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息后,他笑容僵住,身体也僵住,琥珀色的眼睛里光影交错变幻,似有无数画面闪过。
他嘴角凝滞的笑容逐渐消融,最终整张脸的表情都变得怪异,似茫然似痛苦似绝望,麻麻木木,不知身在何处。
他一直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但他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
一百年前的事,桩桩件件,他记得清清楚楚,连晏煜某一年中秋夜宴上赏了晏芮一颗夜明珠都记得。
情丹三粒,鄢婴,鄢勿,鄢姝。
鄢婴是晏煜的宠物,他和鄢姝是长公主晏芮的。
他是宠物,鄢姝不是。
鄢姝是晏芮的女儿。
小姝一出生便先天不足,病婴体弱,吊命三月,危矣。
晏芮爱极了她,接受不了她死,便求到哥哥晏煜面前,要了最后一颗情丹。
鄢姝乃成。
这些,他都记得。
然后,就没有了。
鄢姝是掌上明珠,他不过是长公主宠物。怎么都不会有交集。
所以没有她的记忆很正常。
情兽三月发情期,他被迫变为兽形。长公主不喜,将他关在院子里。
后来,一只白狐误闯进来,两只兽受发情期影响,意外交合。
这是他有关成人后鄢姝的最重大的回忆。
鄢姝生子,一胎两黑两白。
长公主震怒,责问其父,鄢姝誓死不答。
长公主将未睁眼的四只情兽交给他,说:“丢掉。”
他记得他冷冰冰说“是”,冷冰冰提起篮子,走出长公主府。
他当然没有丢掉。
但他也不是因为爱鄢姝。
那个时候,他已经发现了红渊的秘密,已经在计划偷钥匙和离开。
后来,计划暴露,晏煜勃然大怒,不仅迁怒鄢婴,也要杀鄢姝。
他带着鄢姝逃,中途失散。
再也没找到。
鄢姝失踪。
这是他关于鄢姝的所有记忆。
然而。
这只是真实记忆中扭曲的记忆片段。
不是这样的。
他想起了一切。
长公主爱女成痴,怕普通人照顾不好特殊的鄢姝,把他调到鄢姝身边,负责鄢姝一切。
两个人朝夕相处,感情甚笃。
他虽然已经和长公主结了契,不会爱其他人。
但是鄢姝于他,是特殊的。
长公主于他,是主,是不能奢望的爱。他只能服从、乖顺、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而鄢姝于他,是同类,是伙伴,似父女似兄妹似一切关系。
他爱她,以人间除爱情外的所有情感。
然而,鄢姝不这样想。
她爱他,只爱情一种情感。
鄢勿最开始不懂,只是觉得她越来越叛逆、无理取闹,占有欲越来越强。
他容忍着。
长公主也容忍着。
然后,就出事了。
发情期的事,是鄢姝故意设计的。
然他没有办法怪她。
甚至,大部分的错,在他自己。
后来,长公主知道情兽皆难逃晏煜暗杀,亲自送鄢姝离开。
鄢姝带上了鄢勿。
在一个树林里,只鄢勿和鄢姝二人,鄢姝说:“她一定会给皇帝送信的,我们不能和她一起走,杀了她。”
鄢勿震惊地看着她,“你要杀谁?!”
“长公主!”
鄢勿怒声:“她是你母亲!”
