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点完头,他抬头一望,面前正有个黑衣男人在不远处盯着他。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这时他才蓦然想起来,他跟这黑衣男人本来约好着晚上在一品香楼见面来着。
糟了,他怎么把这事忘了?
那黑衣男人戴着遮面斗笠,在不远处的人群间,默默让自己腰间锋利的剑出鞘,亮出几分闪着银光的刀刃。
阳澈从他的动作中只读出了三个字:你完了。
阳澈:……
他现在连勉强笑都笑不出来了。
*
薛纱纱真把他带到了客栈天字一号的上房里去。
阳澈坐在床边,看薛纱纱把自己带来的包袱一个个打开,又跟他聊天道:“阿星,我跟你讲个事,我要和离了。”
……
薛纱纱没听见阿星回应她,又自顾自往下说:“所以我从我家里拿了些首饰出来,当了一部分换银子用,现在银子还剩得挺多。”
“所以我们今天才有钱住这么好的房间,”薛纱纱继续道,“以后我彻底没地儿去了,就和你一块住。你放心,我手上首饰还挺多,全当了也够我们吃喝一两年的。”
她说完,把首饰包袱打开,转身拿给阳澈看。
阳澈本本无心去看,但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后,身子瞬间僵住了。
他从那包袱里的一堆五颜六色的首饰中,看到个似曾相识的东西。
紧接着,他就见薛纱纱把那似曾相识的东西从一堆首饰中挑出来拿在了手上:“哦对了,这根朱钗不能卖,听我前夫说这是他娘送他的,哪天得还回去。”
阳澈愣愣看着薛纱纱手上的那只朱钗,朱红的五叶玉荷下,缀着细碎的珠链流苏,那是他娘生前最爱的钗子,当初说过若是以后有了儿媳,就要传给她。
他一直以为这枚钗子在大火中跟着他娘走了,直到许多年后从盛岚夕的那里偶然看到它,他以为盛岚夕会把它私吞,却没想到她后来竟然把它给了薛纱纱。
阳澈紧紧盯着那枚朱钗,看到薛纱纱将它小心用银丝手帕包裹起来,又放进一只小木盒里收好,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心中某一块郁结彻底消散了。
“阿星,你饿不饿?饿了就下去吃饭,要不然这天色也晚了,咱们直接睡也行。”薛纱纱收拾好一切,又转过身来问他。
阳澈一言不发,只躺在床上,往里靠了靠。
薛纱纱明白他的意思,便熄了灯,躺在阳澈给她留出的空榻上,和他并肩躺着。
两个人都睁着眼,呆呆望着天花板。
许久后。
“阿星,睡了吗?”薛纱纱转过身来,看着阳澈。
“没。”阳澈轻声道。
“没睡我就跟你说说我接下来的打算吧,你听吗?”薛纱纱又问。
“嗯。”
薛纱纱想了想道:“我先跟你摊个牌吧,昨日我跟你说我在灵墟主岛的九层塔捡了三角玉石,那时候你应该能感觉到吧,我不是之前跟你说的什么家住城东的有钱平民。”
“你知道灵墟圣境主家,就是灵墟的圣尊他们一家吧?”薛纱纱又问。
“嗯。”阳澈答。
“我是圣尊他三儿子的媳妇,”薛纱纱继续道,“之前不想太张扬,所以就没告诉你。”
“嗯。”
薛纱纱看着他,睁大眼睛:“你不惊讶?”
还没等阳澈回复,她又自顾自道:“也是,你能打败一只大白虎,想必身份也不简单,不会对我一个什么儿媳妇的身份太有反应。”
阳澈:……
“不过从今日开始我就不是他们家的儿媳妇了,”薛纱纱又换了副欢快的语气,“我吧……今天跟我夫君和离了,以后呢,姐姐就跟你混了,我接下来会去灵墟学院读书修行,我们再把那个石洞重新修整一下,以后一起住,你觉得怎么样?”
阳澈眼皮垂下半分,沉默许久,才低声道:“你之前不是一直说你夫君对你很好么?”
“哈哈哈哈,”薛纱纱笑了几声,“你果然是个小孩子……大人的事哪有这么简单。”
“你们为什么和离?”阳澈又问。
薛纱纱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这小孩子怎么那么八卦呢。”
“为什么?”阳澈看着她,又问一遍。
薛纱纱很敷衍地给他讲了遍阳澈如何不同意她去灵墟学院,她又如何提出和离的事。
“他现在还没签字,不过也快了,”薛纱纱道,“等他签字了我就可以去修仙了。”
阳澈沉默一阵,又道:“你对修炼为什么这么执着?”
