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此刻拿到试题吴侍郎或许会慌乱害怕答错,然而来之前他已经翻阅过各地资料了,胸有成竹,拱手道,“是。”
这道算学题没有固定的答案,只要符合实际就行,加上国子监教书先生,共有十个阅卷官,准备将所有考卷看完再回家,就到太阳落山时,突然听吴侍郎传来惊呼,“这……这考卷……答得太好了……”
其他阅卷官纷纷凑过去,被考卷的字迹惊艳到了,下意识地去看名字……谭振业……谭祭酒的小儿子……吴侍郎举起考卷,“谭祭酒,这是令公子的名字吧。”
“是。”
“这字迹放朝堂恐怕都没几个人能超越……”吴侍郎实话道,“令公子学识渊博,不仅分析了各地产粮的不同,还分析了各地不同的物价赋税……”没错,其中有吴侍郎没提到的赋税,就是边境,虽然四方太平,但皇上未雨绸缪,担心边境生变,四方边境的赋税要比其他地方少,为的就是起战事时百姓不会缺粮,说起来,这还是谭家那位帝师时提议的,帝师说百姓手里有粮,边境真要起了战事,在朝廷粮草送往边关前,当地百姓能为将士提供粮食……
故而这道题对边境百姓来说答案是不同的,要不是翻到谭振业的考卷,吴侍郎都快忘记这茬了。
谭盛礼眼底也闪过惊讶,转而想到谭振业私下最爱钻营买卖生意,落落大方地解释,“他姐夫经营铺子,许是听走南闯北的商人说起过吧。”徐冬山是商人没什么丢脸的,谭盛礼并不以此为耻,且不是什么秘密,在场的人都是聪明人,早就知道此事,见谭盛礼坦然从容地提起此事,无法让人生出嘲笑之心,吴侍郎道,“听人随口说起便能记在心上,令公子记忆超群,值得人佩服。”
这场考试,谭振业不由分说为最佳,其次是杨严谨,还有其他几个来自外地的读书人,或许没有分析得面面俱到,但答得没有纰漏……有吴侍郎在,阅卷没有任何争议,等翻完最后份考卷,外边已天黑了,国子监备有客房,谭盛礼请他们就在国子监歇息。
天色已晚,众人没有推辞,看谭盛礼大有继续熬夜的意思,吴侍郎劝他,“明早再整理吧。”
“无碍,晚上登记好,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儿忙。”谭盛礼将所有人的成绩登记在册,又归类整理好,等他抬头时,外边天光已经泛白了,叶老先生在外边敲门,“今天考经义,谭祭酒就歇着吧,我已托了孟先生巡考。”
“多谢了。”
昨天算学大多数人知道答得不好,摩拳擦掌地想在今天好好表现,谁知拿到题目后差点没晕厥,都是些什么题啊……太他祖宗的难了……
这位祭酒大人是不是和他们有仇,非要把他们衬得如几岁孩童无知是不是……
经义题是袁安他们出的,两人日日在藏书阁抄书,不懂其意,常常问谭盛礼,谭盛礼便挑了其中某些词句作为经义考题……不得不承认,这些题选得很好,都是国子监的学生们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的,模糊有个印象,但完全没仔细领悟其意思的。
没错,这些词句是廖逊曾经讲过的,当时廖逊怎么解释的来着?
众人绞尽脑汁,恨不得回到廖逊讲学的那个清晨……
第156章
那种似懂非懂的感觉让国子监的学生们极其难受,落笔时犹豫不决,写了改,改了删,删删改改,越想越糊涂,明明眼熟的词句却模凌两可摇摆不定,太折磨人了,还不如考算学呢,题难,想破脑袋也答不出来,不如心安理得地随意写几句敷衍了事,而不是像现在,好像懂又不懂,答错太不甘心了。
孟先生巡考,听到好几个学生嘀嘀咕咕骂脏话,他怒然拍桌,“考场不得有杂声,规矩都不懂了是不是?”
