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渤海公夫人, 夫人一词不能乱用。能用上的,几乎都要朝廷册封,是名正言顺的外命妇。
既然是外命妇,和宫里少不了打交道。宫里有皇后, 内外命妇都要和于皇后打交道, 于皇后不必学外面的那套,把她丢在那里冷言冷语几声,其他命妇也全都知道皇后的态度了。
玲珑在千秋殿坐了几回冷板凳,坐的别的命妇都拿眼角余光瞥她了,玲珑却岿然不动, 大有不管于皇后怎么对她, 她都好好的把自己的职责尽到的架势。
哪怕皇后从来没有顾及她,赐下的赏赐也普普通通, 比不上旁人, 玲珑拿出感恩戴德的势头。
于皇后的这番做派, 在宫里不是秘密, 很快就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皇帝对于皇后颇为优容。
元泓是宗室里的新贵, 也是他用的得手的大将。于情于理, 都应当对他正妻以礼相待。皇后那番作为,哪怕没有对玲珑恶语相向,也没有尽到该有的礼数。
皇帝知道之后, 自己令人从他自己的私库里, 赐下百匹锦帛, 算是替皇后把这件事给遮掩过去。
这年月,布匹比朝廷发行的那些大钱都还值钱,是能当钱用的。尤其宫里出来的东西,一般都是好货色。
玲珑谢了宫里的中官,中官见着玲珑满脸笑意,“渤海公夫人,陛下和皇后都是记挂着渤海公和夫人的,只是近来皇后殿下身体不佳。”
中官的话说的再浅显不过,玲珑自然听得懂,“皇后殿下对臣妾颇为宽容,臣妾年少无知,若有过错之处,还请皇后殿下多多海涵。”
中官见她这样,颇为满意的走了。
玲珑送走了中官,令人把门一关,自己令人把宫里赐下来的绫罗绸缎拿到她跟前。
元泓从官署里回来,就见着玲珑在屋子里看那些布料。
“夫君回来了!”玲珑对他的足音极其敏感,哪怕他人还在外面,没有到她跟前,玲珑都能知道他来了。
“夭夭在做甚么?”元泓看到满屋子都摆满了布料。
玲珑看得两眼冒光,一边看一边冲他招手,“夫君过来嘛!”
夫君两个字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娇娇软软,甜甜糯糯,元泓下意识的就往她走过去。
玲珑抓着手里的那匹蜀锦,就往他身上比。
“这匹倒是挺衬你的肤色。”玲珑说着比划了两下,“要不要令人给做了外袍?”
元泓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布料,“你喜欢就好。”
布料之上并没有太多显眼的豪奢纹饰,比较淡雅,是他喜欢的。元泓心里颇有些暖意,她随手就挑出一匹他喜欢的,她是真的把他给放在了心里。
“你挑一些好的,给岳父岳母送去,要不然另外选一些好的,送给大舅。”元泓记得玲珑一家。
玲珑点头,“还有外祖父那里,反正这些都是陛下替皇后遮掩的,不花白不花。”
她说的理直气壮。
元泓闻言扬眉,他伸手把她的脸捧起,“委屈你了。”
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已经比许多人都强,不过帝后在上,还是叫她受了委屈。
玲珑动了动脸,脸颊在他的掌心蹭了蹭,“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不如意的。就算是皇后,不也是时时刻刻担心,陛下甚么时候立太子,赏赐她毒酒白绫么。”
说着,她就笑了,“皇后那样,不过就是怕了。她越那样,就说明她心里越怕。我心里不但不委屈,而且可高兴了。”
元泓摸了摸她的发鬓,玲珑说着,伸手将另外一匹云锦拿过来,往身上比划,“这个怎么样?”
元泓颔首,“都听你的。”
玲珑令人把宫里送来的布料,除去一部分自用之外,另外的送到了娘家和王府,以及贺若家里。
贺若仪对这个外孙媳妇一开始并不是很满意,毕竟家世上对元泓的帮衬不是很多,只是元泓喜欢,他看在外孙的面上,算是认下了。不过玲珑很是孝顺,对老人家面面俱到,请安问好不多说。贺若仪陈年病痛发作,她各种张罗,若不是要避嫌,恐怕还会亲自侍疾。
一来二去的,贺若仪自然对玲珑很是满意。
贺若仪对外孙媳妇的孝敬很是满意,对下头的儿子们一顿好骂,“生你们这些猪狗,一日两日的,只晓得在外头瞎胡闹,也不见得拿甚么回来孝敬我!”
