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兽——温昶
时间:2020-05-06 09:31:09

  几息后,他笑容僵住,身体也僵住,琥珀色的眼睛里光影交错变幻,似有无数画面闪过。
  他嘴角凝滞的笑容逐渐消融,最终整张脸的表情都变得怪异,似茫然似痛苦似绝望,麻麻木木,不知身在何处。
  他一直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但他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
  一百年前的事,桩桩件件,他记得清清楚楚,连晏煜某一年中秋夜宴上赏了晏芮一颗夜明珠都记得。
  情丹三粒,鄢婴,鄢勿,鄢姝。
  鄢婴是晏煜的宠物,他和鄢姝是长公主晏芮的。
  他是宠物,鄢姝不是。
  鄢姝是晏芮的女儿。
  小姝一出生便先天不足,病婴体弱,吊命三月,危矣。
  晏芮爱极了她,接受不了她死,便求到哥哥晏煜面前,要了最后一颗情丹。
  鄢姝乃成。
  这些,他都记得。
  然后,就没有了。
  鄢姝是掌上明珠,他不过是长公主宠物。怎么都不会有交集。
  所以没有她的记忆很正常。
  情兽三月发情期,他被迫变为兽形。长公主不喜,将他关在院子里。
  后来,一只白狐误闯进来,两只兽受发情期影响,意外交合。
  这是他有关成人后鄢姝的最重大的回忆。
  鄢姝生子,一胎两黑两白。
  长公主震怒,责问其父,鄢姝誓死不答。
  长公主将未睁眼的四只情兽交给他,说:“丢掉。”
  他记得他冷冰冰说“是”,冷冰冰提起篮子,走出长公主府。
  他当然没有丢掉。
  但他也不是因为爱鄢姝。
  那个时候,他已经发现了红渊的秘密,已经在计划偷钥匙和离开。
  后来,计划暴露,晏煜勃然大怒,不仅迁怒鄢婴,也要杀鄢姝。
  他带着鄢姝逃,中途失散。
  再也没找到。
  鄢姝失踪。
  这是他关于鄢姝的所有记忆。
  然而。
  这只是真实记忆中扭曲的记忆片段。
  不是这样的。
  他想起了一切。
  长公主爱女成痴,怕普通人照顾不好特殊的鄢姝,把他调到鄢姝身边,负责鄢姝一切。
  两个人朝夕相处,感情甚笃。
  他虽然已经和长公主结了契,不会爱其他人。
  但是鄢姝于他,是特殊的。
  长公主于他,是主,是不能奢望的爱。他只能服从、乖顺、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而鄢姝于他,是同类,是伙伴,似父女似兄妹似一切关系。
  他爱她,以人间除爱情外的所有情感。
  然而,鄢姝不这样想。
  她爱他,只爱情一种情感。
  鄢勿最开始不懂,只是觉得她越来越叛逆、无理取闹,占有欲越来越强。
  他容忍着。
  长公主也容忍着。
  然后,就出事了。
  发情期的事,是鄢姝故意设计的。
  然他没有办法怪她。
  甚至,大部分的错,在他自己。
  后来,长公主知道情兽皆难逃晏煜暗杀,亲自送鄢姝离开。
  鄢姝带上了鄢勿。
  在一个树林里,只鄢勿和鄢姝二人,鄢姝说:“她一定会给皇帝送信的,我们不能和她一起走,杀了她。”
  鄢勿震惊地看着她,“你要杀谁?!”
  “长公主!”
  鄢勿怒声:“她是你母亲!”