声音浑厚,吓得学生们噤若寒蝉,收起脸上咒怨,惴惴不安的放下笔继续沉思,沉思片刻,提笔答题,刚写几个字又觉得不对赶紧抹去……纠结得眉间起了深邃的沟壑,孟先生又想呵斥人,堂堂国子监学生,经义题都不会做,太丢人现眼了,刚刚经过两个白发苍苍的读书人旁边,人家下笔如有神呢……
还说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丢国子监的脸就万幸了。
逛了两圈,孟先生莫名火大,平日总嚷嚷着功课多,想方设法地偷懒,到考试就没辙了吧,活该!孟先生气哼哼地走来走去,低沉的眉看得国子监的学生更为烦躁,果然是新官上任,谭盛礼明摆着故意让他们难堪呢,自幼以进国子监为荣,外人面前提到自己国子监学生身份都倍感荣耀,此刻却有点喘不过气来。
试问,作为天下最高学府,学生成绩远不如其他读书人,传出去多丢自己多丢国子监的脸啊,他们生来就高高在上,想到有天会被其他人耻笑就浑身犹如蚂蚁叮咬似的,最重要的是,传到祖父或父亲耳朵里恐怕认为自己给家族蒙羞,有愧他们多年教诲,到时更没好果子吃。
明明轻松的考试,无端让他们遍体生寒,而且他们虽没有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刻苦,但也不到懒惰无知的地步吧,谁敢相信他们经义考试会考得这么差?
谭祭酒真的没安好心啊。
想清楚自己考差后的下场,学生们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仔细又仔细地开始答题,交卷后也不敢急着回家休息了,纷纷提着书箱往藏书阁走,试题是廖祭酒讲过的,藏书阁里必然有关于试题的书籍,他们像蚂蚁搬家似的汇聚在屋外,给守门的袁安两人行礼后就涌了进去……
谭盛礼注重规矩,袁安他们虽出身低微但家世清白,担得起他们的礼,进了藏书阁就火急火燎的去书架翻书,片刻后他们就找到了书籍,问题是书在手也不懂意思,书页干净没有注释,根本领悟不到词句的含义,有学生挠头哀嚎,“怎么就没注释呢,廖祭酒讲过的啊。”
他身旁的学生探头附和,“是啊,廖祭酒怎么讲的来着?讲过的题答错了,被我父亲知道就惨了。”
家里长辈对他们寄予厚望,假如知道他们连学过的都答不对,不会放过自己的。
“我更惨。”
其他人纷纷附和,“我也惨。”
来藏书阁的读书人都是家里长辈严苛特比在意四季试的人,以前考得不好会罚跪抄书,这次考不好,下场恐怕更惨,为什么呢,因为家里人羡慕谭家三进士的荣光,曾问谭家人打听,谭家大公子直言是父亲常打他们的缘故,棍棒底下出孝子,孝子懂家族荣辱自会用心读书……那位大公子振振有词,祖父和父亲好像极其赞同呢……
回想谭家大公子描述挨打的场景,不知为何,在场的人都感觉肉抽搐得泛疼。
藏书阁人多,担心他们口渴,袁安提着茶壶进屋,注意到他们脸色苍白,以为是中暑了,柔声询问两句,学生们不好聊家里的事,便举起手里的书说不懂意思,这书袁安有印象,抄书时谭盛礼在,问他们懂书里意思不,他回答说不懂,谭盛礼就给他们讲了其中几页,只是谭盛礼说讲得很浅,便于他们理解,若是要传给家里读书的儿子看就得往深处探讨,袁安就将谭盛礼的解释转述给他们听。
袁安说完,只听有人惊呼,“哇哦,我胡诌的,竟然答对了。”
也有人阴郁忧愁,“我答错了,错得离谱,完了完了,南辕北辙,被我父亲看到怎么办啊。”