薛纱纱笑笑:“你可不知道小弟弟,这人可复杂着呢,这世上啊,没一个靠得住的人。”
“你怎知道没有?”阳澈反问。
“这还用说?”薛纱纱翻了身,看着他,“我就一个平民出身,嫁去灵墟主家也是抢了无限风光,可到头来呢,亲姨娘总是数落我,拿我当棋子使,丈夫吧更别说了,他对我还不如他妹妹好。”
“总而言之,世界是冷漠的,你要想碰上真心对你好的人,几乎不可能。”薛纱纱又补充道。
阳澈继续沉默,许久后才压低声音轻声说:“如果这世界并非你所想呢?”
“哪儿来的并非啊,”薛纱纱自笑一声,“这是世界就是这样,无论你走到哪儿,每个人都在算计,如果不是对你有所图,人家凭什么亲近你?”
“就比如我那个姨娘吧,”薛纱纱又道,“她把我从沙漠里捡回来以后,又把我包装成一副大小姐的模样,让我锦衣玉食,你以为是真疼我?错。她是为了让我嫁给灵墟主家的三少爷,去监视他嘛。要不然凭我的身世,我凭什么嫁给三少爷?”
阳澈怔了一下,看着她。
这么重要的事,她就随口说出来了?
虽然他以前知道她和盛岚夕之间有某种约定,但从没想过薛纱纱竟然会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我姨娘表面上说是为了三少爷好让我去跟踪他,可背地里还不知道有什么打算呢,”薛纱纱看着阳澈道,“阿星,这世界上的坏人一抓一大把,也就是你遇到了我,才有惊无险,若是遇到像我姨娘那样的人,恐怕你被她玩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阳澈看着薛纱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薛纱纱又躺平下来:“所以我还是尽早离婚,免得我夫君不喜欢我,姨娘那边又害我,两头受气。”
阳澈想了半天才默默开口:“这世界并非所有人都在算计的。”
“我知道,就像我对你好,”薛纱纱道,“阿星,我对你的好我可从来没计较过,你跟上我算是走运。但我就不太走运了,没遇上什么真正对我好的人。”
她还巴望什么呢?从八岁进系统开始,她就知道系统的婚配方式,像他们这种被捡来做系统任务的下等任务者,只能被正式居民挑选,人家正式居民要是看上你了,你就得跟人家结婚跟人家走,但结了婚还是得不到正式居民的身份。
所以一般的正式居民不会脑抽到去选一个下等任务者当伴侣,他们下等任务者,只能靠买房获得身份资格,再说别的。
一想到这她又想打爆系统的狗头,她的积分怎么就不够福利分房了?
“你以后会遇上的,”阳澈又是一阵长久沉默道,“一定会。”
“哈哈哈,别安慰我啦,我这人是天生不招人喜欢,”薛纱纱笑了几声,“所以我只能好好保护自己给自己个安心,所以我一定要去当修士,进灵墟学院。”
薛纱纱说到这,叹了一声气。
她侧过身,忽然伸出胳膊把阳澈搂在怀中,低声道:“弟弟,你根本不清楚,我其实心里真的没有一点点安心的感觉,每天都像站在悬崖边一样,真的。”
阳澈什么也没说,只是忽然感受到,她抱着他时,身体的颤抖。
她在颤抖。
*
阳澈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薛纱纱醒来时,已经不见了阳澈的踪影,她只看到桌上一张他留下来的歪歪扭扭的字条:有事外出,晚归。
薛纱纱嘀咕一声,这小孩,刚安生几天上怎么又乱跑。
阳澈一早恢复成人之身,便马不停蹄赶往了灵墟学院。
负责晨扫的修士正在学院大门里院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地上的灰尘,突然听见院门哐当打开,吓了一跳。
“张管学呢?”阳澈见到那晨扫的修士,便急忙问。
修士吓坏了,慌慌张张指了指西侧的院落:“在院务阁呢应该……”
阳澈又匆匆赶往院务阁。
“张管学,我有事找你。”阳澈一进院务阁,就朝坐在案几前的张见渊道。
随后他的目光扫到了另一旁站在窗前远眺的凌懈尘。
他连忙恭恭敬敬跟凌懈尘行了礼,又低下头。
凌懈尘一声不吭,只皱眉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过头去。
“怎么了?”张见渊问阳澈。
“昨日薛纱纱是不是把灵墟学院的邀请函放你们这了?”阳澈问。
张见渊一听这话,连忙警惕起来:“三、三少爷,有话好好说,那邀请函怎么来说也是薛姑娘自己争取回来的,就算她日后做不成我们学院的学生,到底还能留个纪念,你别毁了啊。”
阳澈无奈解释:“你给我,我给她签字。”
“什么?”张见渊一愣。
“拿过来,我给她签字。”阳澈又重复一遍。
“哦,哦,”张见渊这才反应过来,起身去书格里取了薛纱纱的邀请函出来,展开。
“你确定是要签字吧?”他护着那邀请函,再次向阳澈确认。
“不然呢?”阳澈说完,又提起张见渊搭在笔托上的毛笔,蘸点墨水,抬手便要签下自己的名字。
“等等。”凌懈尘突然回了身,一道银光把阳澈的动作锁定。
“怎么了?”阳澈回头问他。
“可想好了?”凌懈尘走过来,站在他身旁问。
阳澈顿了一刻,他知道修炼万般难,可……
算了,她要去,便放她去,日后碰上难事,再说。
“嗯。”阳澈点头。
“那把姻缘契拿来。”凌懈尘又道。
“啊?”阳澈不解,“拿姻缘契干什么?还要通过那个证明我身份不成?”