儿孙们被贺若仪骂的满眼迷茫,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又得罪了他。
骂了一通,到了后面才勉勉强强知道,贺若仪竟然是为了外孙媳妇送来的那些布匹,觉得他们没有苏九娘孝顺。
一群壮实汉子跪在哪里,听着贺若仪的训斥,伸手摸不着头脑,一群人面面相觑。等到了后面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贺若仪的长子忍不住,委屈开口,“阿爷,儿在外也不是不足正事。而且儿们也把不少好东西送到阿爷这里来……”
话语刚落下,贺若仪就两眼瞪过去,不愧是一生厮杀沙场的人,那一眼过去,下头跪着的儿孙们顿时鸦雀无声。
“你们那些好东西,算得上是甚么好东西。”贺若仪嗤之以鼻,“不像大郎和他新妇,陛下才赏赐甚么下来,立刻挑好的送过来。这才是孝心呢。”
长子抬头起来,刚想说宫里赏赐的那些,他们也是先着紧老父亲,这说的也太重了。听着好伤心啊。
“阿爷……”
长子才抬头,立刻就被贺若仪一眼瞪下去,“跪好,我没说话不准起来!”
长子和弟弟儿子们立刻垂首,反正上头的老太爷爱怎么骂就怎么骂吧。要是为自己辩白那么一两句,恐怕会被骂的连亲娘都不认识,老老实实跪着听,说不定到时候挨一顿骂就过去了。
儿孙们老老实实低头,反正上头的老爷子年纪大了,力气再足,也不能骂个三日三夜不停口,到时候累了自然就会停下来。
老老实实挨骂,外面有家仆说是元泓来了。原本还在中气十足骂人的贺若仪立刻停下来,叫人去请人进来。
等到他重新坐好,见到下面还跪着的儿孙,“你们怎么还在地上。”
没有这位的发话,他们哪里敢贸贸然起来,可听这话,似乎还真的又一股脑的怪在了他们的脑袋上。几个兄弟彼此看看,自认倒霉,爬起来站在一边坐好。
贺若仪这几日旧伤有些发作,元泓听说之后,带着玲珑过来探望。
玲珑一进来,就察觉到有些不对。贺若仪是武将,生下的儿子也和他一样是带兵打仗的人。
玲珑刚进门没多久,就跟着元泓和这些亲戚见面,感觉这一家子真是阳刚劲十足。现在她见着那些壮汉们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恹恹的。好像个个都被人打了几拳似得,脑袋都垂下来了。
一屋子垂头丧气的硬汉,就上头的贺若仪意气风发,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
贺若仪看着元泓,脸上的笑容几乎都要流出来了,“你们怎么来了?”
“听说外祖父身体不适,我们过来看看。”元泓说着看了一眼玲珑。
玲珑立刻把早已经准备好的药膏拿出来。
“这是夫君特意令人到北边求得药,说是对寒症有很好的功效。”玲珑说着,把手里的锦盒递到贺若仪儿子贺若逊的手里。
贺若逊小心接过玲珑递过去的锦盒。偷偷打量了下父亲的脸色。
之前还对着他们一顿臭骂,到了现在,竟然满脸的笑,看来待会是不用继续跪着挨骂了。
贺若仪才没有去管儿子的那些小心思,见着元泓玲珑过来看他,心里就好了不少。
“都是一家人,何必每次都带东西过来。”贺若仪说着,叫小夫妻两个坐到自己的跟前来,“你们人能来,我就已经很高兴。至于这些东西,我并不在乎。”
“可是,有好东西哪里又不孝敬给长辈的道理。”玲珑道,“长辈照料我们这么久,不管有甚么好的,都应当拿过来孝敬长辈才是。”
这话说得极好,简直到人的心坎里了。
贺若仪听得眉开眼笑,“九娘孝顺,不过我年纪大了,这些好东西用了也是白用,还是你们年轻人用着好些。”
元泓笑,“那些东西能给外祖父,自然是极好的。我们年轻,还有不少地方,要外祖父来指点。”
一番话说的贺若仪内心里格外熨帖。
他坐在床上,瞧着元泓和玲珑,一双璧人似得,不管怎么看都觉得喜欢。
“其实你们多生几个孩子就好。”年纪大了的人,没了以前的锐利,脑子里头想着的全都是含饴弄孙。
“你们现在趁着机会多生几个,我身体勉强还算硬朗,到时候还能教教外曾孙。”贺若仪全都打算好了,只要外孙媳妇生了孩子,不管男女,他都接过来好生教导骑射。男子学骑射,是安身立命的本事。女子学骑射,更是保护自己。到时候受了委屈,不必求人,一箭出去,就能替自己出气。
玲珑听得脸色发热,私底下和元泓怎么都无所谓,听到长辈们的催生,还是有那么点儿不好意思。
“外祖父说的,儿都记住了。”元泓说着,故作正经,回头看了玲珑一眼。大庭广众之下,他瞥她的那一眼里竟然也是春波辚辚。
他唇角含笑,眼波荡荡,哪怕嘴里没说,浓浓情意已经扑面而来。
玲珑没脸没皮的,但还没到在长辈面前,还能眉眼传情的地步。
玲珑被弄得脸蛋通红,元泓耍起流氓来,比她不要脸多了。至少她是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如何的。
她抬头瞪他一眼,那一眼被元泓看到,垂首一笑。
贺若仪年纪大了,对元泓又颇为疼爱,将小两口眉来眼去的,也完全不在意。甚至颇有几分喜闻乐见。
年纪大了,见得事多了。知道夫妻之间磕磕碰碰的,吵架吵的鸡飞狗跳,有时候脾气上来,还能动刀动枪,感情和睦的,有但也不多。
夫妻能相处的如何,几乎全看天意。
贺若仪见着元泓和妻子相处甚好,高兴都还来不及,自然是不会计较那点什么老掉牙的仪态。
什么都比不得这对小夫妻和睦重要,瞧着两人这样,过不了多久,他就又有外曾孙抱了。
贺若仪想的很好,甚至脸上的笑都多了好几分。
元泓没脸没皮,玲珑不好跟着他一块在人面前孟浪,尤其身边一圈全都是男人,玲珑浑身上下都不得劲。
她嗔怪的瞪他,不过软绵绵的一眼,也没有多少震慑力。
“好好好。”贺若仪看着两人,心里全都是熨帖,“你们这样我就放心了。”
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钟声。那钟声颇为紧急,一旁的贺若逊起身,大惊失色,“是宫里传来的!”