有人欢喜有人忧愁,袁安安慰他们,“经义考试已经结束了,好坏已是定局,好好准备明天的考试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明后两日还有考试呢,根据由易到难的程度,策论和诗文不知会难到哪种程度,与其纠结这些没用的,不如想办法补救明后两场考试,顾不得聊天,转身咚咚咚就往楼上跑,脚步沉重急促,像打雷似的,袁安小声提醒,“轻点声,祭酒大人他们在旁边阁楼阅卷,莫打扰了他们。”
焦急起来的学生们哪儿想得到那么多,恨不得将楼梯踩破,说起来也是谭盛礼会来事,不知抽什么风,前几日安排他们晒书就算了,还将书架的书重新排列,底楼以儒家书籍为主,修身养性,往上是各类杂书考卷,他们想翻阅国子监以往的优秀文章诗词,必须到最高楼。
文章和诗文是他们的长处,可这两门都考不好真没脸见人,赌上自己的身份尊严,他们不敢输,故而不断地翻以前的考卷,聚精会神,坐到天黑都舍不得走,好在没人撵他们,故而好些人晚上不回家直接在藏书阁看书,准备通宵达旦。
勤学的劲儿看得几位阅卷官匪夷所思,经义这门的成绩已经出来了,国子监学生们的考卷可谓一塌糊涂,除了个别答得好,更多地是张冠李戴不知所云,以为是学生们不努力的缘故,但他们却在熬夜读书……
怎么回事啊?
第三场考试是策论,‘偷偷’熬夜温习了功课的学生们顶着臃肿青色的眼圈,但神采奕奕,落座时,研墨都比平日用力,可拿到考题时,差点没被气死,他们昨夜可是翻遍了历年国子监的策论题,还认真研究其中最难的几篇文章,祈盼谭盛礼嫌麻烦直接套用以前的旧题……结果……结果谭盛礼真他祖宗的有能耐,哪怕随意拿坊间故事做考题都没用以前的旧题。
坊间故事啊,太简单了,简单得他们都不敢相信这是国子监四季试的题,谭盛礼未免太小瞧人了吧,这种七岁孩子都知道的故事拿来考他们?
等等,以前两场考试来看,策论难度应该增大才是,这题别是暗藏玄机吧?
嗯,应该是这样的。
这场考试巡考的为吴侍郎,因为他委实好奇国子监学生的情况,主动向谭盛礼提出巡考,题目他已看过了,鲁州流传百年的故事,鲁州清河私塾的孔先生性情高雅,许多父母都将孩子送私塾求学,其中有个叫李望为乡绅之子,因家里长辈宠溺娇惯,性情顽劣不学无术,常常翻墙出去与人斗鸡遛狗,某日与人斗殴错手杀了人,入狱后其父母以其为耻,为家族名声变卖田地搬到了别处,李望在监牢遭人欺负,多次自尽,孔先生听闻后,常常入狱探望,鼓励他振作起来重新做人,并和他约定会陪伴其左右直到他改好为止,受其鼓励,李望振作不少,却因某日听闻父母搬走的消息后再次大受打击自尽而亡,孔先生记得两人的约定,在李望出殡这日在他坟前自尽了。
“学生囫囵,先生难辞其咎也,学生无望而忘,先生之责也”。
孔先生留在世上最后的话,这番话曾感动了多少私塾先生,他们都以孔先生为典范,约束学生修养品行,鲁州文风就是之后十几年后渐渐兴起的,师道传承,孔先生不在了,但他的事迹影响着许多人。
题目没有说后续的故事,孔先生去世,其子体谅父亲疼爱学生的心意,做主将李望葬于孔先生坟旁,半年后,李望的父母闻子死讯而来,和孔家人大吵大闹要他们归还李望尸体,将李望坐牢的事儿尽数推到孔先生头上,不惜将孔家人告上公堂,鲁州知府感念孔先生光风霁月的品行,将李望父母收监入狱,养不教父之过,父母之弃子先生之爱生,何其讽刺……
据说那是有史以来父母受儿子牵连入狱的……