“自然。”凌懈尘冷淡的眼注视着他。
张见渊看了看凌懈尘,也忙在一旁道:“是啊三少爷,灵墟学院还是有灵墟学院的规矩,虽然大家都知道你是薛姑娘的丈夫,但过程还是要走,你还是拿来姻缘契让我看一眼,让我好做一点。”
阳澈想了想,总也不想浪费时间,便将毛笔放下,道:“那你们等会儿,我现在去取。”
“没问题,三少爷不必匆忙,我整天都在这。”张见渊眉头舒展道。
阳澈给凌懈尘行了礼,又跟张见渊打了声招呼,便又匆匆离开院务阁,赶往扶阳岛。
婚契就放在扶阳岛,反正扶阳岛离院务阁也不远,他再跑快点,肯定能早早把这事做完。
阳澈想着,脚下像蹬了云,快步跑回扶阳岛,可等他刚打开扶阳岛的院中大门,正准备再往前走时,突然脚步一滞。
他在扶阳岛那杂乱破败的院落站了许久,才回味过来一件事。
他好像根本没把婚契放在这里。
那婚契,好像在他之前从禁闭室里出来后,就让他一气之下,给撕了。
还是那种撕完哗啦啦扔湖底去了的。
阳澈浑身一僵。
灵墟学院的院务阁中,待阳澈离开后,张见渊才问凌懈尘:“凌先生,大家都知道薛姑娘和三少爷的关系,而且学院也没规定签字人非要证明如此浅显的关系,您为什么坚持要三少爷取婚契呢?他不是白跑一趟?”
“于别人来说,是白跑,”凌懈尘望着窗外,低沉开口,“于他来说,不是。”
*
“那个,张管学,”阳澈气喘吁吁返回灵墟学院的院务阁,又对张见渊道,“要不我先签字吧,婚契我没找到,不知道放哪儿了,过几天再给你。”
张见渊没吭声,转头看了一眼窗边的凌懈尘。
凌懈尘回身道:“若是如此,那你便不能签字。”
“不是,”阳澈不解,“凌先生,我和她的关系还用得着一张纸证明吗?全灵墟圣境哪人不知晓?”
“规矩便是规矩,”凌懈尘只道,说完又朝张见渊挥挥手,“见渊,把那邀请函放回去吧。”
“凌先生,”阳澈连忙道,“规矩是人定的,人是活的,规矩就不能活?此事事关重大,你在这事上卡我,怕不是公报私仇?”
“哦?”凌懈尘眼神微妙看着他,“何来公报私仇一说?”
阳澈看着他,哽住了。
张见渊已经趁两人对话间把邀请函放了回去。
“三少爷,规矩就是规矩,您还是遵守为好,别让我们作难。”张见渊又劝阳澈道。
阳澈盯着凌懈尘许久,始终气得一句话说不出,终于扭头离开院务阁。
他又走出灵墟学院,往东行几里,七扭八拐,终于来到一处无人闲逛的偏僻湖边。
这湖鲜有人逛,是因为里面总散发着腐烂的臭气。
此湖名叫容湖,名字不错,实际却是主岛上的人倾倒垃圾污秽之物的地方,这湖中只生长一种鱼,名叫吞灰鱼,是一种专门以污秽之物为食的灵鱼。
阳澈那天就是在这里把那婚契撕碎丢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