片黑灰色,人影弯下腰,在地上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头,起身的那一刻,人影脸上露出一个笑,他望着照片上的女人,缓缓说:“我是许准,您还认得我吗?爸爸有时候会说,我们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还说,您很好,也很喜欢我。我……”
他说着,喉头忽然哽咽起来,再说不出一句话。
临西山墓园里,少年跪在墓碑前,隔着一段距离,望着墓碑上的照片。
这是他第一次见易柔,在此之前,他甚至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或许是母子之间的感应,第一眼见易柔,他心里就有种莫名其妙的亲近,很想将自己的心里话,和这个女人说。
然而真正开口,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是他害死的,如果不生他,易柔或许还会好好的活着。
许准下山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太阳高高挂在天上,他没走多远就已是汗流浃背。
山脚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他走近,马成按下车窗:“好了?”
“谢谢您。”许准拉开副驾驶门,礼貌地说:“麻烦您带我来这里了。”
马成笑了笑,踩下油门,“小准,跟叔叔别这么客气,以后有什么麻烦事儿,尽管和叔叔说就是,你不用把我当外人,当成你亲叔叔就行。”
“嗯。”许准点了点头,还是说:“谢谢您。”
汽车驶在路上,过了一会儿,许准又问:“马叔叔,我想把房子卖了,您能找到接手的下家吗?钱不用多少,人家愿意要就行。”
卖房子?
马成唰的一下踩下了刹车,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许准扭过头,看着车窗外,声音低低的:“我想把房子卖了,换个地方住。”
那个家里空空荡荡,他走在楼梯道上,甚至都能听到回音,有时候晚上自己一个人站在房子里,会觉得像在鬼屋。他不信这些,只是觉得心里空的吓人,什么都没了。
“那老板醒了,要住哪里呢?那个家是老板和你……选的地方,怎么能说换就换呢?小准,你想清楚啊,这房子卖出去容易,买回来可就难了。而且,就叔叔所知,你也没有困难到得卖房子才能解燃眉之急的地步吧?”马成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反驳起来:“你要是缺钱就和叔叔说,叔叔给你就是,别卖房子啊。”
许准脑袋晃了晃,轻的像幽灵,对于马成的话只是笑,“马叔叔,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我只是、只是想换个地方住了,不想再在那里呆着了,如果我爸爸醒了,那他和我住就是,哪里像您说的这么麻烦?”
“可是,就算不想住了,空着不就行了吗?”马成继续劝他:“何必要卖了呢?小准啊,那里可是你和小苓长大的地方,你要是不想留着,那就只是当做纪念也是好的啊,何必要这样?”
是啊,为什么要卖了呢?
许准漫不经心的转了转眼珠子,那个地方其实并没有什么回忆,有的只是他空荡荡的童年。
许久,许准坐着,认真的鞠了个躬:“马叔叔,这件事麻烦您了。”
马成第一次被许准这么尊重的对待,一时之间还有几分适应不过来,反应过来后,只好伸出手,扶着他的肩:“好了,叔叔……叔叔帮你就是了,你……小少爷,你别这样。”
“谢谢您。”许准说。
买房子的人很快就找好,那人是一个中年男人,临近退休,想找个地方养老,这个房子环境好,装修棒,周围一应设施都很齐全,是养老的好去处。
他在电话里问:“许先生,请问您这个房子啊,准备卖多少钱啊?”
“您看着给。”许准收拾着自己的东西,随口回:“您觉得能给多少,就给多少。”
这话说的像是骗子,一般人遇到这样的都会犹豫,然而电话那端的男人连看房子都没要求,只是又问:“一千万,您觉得合适吗?”
许准收拾衣橱的手顿了顿,“一千万?”
电话里的声音停了一会儿,不知和谁说了句什么,再开口时问:“那,您觉得一千五百万成吗?”
不是成不成的问题,而是许准自己知道,他家这房子,卖个四百万顶破了天。
这个买房子的人……是傻子吗?
而且,谁会这么大手笔的买一个旧居,有这些闲钱不如去买更好的房子,保准舒适度不知是他家这房子的多少倍。
他说:“您真的是来买房的?”
“诶诶诶!”电话那端的男人急了:“您报个数,多少我都买!”
这个态度就有些让人忍不住猜测起他背后的目的来了,许准想了想,说:“不好意思啊,我不卖了。”
他说完,也没理电话那端的人的“诶诶诶”,干脆利落的挂断电话,继续收拾起屋子来。
他的东西不多,收拾好也只花了一个小时,他将衣服放进行李箱里装好,路过许阳嘉的房间时,踯躅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许阳嘉不常在家里住,东西也不多,许准知道他从前在外面还有另外一个家,只是后来那个女人要钱不要他,于是许阳嘉只好又回了这个家。
他收拾出一个行李箱,一件一件的把许阳嘉的东西放进去,他的手摸到衣橱最里面的时候,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那是一个黑皮封面的本子,有些厚,看起来很旧,很有些年头了。
许准没有丝毫尊重许阳嘉隐私的想法,直接翻开本子,看起里面的内容来。
第一页的日期是十五年前,字迹是许阳嘉一贯的散漫,蓝色圆珠笔在纸上画出的痕迹像鬼画符,没有丝毫美感,然而却很容易辨认。
日记本里记录的东西都很琐碎,然而所有的事情都是关于他的。
儿子今天吃了几顿饭,儿子今天喝了多少奶,儿子这个月体重有多少,一点一点,琐碎而细致,全记在这个本子里。
然而从十二年起,这个本子里记录的就不是这些了。
许阳嘉说,许准长得很像易柔,这让他高兴,可有时候看着许准,就总想起易柔来,每每想起,都忍不住泪沾衣襟。
许准看了,嗤笑。
这是有多矫情,才能让许阳嘉这样的人写出“泪沾衣襟”这样酸溜溜的词来?
他合上日记本,对于后面的内容没了兴趣,随手将本子放进行李箱里,然后收拾好钥匙,两手各拎着一个,顺带用脚踢着一个,就这样带着三个行李箱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