这则故事与鲁州读书人而言太熟悉了,鲁州读书人能有今天的地位,离不开这位孔先生的功劳,但让他们真正落笔写文章,竟有些理不清思绪,国子监的学生更甚,于他们而言,先生无辜又死板迂腐,学生何其多,若因学生过错就不离不弃不惜舍弃性命太草率了,几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相较而言,李望父母的做法情有可原,弃车保帅,何况家里子嗣多,因其中个儿子蒙羞离开无可厚非,儿子过世,父母想将儿子好好安葬……出身大家族,自幼就被教导要懂权衡利弊,李望父母的做法是大多数父母都会选的。
平心而论,他们不赞同孔家人的做法,父亲为心里志向而亡,为人子安心将其下葬即可,就因那份苛求完美的心思惹来多少麻烦啊,想归想,他们却不敢表达出来,孔家在鲁州极受人景仰,鲁州文风也日渐兴盛,几十年来与江南齐头并肩,就说今年会试,谭家拔得头筹不假,但论人数,高中最多的仍然是江南和鲁州两地的人。
这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入仕前,吴侍郎看到的是先生对自己教书育人的严苛,以及感人肺腑的师生情谊,为官后,他看到的是鲁州知府的大胆,父母要回儿子天经地义,鲁州知府却没答应,这种判法史无前例,上奏朝廷时还引得朝中大臣讨论,认为有失偏颇,但皇帝却赞成其做法。
皇帝说他维护了百姓心里读书人该有的风骨,以及警醒世人为人父母该承担的责任。孩子是自己生的,好与坏都是自己教导的结果,因儿子出息光耀门楣就春风得意四处炫耀,但儿子犯错后就恩断义绝翻脸无情令人心寒至极,要知道,所有人做父母前都是人家子女,怎么能让天下子女寒心,怎么能让天下读书人寒心……
明明是坊间故事,认真剖析内里道理却仿佛亲身经历般,吴侍郎垂眸望去,发现无人动笔,但自己心底情绪翻涌,忍不住想抒发几句,招手吩咐人抬来桌椅,自己写了起来。
这类文章,阅历丰富者占很多的优势,纵观所有人的文章,也就谭振业敢和那几位上了年纪的读书人较高低,吴侍郎是站在为官者的角度论述的,字里行间充斥着为官者的难处,请谭盛礼点评,谭盛礼道,“吴大人为官已有好些年,心境明朗开阔,怎会觉得迷茫呢?”
吴侍郎不知从何说起,叹了口气,朝堂局势瞬息万变,不是谭盛礼这样的人能明白的。
但听谭盛礼又道,“皇上仁慈又励精图治,怎么会迷茫呢?”
吴侍郎恍然,是啊,皇上是明君,他又什么好迷茫的呢?
“谢谭祭酒指点。”
谭盛礼顿了顿,没有再说什么,将文章递给吴侍郎,也不打听朝堂的事儿,和吴侍郎说起明日的诗文考试来,比起策论,诗文更为简单:写一首你最喜欢的诗。
也就说不用即兴想,将以前写过的诗拿来用就行,根本用不着两个时辰……奇怪的是,国子监没有任何个学生提前交卷,其他读书人半个时辰不到就交卷走人,国子监的学生尽数老老实实坐着,苦思冥想的模样看得巡考的孟先生再次想骂人。
这道题算得上国子监历年来最简单的题,国子监竟没学生提前交卷,平时的功课到底是有多差劲啊,天下最高学府的声誉恐怕会受到影响,这群学生太他娘的给国子监丢脸了,他走到其中个学生面前,冷声问,“交卷不?”
还是头次巡考官问着学生交卷的,被问的学生吓得不轻,支支吾吾道,“不……不着急,还有片刻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