鄢姝目光疯狂:“不管是谁,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鄢勿又难过又绝望,不懂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他以为她能改,在看到她拿着匕首朝帐篷走去的时候,知道她不可能改了。
晏芮正对着树林,正坐着喝水,鄢姝背对着树林,一步步走近晏芮,身后,她背着匕首。
那个时候,他来不及多想,只能在鄢姝高抬匕首那刻,变手为爪,朝鄢姝抓去——
鄢姝蓦地对晏芮道:“母亲,他要杀我。”
晏芮下意识将她一拉,挺身挡之,鄢勿的利爪轻易便戳穿了长公主的心。
鄢姝朝长公主一笑:“对不起,母亲。”
鄢勿僵在那里,手上鲜血淋漓。
晏芮倒下去,死不瞑目。
“母亲说,结契的情兽,只要剜掉主人心,就能永生不死。”她柔柔看着他,“她让我以后剜她的心。”
鄢姝笑了一下,“我不要长生。”她摸上他的脸,“我要你长生。”
回想到这里,鄢勿头痛欲裂,就像他当日一样。
他杀了他的主人。
他剜了晏芮的心。
他双手抱头,眼红如血,额上青筋暴起。
他杀了他的主人。
他剜了晏芮的心。
…………
鄢勿大叫一声,闪影消失。
这边。
晏沉从暗部地牢出来,正欲进宫。
灰沉沉雾蒙蒙的天空中一朵粉嫩小花儿飘至他面前。
它散发着莹莹微光,温柔稚嫩,绕着他转了一圈。
这是……
花儿靠近他,轻轻贴上他脸颊,随后化作一阵细微的光粉,消失了。
晏沉一愣。
柔软的触感停留在脸颊上,像春风,也像春阳。带着鄢枝的气息。
他心中一软,嘴角微勾,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原本进宫的身形一转,朝另一方向掠去。
鄢枝正和鄢黎商议情兽特性改变的后续事宜,欲发动所有族人关注自身变化,将最近两年的变化都记录下来,确定情兽族到底改变了哪些地方。
鄢黎说了情兽族与晏风共同对付鄢常的事,道:“鄢常来去无踪,该是有鲛人宝物。我们一直难找到他。”
话音未落,晏沉凭空出现在二人面前。
鄢枝瞬间看向他,“你怎么来了?”眼里亮晶晶一片。
鄢黎一顿。她看着他的时候,好像那个陌生的梨胭回来了。
“路过。”晏沉道,“马上进宫。”
鄢黎默默离开。
鄢枝笑了一下。
二人默默无语对视了半晌。
最后晏沉唇角微扬,“我收到花了。”
鄢枝点点头,“我猜到了。”
晏沉道:“要我捉鄢常吗?”
鄢枝干净利落摇头:“不用。”她睥他一眼,“我自己来。”那样子,仿佛在说——我很厉害,你不许小瞧我。
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高傲、娇人、可爱、鲜活。
是他的胭胭。
他深深看着她。
鄢枝嗅着他发出来的气息,抿了抿唇,道:“虽然……已经是神了,但我还是……还是能闻到的。”
“闻到什么?”
“你的气味。”
晏沉明白过来。是,他经常会忘记他的夫人的特别能力。
他的爱意,是她的食物。
她随时感知着他感情的变化。
晏沉笑着看着她,“是什么气味?”
鄢枝不语。
顿了两下,她又认真看着他道:“在情兽族,你说这样的话是在调戏女子。”
“对自己的夫人也不能说吗?”
鄢枝抿了抿唇。她不知道。
“我猜可以。”
鄢枝想了想,点头,“那就可以吧。”
“所以,是什么气味?”
鄢枝瞪大眼睛看着他。又来!
晏沉目光一深。
鄢枝脸一红,“你……”
最后,晏沉得到一个软而轻的吻。
主动的人落荒而逃:“你进宫吧,我杀人去了。”
瞬移消失。
晏沉垂眼轻笑,亦瞬间消失。
好,他也杀人去了。
不管鄢常多么会隐藏,不管炼化的情兽傀儡有多么强,对如今的鄢枝来讲,找到或毁掉,都是眨眼的事。
她只是没想到鄢常没有藏,他带着三十余情兽,堂而皇之从西门飞入,地毯式屠杀了一整条街的百姓、官兵、禁军,血流成河,比天灾还可怕。
他一边杀一边哈哈大笑:“人,都该死!”
“所有人,都该死!”
“哈哈哈哈哈哈……”
鄢枝出现在他面前,面无表情,伸出利爪,“你如何杀别人,那就如何被杀吧。”
鄢常看着她,起先一顿,直直看着,听清她说的话后,咧唇一笑,神色似癫似狂,声音桀桀:“你没死。”
话音一落,鄢枝的爪子穿胸而过。
鄢常低头看了一眼流血的胸口,抬头,依旧笑着。
他的脑袋诡异而僵硬地转了一整圈,竟自己把自己的脑袋拧了下来,一颗头浮在空中,他冲她一笑:“身体送你。”蓦地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这两天被西瓜绑架了。
第六四章 尘埃落定
鄢枝眼神一暗。看来鄢常也吸收了灵力。只是, 光吸收灵力就变得如此强大了吗?