  鄢姝目光疯狂:“不管是谁,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鄢勿又难过又绝望,不懂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他以为她能改,在看到她拿着匕首朝帐篷走去的时候,知道她不可能改了。
  晏芮正对着树林,正坐着喝水,鄢姝背对着树林,一步步走近晏芮,身后,她背着匕首。
  那个时候,他来不及多想,只能在鄢姝高抬匕首那刻,变手为爪,朝鄢姝抓去——
  鄢姝蓦地对晏芮道:“母亲,他要杀我。”
  晏芮下意识将她一拉,挺身挡之,鄢勿的利爪轻易便戳穿了长公主的心。
  鄢姝朝长公主一笑:“对不起,母亲。”
  鄢勿僵在那里,手上鲜血淋漓。
  晏芮倒下去,死不瞑目。
  “母亲说,结契的情兽,只要剜掉主人心,就能永生不死。”她柔柔看着他,“她让我以后剜她的心。”
  鄢姝笑了一下,“我不要长生。”她摸上他的脸,“我要你长生。”
  回想到这里,鄢勿头痛欲裂,就像他当日一样。
  他杀了他的主人。
  他剜了晏芮的心。
  他双手抱头,眼红如血,额上青筋暴起。
  他杀了他的主人。
  他剜了晏芮的心。
  …………
  鄢勿大叫一声,闪影消失。
  这边。
  晏沉从暗部地牢出来,正欲进宫。
  灰沉沉雾蒙蒙的天空中一朵粉嫩小花儿飘至他面前。
  它散发着莹莹微光,温柔稚嫩,绕着他转了一圈。
  这是……
  花儿靠近他,轻轻贴上他脸颊,随后化作一阵细微的光粉,消失了。
  晏沉一愣。
  柔软的触感停留在脸颊上,像春风,也像春阳。带着鄢枝的气息。
  他心中一软,嘴角微勾,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原本进宫的身形一转,朝另一方向掠去。
  鄢枝正和鄢黎商议情兽特性改变的后续事宜,欲发动所有族人关注自身变化,将最近两年的变化都记录下来,确定情兽族到底改变了哪些地方。
  鄢黎说了情兽族与晏风共同对付鄢常的事,道:“鄢常来去无踪,该是有鲛人宝物。我们一直难找到他。”
  话音未落,晏沉凭空出现在二人面前。
  鄢枝瞬间看向他,“你怎么来了?”眼里亮晶晶一片。
  鄢黎一顿。她看着他的时候,好像那个陌生的梨胭回来了。
  “路过。”晏沉道,“马上进宫。”
  鄢黎默默离开。
  鄢枝笑了一下。
  二人默默无语对视了半晌。
  最后晏沉唇角微扬,“我收到花了。”
  鄢枝点点头,“我猜到了。”
  晏沉道:“要我捉鄢常吗?”
  鄢枝干净利落摇头:“不用。”她睥他一眼,“我自己来。”那样子,仿佛在说——我很厉害,你不许小瞧我。
  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高傲、娇人、可爱、鲜活。
  是他的胭胭。
  他深深看着她。
  鄢枝嗅着他发出来的气息,抿了抿唇,道:“虽然……已经是神了,但我还是……还是能闻到的。”
  “闻到什么?”
  “你的气味。”
  晏沉明白过来。是,他经常会忘记他的夫人的特别能力。
  他的爱意,是她的食物。
  她随时感知着他感情的变化。
  晏沉笑着看着她,“是什么气味?”
  鄢枝不语。
  顿了两下,她又认真看着他道:“在情兽族,你说这样的话是在调戏女子。”
  “对自己的夫人也不能说吗?”
  鄢枝抿了抿唇。她不知道。
  “我猜可以。”
  鄢枝想了想,点头,“那就可以吧。”
  “所以,是什么气味?”
  鄢枝瞪大眼睛看着他。又来!
  晏沉目光一深。
  鄢枝脸一红,“你……”
  最后,晏沉得到一个软而轻的吻。
  主动的人落荒而逃:“你进宫吧,我杀人去了。”
  瞬移消失。
  晏沉垂眼轻笑,亦瞬间消失。
  好,他也杀人去了。
  不管鄢常多么会隐藏,不管炼化的情兽傀儡有多么强,对如今的鄢枝来讲,找到或毁掉,都是眨眼的事。
  她只是没想到鄢常没有藏,他带着三十余情兽,堂而皇之从西门飞入,地毯式屠杀了一整条街的百姓、官兵、禁军,血流成河,比天灾还可怕。
  他一边杀一边哈哈大笑:“人,都该死!”
  “所有人,都该死!”
  “哈哈哈哈哈哈……”
  鄢枝出现在他面前,面无表情,伸出利爪,“你如何杀别人,那就如何被杀吧。”
  鄢常看着她,起先一顿,直直看着,听清她说的话后,咧唇一笑,神色似癫似狂,声音桀桀:“你没死。”
  话音一落,鄢枝的爪子穿胸而过。
  鄢常低头看了一眼流血的胸口,抬头,依旧笑着。
  他的脑袋诡异而僵硬地转了一整圈,竟自己把自己的脑袋拧了下来,一颗头浮在空中,他冲她一笑:“身体送你。”蓦地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这两天被西瓜绑架了。
 
 
第六四章 尘埃落定
  鄢枝眼神一暗。看来鄢常也吸收了灵力。只是, 光吸收灵力就变得如此强大了吗?
