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所谓的一镜到底,是指导演从喊“a”到“cut”,中间不停,镜头不切换,直接一口气拍完,就像这男子从巷口骑车而入、进到面店,中间没有任何剪辑,镜头就是跟着他从巷口一口气拍到了面店这里。
对于弹幕后的观众来说,大概只是觉得跟着男子的视角,十分有画面感,勾起了他们各自不同的回忆而已。
但是对于创作者们来说,要达到这个目的却并不简单,这样长的一段镜头,主角、配角、群演、场面调试、灯光、置景、摄影、轨道所有环节,至少涉及上百个工作人员,在这个镜头里要全部精准地完成动作,任何一个人出差错,这段镜头就作废;
譬如男子骑车和老汉打招呼的这个点,摄像机在轨道上去追随捕捉,男子和自行车、老汉抬头的瞬间、镜头的位置,必须完全不差,才能让观众的视角完完整整地看到男子和老汉打招呼的过程。
但凡自行车速快一点,或者摄像机速度慢一点,镜头可能就只拍到男子的背影;要是老头抬头的速度慢一点,镜头就捕捉不到他的神情;更不要说其他还有灯光、道具、布景的工作人员……所有人任何一个出了岔子,从进巷口、到在面店坐下来这一长段镜头就要全部作废,从头再来重拍,这拍摄难度可想而知。
也正因为一镜到底的拍摄难度极大,这也是国际上许多名导热衷挑战的运镜方式之一,许多影史上的经典都曾以这种方式拍摄。虽然这段镜头只有短短几分钟,但一镜到底的意识却是十分清晰的,这片子可不是现在的作品,在那个资讯不甚发达的年代就能挑战一镜到底,可见导演不是凡人。
这样的镜头,它的优势也是毋庸置疑,观众跟着男子一路走来,潜意识里,已经勾勒出这个男子的环境,这条街巷是那个时代某个城市的一角,像男子和老头打招呼这个片段,足以让观众推测出男子多半也是这条街巷的长住居民,否则他不能跟左邻右舍这么熟悉,因为大量的细节自然而然涌入脑海中,也勾起了观众记忆的共鸣,自然他们也进入了故事的情境。
待到那男子坐下,热腾腾的面条端上了桌,他浇上醋,吸溜一口,弹幕上的一反应都是:
“看饿了……”
“我小学的时候楼下就有一家面店……这种店就是好吃……”
“那当然,能在巷子里开下去,不好吃左邻右舍不会去吃它啊……”
男子夹起一块卤过的猪蹄,镜头特写,更是让人觉得浓油酱赤,他放入嘴中大口咀嚼的满足模样,叫人完全可以想像猪蹄是多么弹韧鲜香。
这大口吃面的镜头,拍得也极好,构图也是十分专业,男子、面碗、小小面店几张桌椅,有详有略,交待得清清楚楚。
“话说这个分类不是在‘悬疑惊悚’里吗?怎么变成美食频道了?”
“兄dei们,我已经去热猪蹄了哈哈……”
“我为什么要半夜来看……”
待男子动作忽然停下来,镜头打近,观众的注意力一下被抓住,他面上流露出古怪的表情,然后十分生气地伸手去嘴里摸了一样什么东西出来,可男子看清楚那样东西时,蓦然面色一白,扶住桌子转头就吐了,镜头特写一打,那赫然是一枚完整的人指甲。
弹幕刹那爆炸:
“卧槽!!!!”
画面就此戛然而止。
评论区一片大骂:
“上传视频的家伙你出来,我们不打死你!”
“为什么偏偏放这一段!半夜吓死了卧槽!”
“我刚刚在啃猪蹄啊啊啊啊!”
“传就传了,你特么为什么只传个开头!”
“一人血书跪求片名!!!!”
孙晓博长长吁了一口气,把手机递还给霍琅,还有点沉浸在刚刚那段镜头里,他是个编剧,比观众看的更深一层,刚刚的镜头里,导演已经将这个悬疑故事开头的悬念全给编织了出来:
凶案发生了,面里有手指甲;死的人是谁?嫌疑人又是谁?面店老板?小区里的其他人?可这样的小区,大家互相很熟悉,不是一个理想的作案环境……有无数疑问会盘旋在观众心中。
而这些疑问的谜底,全部埋在那个一镜到底之中,留待观众细心挖掘。
如果说编剧是用文字在讲故事,那导演就是用镜头在讲故事;
如果孙晓博自认为能完全胜任用文字讲故事的活计;那毫无疑问,娄禹也是用镜头语言讲故事的大师级人物,至少,一只脚已经踏入大师的人物,因为这是他十年前的作品了。
就算是在星寰,孙晓博也很久没有看到能这么娴熟地使用镜头语言讲悬疑故事的好导演了。
孙晓博一时间对拜访那位娄导充满了热切:“孔导,咱们还有多远?”