周围的人,因鄢常扭曲的举动尖叫者有之, 掩目者有之, 恐逃者有之,害怕那突然消失的头颅又突然出现, 鄢常宛如恶魔。
鄢枝双手张开,闭眼,神力无声无息蔓延开去——
万物清晰, 一切难逃。
一颗冒着黑气的头颅正极速朝皇宫飞去,它前进的方向,是晏沉所在。
鄢枝眉一簇,她右手朝空一抓,手臂蓦地消失在空中, 仿佛伸进了某个时空——
下一秒, 她的手蓦地出现在黑气头颅上方, 揪住了他头发。
头颅挣扎欲逃,细微的光渗进他脑中,头颅定格。
再下一秒, 空中半截手一扯,一手一头同时消失在空中, 与此同时, 鄢枝消失的手突现,手上抓着逃掉的头。
她没有任何犹豫,快速结了一个小结界, 将鄢常之头困住。众人便见鄢常的头在一个矩阵里砰砰四撞。其情景甚诡。
鄢枝手指凝火,轻喝道:“去。”
空中一处蓦地燃烧,鄢常之首在火中挣扎,满目狰狞,黑气四溢。
鄢枝垂眼。
原来他已经死了。
不过死不瞑目,执念成鬼,吸收了灵力,变成了恶灵。
鄢常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她不知道。
或许是琉尾洲的人杀了他,他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是傀儡;又或许是他自愿,难逃力量诱惑,自己炼化了自己。
他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鄢枝也不知道。
她看着空中爆烈的火,黑气丝丝缕缕从燃烧的头颅中钻出,眼神冷然。
她也并不在意。
空中烈火足足燃烧了一刻钟,跳动的头颅才蓦地从空中跌落。
一砸到地上,头颅瞬间变成一堆黑色的粉末,风一吹,四散消失。
她于半空望去,尸体横陈,血流满地。各暗处,人们惊惧万分隐藏着,呼吸声颤抖。
鄢枝叹一口气,伸出手,无数光点像雪花一般纷纷扬扬散落。
温柔的光点落到尸体上,血迹消失了,泥污消失了,破掉的衣物崭新如初……
死不瞑目者阖上了眼睛,痛苦万分者面色安详,断手断脚、残缺不全者补齐了残缺……
她能做的甚少,就让死者……死相体面罢。
她收回手,白光一闪,消失在空中。
隐藏在各处的人们渐渐出来,他们看清了地上的情况,纷纷跪地,朝天而拜——
“仙子显灵,仙子显灵……”
渐渐地,人群中传来哭声;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多……
人们伏在至亲身上,哀痛欲绝……
这边。
一行黑衣人驾马直奔皇宫,为首者,正是应远在弥城的晏蔺。
他面色肃然,腰上佩剑。身后,一百精骑俱是全副武装。
他拔剑高喊:“晏蔺前来救驾!”
宫门处,空荡荡只有一人。
晏蔺面色一凝,直直朝他冲过去,铁蹄高昂,没有丝毫闪避之意。
然,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他,疾奔的马莫名朝后退了两步。
晏蔺看清了宫门处站着的人。
他一愣。
宫门处的人一身白衣,面上戴着玉制面具,他文质彬彬,形消骨弱,说话的语调一如往常:“王爷,好久不见。”温和平静,万事在握。
“棠篱先生。”确实是好久不见。晏蔺看着他,“让开。”时间紧迫,此刻绝非寒暄之机。
棠篱伸出手,晏蔺腰间一枚白色棋子突然飞出,落到棠篱手上。
晏蔺一惊。那枚棋子是当初棠篱离开时给晏蔺的,晏蔺一直带在身上。
棠篱捏着棋子,对晏蔺道:“此枚棋子代表我还差王爷一事。”
晏蔺道:“我正好有一事——”
棠篱摇摇头。
晏蔺顿住。随即,他冷笑一声,“先生莫不以为如此便能阻止我?”
棠篱道:“人微言轻,不敢多想。在下只是给王爷提供一个选择。”
晏蔺眉头微皱,语气略不耐烦,“什么选择?”
“进去,死;等在这里,后半生如常。”
晏蔺盯着他。
半晌,他一笑:“先生好大的口气。”
棠篱转着玉子,“这是我为王爷能做的最后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