皇宫之中追求雍容华贵,哪怕是大臣议事,都要把声量放到适量,若是高声喧哗,都要被治罪。
现在这么一声钟声,宫里恐怕是出大事了。
贺若仪立刻叫人去打听,不多会儿,打发去的人去而复返,“皇长子夭折了!”
所有人顿时倒吸了口气。
贺若仪倒是没动,孩子娇气难养,不管放在哪一家都是一样的。他家孩子多,但夭折的孩子更多,不然他也不会这么急着让外孙媳妇多生几个,因为人的性命乃是天数,孩子就算生下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养的大。
就算是高门贵族里,生了十来个,最后成活的儿子只有一两个的,也是一抓一大把。
皇长子夭折,看起来真的是再寻常不过了。
“看宫里怎么安排吧。”贺若仪冷静道,他看向元泓,“幸好陛下还没应了你,要不然才当太子没多久就夭折,晦气。”
玲珑皱了皱眉。
回去的路上,玲珑掰着手指,“陛下才夺了你请立太子,皇长子就夭折了,未免……”
太过巧合。
“幼儿身体娇弱,就算能长到四岁,也不知道能不能长大。”元泓靠在车壁上,闭眼休憩。
他过了好会,没有听到玲珑开口,“怎么了?”
玲珑嗯了几声,“我当心会不会有人觉得,和我们有关系?”
这话问的元泓忍不住笑,他勾起手指,在她的鼻头上轻轻刮了下。
“放心,陛下不会。”
皇宫里此刻已经乱成一片,伺候照顾皇长子的乳母和宫女此刻已经跪伏在地。皇长子突发急症,医官过来看过,用了针药之后,明明已经有好转的迹象,可是突然严重起来,药石罔效。
皇帝赶过来,看到跪了一地的人,顿时脑中眩晕。他已经二十七岁了,对于世人来说,还在壮年,但魏国帝王绝大多数都是在三十来岁甚至二十的时候驾崩。
子嗣在寻常人家,已经是格外重要。对他来说更是如此。
于皇后趴在床前哭的已经和个泪人似得,她听到皇帝的脚步声,回头过去,扑到皇帝身上,“陛下,是渤海公把我们的孩子给害了!”
话语说的咬牙切齿,皇帝脸色僵硬,他看了一眼床上已经毫无气息的孩子,转头过去一步步离开寝殿。
于皇后在后面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令人把所有伺候皇子的乳母宫女仗杀。
还没等那些人求饶,就已经被凶神恶煞的中官给捂住嘴拉了下去。
皇长子年岁太小,而且夭折的孩子,并不是什么好的蕴意。说是父母前生的债主,今生来就是为讨债的。夭折幼儿不能入祖坟,更不能有个像样墓葬,甚至还有拿陶罐一装了事,随便找地方埋了的。
天家自然不会和平常百姓家一样,皇长子的丧仪简单,只在宫里摆了那么几日。
玲珑作为外命妇,也入宫参拜。
到了千秋殿,玲珑只是在殿门外拜了两拜,就出来了。别说皇后,就连皇后身边的大长秋都没有见到一个。
皇长子在请立太子之后没多久,就夭折了。这事和玲珑没有关系,可玲珑觉得依照皇后那个容易迁怒他人的脾性,是绝对不可能放过她的。
可是她连皇后的面都没见着。
“殿下眼下正在和于家夫人和女眷说话,这大皇子夭折,到底是伤了皇后的心。”中官和玲珑道。
玲珑递给中官一块成色十足的金子。
宫规不准这些小人物私下传话,不过他们若是对主人没有什么忠心,想要从他们的嘴里弄些话出来,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