  周围的人,因鄢常扭曲的举动尖叫者有之, 掩目者有之, 恐逃者有之,害怕那突然消失的头颅又突然出现, 鄢常宛如恶魔。
  鄢枝双手张开,闭眼,神力无声无息蔓延开去——
  万物清晰, 一切难逃。
  一颗冒着黑气的头颅正极速朝皇宫飞去,它前进的方向,是晏沉所在。
  鄢枝眉一簇,她右手朝空一抓,手臂蓦地消失在空中, 仿佛伸进了某个时空——
  下一秒, 她的手蓦地出现在黑气头颅上方, 揪住了他头发。
  头颅挣扎欲逃,细微的光渗进他脑中,头颅定格。
  再下一秒, 空中半截手一扯,一手一头同时消失在空中, 与此同时, 鄢枝消失的手突现,手上抓着逃掉的头。
  她没有任何犹豫,快速结了一个小结界, 将鄢常之头困住。众人便见鄢常的头在一个矩阵里砰砰四撞。其情景甚诡。
  鄢枝手指凝火,轻喝道:“去。”
  空中一处蓦地燃烧,鄢常之首在火中挣扎,满目狰狞,黑气四溢。
  鄢枝垂眼。
  原来他已经死了。
  不过死不瞑目,执念成鬼,吸收了灵力,变成了恶灵。
  鄢常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她不知道。
  或许是琉尾洲的人杀了他,他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是傀儡;又或许是他自愿,难逃力量诱惑,自己炼化了自己。
  他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鄢枝也不知道。
  她看着空中爆烈的火,黑气丝丝缕缕从燃烧的头颅中钻出,眼神冷然。
  她也并不在意。
  空中烈火足足燃烧了一刻钟,跳动的头颅才蓦地从空中跌落。
  一砸到地上,头颅瞬间变成一堆黑色的粉末,风一吹,四散消失。
  她于半空望去,尸体横陈,血流满地。各暗处,人们惊惧万分隐藏着,呼吸声颤抖。
  鄢枝叹一口气,伸出手,无数光点像雪花一般纷纷扬扬散落。
  温柔的光点落到尸体上,血迹消失了,泥污消失了,破掉的衣物崭新如初……
  死不瞑目者阖上了眼睛,痛苦万分者面色安详,断手断脚、残缺不全者补齐了残缺……
  她能做的甚少,就让死者……死相体面罢。
  她收回手,白光一闪,消失在空中。
  隐藏在各处的人们渐渐出来,他们看清了地上的情况,纷纷跪地,朝天而拜——
  “仙子显灵,仙子显灵……”
  渐渐地,人群中传来哭声;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多……
  人们伏在至亲身上,哀痛欲绝……
  这边。
  一行黑衣人驾马直奔皇宫,为首者,正是应远在弥城的晏蔺。
  他面色肃然,腰上佩剑。身后,一百精骑俱是全副武装。
  他拔剑高喊:“晏蔺前来救驾!”
  宫门处,空荡荡只有一人。
  晏蔺面色一凝,直直朝他冲过去,铁蹄高昂,没有丝毫闪避之意。
  然,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他,疾奔的马莫名朝后退了两步。
  晏蔺看清了宫门处站着的人。
  他一愣。
  宫门处的人一身白衣,面上戴着玉制面具,他文质彬彬,形消骨弱,说话的语调一如往常:“王爷,好久不见。”温和平静,万事在握。
  “棠篱先生。”确实是好久不见。晏蔺看着他,“让开。”时间紧迫,此刻绝非寒暄之机。
  棠篱伸出手,晏蔺腰间一枚白色棋子突然飞出,落到棠篱手上。
  晏蔺一惊。那枚棋子是当初棠篱离开时给晏蔺的,晏蔺一直带在身上。
  棠篱捏着棋子,对晏蔺道:“此枚棋子代表我还差王爷一事。”
  晏蔺道:“我正好有一事——”
  棠篱摇摇头。
  晏蔺顿住。随即,他冷笑一声,“先生莫不以为如此便能阻止我?”
  棠篱道:“人微言轻,不敢多想。在下只是给王爷提供一个选择。”
  晏蔺眉头微皱,语气略不耐烦,“什么选择?”
  “进去,死;等在这里,后半生如常。”
  晏蔺盯着他。
  半晌,他一笑:“先生好大的口气。”
  棠篱转着玉子,“这是我为王爷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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