孔建中眼中不无感慨,娄禹就是这样的人,出手就让人知道不凡,如果不是那臭脾气,何至于十年无片可拍。
忽然,颜苏苏疑惑地开口道:“好奇怪哦。”她沉思着道:“指甲与甲床一般很难分离的,但是刚刚这个人只吃出了指甲,吐出来的骨头里也没有人类指骨,而且猪蹄以胶原蛋白为主,人手指结缔组织很多啊,口感不一样应该能吃出来吧……”
车里,一时有点静默。
孙晓博:……很好,这个本子应该不用请专门的法医顾问了。
城西南这几年是市政主导的高新开发区,早前这一片还都是农田,现在高楼大街是修起来了,但其他配套还没跟上,也没多少居民,一半是修得漂亮的大楼,白天还好,上班族们进出还算热闹,到了晚上,简直冷清;另一半却是挖得七零八落的工地,开发区嘛,还有大片规划在落实。
车子在孔建中指引下,绕着宽阔但车辆稀少的八车道大街打转,孔建中也十分疑惑:“诶?应该是在这片啊……”
孙晓博:……
不是,这位娄导到底现在是干嘛的,怎么位置这么飘忽?
想到刚刚那视频里的凶案,再看着眼前灯火辉煌但颇为冷清的大街,孙晓博生生渗得打了个寒战。
孔建中拨了电话,那头也没人接听。
车子七转八转,终于在一条大街背后的巷子里看到了热闹的灯火,孔建中一拍大腿:“开进去,是这儿没错了!我靠,居然又换了地方。”
孙晓博简直好奇极了,这位娄导,到底是在干嘛?
车子停住,他们一行人下了车,才看清那些灯火不过是几个临时支起来的塑料凉棚,城市里已经少见的白炽灯拉着长长的电线缠绕在棚顶,在底下一桌桌热闹极了,划拳声、吆喝声十分喧闹,走近了一看,毛豆花生冰啤酒,烤肉炒饭花甲粉,真是一应俱全。
划拳的汉子们大多赤着胳膊,露着长期劳作积累下来的黝黑肌肉……孔建中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孙晓博很纠结,脑海中已经补足了娱乐版头条:惊!昔日名导现在工地搬砖为哪般!
不是,没片子拍也没有必要这么辛苦讨生计吧……
孔建中却越过一桌桌喧嚣的桌面,直奔那位在大火下熟练地颠锅翻勺的人:“老娄!”
娄前名导大厨只淡定地抬了抬眼皮瞭他一眼,就漂亮地翻起锅子,勺子一顺,炒饭就全部倒入盘中,没一粒剩在锅里,也没一粒掉在地上,就像他的一镜到底,一气呵成。
然后他从旁边热腾腾的卤汤中捞了一块猪蹄放在炒饭上,一瞥孔建中:“左边那桌。”
孔建中嘴角抽搐。
孙晓博一戳霍琅:“这……这是娄导?”
霍琅点头:“挺好。”
孙晓博:???
昔日名导沦落到路边摊当厨子,哪里好了?
霍琅:“组里不用点外卖了。”
预算……可以重新修正一下,外卖贵。
孙晓博:?!
孔建中面无表情端起那盘加了猪蹄的炒饭朝左边那桌送去,白炽灯下,那块猪蹄闪着诱人的油光,看起来就弹韧鲜香,和刚刚视频里的几乎一模一样。
孙晓博:……以后他们敢吃娄大厨做的饭吗?
第20章 苏苏出手
孙晓博看过那段视频后, 想到方志国说过“他一定能拍出你的故事”……他一路都在想着要怎么向娄禹表达自己的故事内核,在他这编剧的脑海里,这场面应该闪闪发亮打着柔光,将来大家成了名导和名编剧, 这应该是一段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佳话!
然鹅, 昏黄的路灯、油腻的塑料棚、刺眼的白炽灯,吵吵嚷嚷的嘴边摊, 升腾的油烟, 光着膀子的食客, 娄禹正在大火旁迅速地颠锅翻勺,根本勒都没朝孙晓博勒一眼。
万万没有想到见面之后……因为娄导的生意太好,完全没机会说话=-=
他们来得本来也不算早了,摊边这许多客人明天还要做工,陆陆续续便也开始散场, 孔建中满头大汗忙着帮忙收钱结账, 堂堂《幻海录》的导演, 简直忙得团团转,可见娄禹这小摊生意着实红火。
孙晓博见机一个大踏步就冲向了灶边:“娄导!我有个本子……”
娄禹手上的锅一抬, 轰隆一声大火串上来, 孙晓博连忙后退半步, 娄禹的锅往灶上一放, 火势立马压了下去,孙晓博上前大声道:“娄导,我的本子真的不错!你看……”
下一瞬间, 娄禹勺子从旁边一舀、往锅里一洒,哗啦一把干辣椒加胡椒进了油锅,浓烈的烟气猛烈蹿了上来,孙晓博眼耳口鼻呛了一个结结实实,中餐烹饪的威力堪比生化攻击,孙晓博顿时咳得不行。
孔建中放下盘子刚一转头,就看到孙晓博被呛得直咳嗽的孙晓博,哪还能猜不到发生了什么,顿时朝娄禹道:“人晓博可是正儿八经藤校出身的编剧,捧着好本子诚心上门来邀请合作,你看看你这臭脾气……”
他转头去看孙晓博:“没事吧?”
孙晓博咳得眼泪鼻涕一起下来,连连摆手。
娄禹一边熟练地翻炒一边哼笑:“好本子?”
他眼神落在霍琅和颜苏苏身上,意味十分明显。
说实话,别说娄禹,就是这棚子底下最后那桌热闹谈笑的客人一看霍琅气度不凡、颜苏苏生得漂亮,也一时有些安静下来,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地讨论这两人是什么来历,看着就像大明星,怎么会来他们这个路边摊?
头几年,那种要捧俊男美女的合作机会也不是没打过娄禹的主意。
顺着娄禹的眼神看过去,孔建中就知道娄禹误会了,他不满地道:“你这也太以貌取人了吧!我可告诉你,小霍是……呃,制片,反正他不是演员,苏苏是演员,她长得是好看,但人也认真上进,哪个拍片子的不挑容貌?你怎么就认定了长得好看的不肯好好拍片?”
娄禹只不咸不淡地一句:“几位要吃夜宵么?不吃就麻烦让让,咱这摊儿小,转不开,见谅则个。”
孙晓博止了咳,顶着满脸泪水抬起头来,不是,这娄禹的架子也忒大了吧?
孔建中也是头疼:“你这倔驴脾气。”
霍琅却从善如流地点头道:“要的,老板我们就坐这桌。”
说着,他已经在灶旁的空桌坐了下来,一本正经地拿起了那过了塑的油腻菜单看了起来:“老板,我们一共四个人,没有套餐吗?”
娄禹白了他一眼:“没有。”
霍琅“恩”了一声,翻着那菜单:“老板,你这摊有卫生许可证吗?”
娄禹把锅往灶上一顿,转过了身、眯起了眼睛:“没、有。”
霍琅晃了晃菜单,一副好商量的口气:“那打个折?”
娄禹:……
孔建中忽然就乐了,他也不急了,在霍琅身边找了个座,还招呼孙晓博:“晓博你快坐下。”
孙晓博边咳嗽边坐了下来,颜苏苏关切地看着他,然后转头看娄禹,认真问道:“娄老板,有水吗?”
看到娄禹臭着一张脸,还要转头从热水壶里去倒水,孔建中简直乐不可支,行,没进组先好好支使支使导演,叫他先耍大牌!
孙晓博也边咳边笑得不能行,苏苏好样的!
娄禹端了水过来,颜苏苏还认认真真地礼貌道谢:“谢谢娄老板。”
孙晓博边咳边笑、简直上气不接下气、又痛苦又忍不住笑。
颜苏苏一脸好奇地把水推给孙晓博:“热氧化分解产物刺激你的呼吸道黏膜,引发咳嗽是排异的过程,这是正常的生理保护机制,但你笑得这么厉害,同步激发了痉挛式呼吸……这么多肌肉群冲突,你不难受吗?”
孙晓博顿时表情僵在脸上,孔建中却笑得更厉害了,孙晓博没忍不住,又咳嗽了一声。
颜苏苏:“喝口水吧,缓解一点咽部异物感……”
孙晓博喝了口水,娄禹却略带诧异地多打量了颜苏苏一眼,孔建中哼笑了一声,却没再多说一个字。
霍琅把单子一放:“老板,一盘花生,一盘毛豆,四只卤猪蹄。”
孙晓博一口水又呛了出来,卤猪蹄?!
那头最后一桌客人也结了账走人,娄禹的三个盘子就端了上来,但他上了菜也没走,只是冷不丁地问颜苏苏:“这盘里几只前蹄几只后蹄?”
孙晓博:……………………
孔建中:……………………
霍琅没说话,只是淡定地捡了一粒花生开始扒皮。
颜苏苏“咦”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娄禹,然后一脸大感兴趣地看着盘里四只卤猪蹄,她取过一次性筷子就翻起这四只热腾腾冒着香气、油光诱人的猪蹄来,筷子戳下去的触感松韧有弹性,可以想像咬上去会是那种不太费劲但又带着点嚼头、恰到好处的弹韧鲜香,孔建中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忙活半天,他晚饭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好吗。
但这分明就是娄禹给颜苏苏划下的考题,孔建中强忍了腹中馋虫,不去打扰颜苏苏解谜,意志力简直堪比送娃高考、下定决心这个月不打麻将的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