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父的手大, 却也十分灵活, 动作之间, 竹条很快在手中成型,编出了一个轮廓。叶明蓁环顾四周, 不解地问:“爹, 家中的驴车去哪了?”
叶父动作顿了顿,生怕会被瞧出什么不对劲,又连忙继续编了起来。他弓起脊背, 头低得更低,小心翼翼地道:“借给别人了。”
“借给别人了?您从前不是还时常去城中替人拉货,先前伤了腿,才借给了别人,如今腿脚好了,那驴车还未还回来吗?”
叶父含糊地应了一声。
叶明蓁状似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我还想要找爹帮忙呢。”
叶父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你要找我帮忙?”
“爹的驴车借出去了,那也帮不上了。”
叶父面上便更加慌张。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手掌在裤子上搓了搓,干巴巴地道:“叶大人他们……帮不上吗?”
叶明蓁可是定国公的女儿,有什么忙是国公府那么厉害的人家都帮不上的,还得找他们帮忙呢?
叶明蓁闻言,却是他叹了一口气,让叶父的心都提了起来。可她也没有多说,而是又问:“家中没有了驴车,平日里可有什么不方便?不是还要每日给瑞王府送菜吗?这些不是爹做了?”
“先前我托村子里的人送,如今也是他们送。”
“驴车也是借给了那个人?”
“是。”
“爹的腿脚已经好了,日后也不必麻烦他们了。一直麻烦,我倒是心中过意不去。”
叶父紧张地道:“他们……会给我一点银钱。”
叶明蓁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们是将这些事务交给其他人,如此便可以不费力气,便有抽成可拿,不用费多少力气便挣银子,如此便可去做其他事情。是不是?”
叶父说不出话来,只能呐呐应下。他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这会儿更是话少,只能不停地点头附和,生怕多说多错。
好不容易等叶母将菜色烧好,摆了满满一桌子,隆重地仿佛过年一般。叶父逃也似地飞快钻进厨房里帮忙拿碗筷,叶明蓁落后一步,跟在他后面进了屋子。
叶母喜气洋洋的:“难得蓁儿回来一趟,一定要多吃一些,虽说是比不上国公府的手艺,但我也去学了一手,住在街角的那个钱大娘,你应该不认得,她爹是在食楼里做大厨的,这些日子里教了我不少呢。蓁儿你尝尝,我的手艺有长进没有?”
国公府的厨子是宫中出来的御厨,到底不是外面普通食楼能比的,但叶母亲手做的菜里带着家常的温馨,叶明蓁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直将叶母夸得心花怒放,合不拢嘴。
她又把京报拿来,说:“这些日子,我和你爹在跟着识字呢。”
叶明蓁放下筷子,十分惊喜:“识字?”
“是啊,你这京报办出来,我和你爹都想看看,总不能一直去找别人念,还耽误他们的事。”再者,只听一遍也是不够的,他们有空便想拿出来看一看,虽然他们不懂上面的文章是什么意思,但她们见不着女儿,便只能睹物思人。叶母高兴地说:“如今我与你爹都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叶明蓁兴致勃勃,当即便跟着叶父叶母去了院子里。二人一人拿起一根竹条,在院中沙土上写了起来,像模像样的,也不知道练了多少回,字迹十分工整。
叶明蓁又惊又喜,又是一顿夸赞,便是将叶父叶母夸的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
叶母神色激昂,兴致勃勃:“蓁儿,你等着,等我和你爹学的多了,以后连你的文章也能读懂了!”
叶明蓁含笑应下。
她又问:“读书可费工夫?是否会耽误了你们二人的营生?”
叶父叶母面面相觑。
“爹,娘,你们是不是遇着什么难处了?”叶明蓁道:“娘身体不好,常常要吃药,光药钱就要费不少银子,家中并无多少存银,你们二人也从未开口向我讨过银钱。若是不够用了,可得与我说。”
“够用的,够用的。”叶母忙道:“我和你爹平日里用不了多少银子。”
叶明蓁很是不赞同地看着她。
她鲜少发脾气,说话的语调也向来轻缓,不慌不急,可越是这样,叶母被她看着,便越是心虚。
知道是瞒不过去,她与叶父对视一眼,便也只能认了。
“家中的驴车借给别人了,我和你爹正在找其他的营生。”叶母讪讪地说:“本是想找到了再告诉你,没成想却还是让你知道了。”
“好端端的,驴车为何要借给别人?”
在农户家中,有一辆驴车也是十分难得,平日里叶家就靠着这辆驴车维持生计,怎么能说借就借了?
叶母面上便不禁露出几分苦涩。
她看了叶父一眼,叶父也是闷头不语,她只道:“这也是没办法。”
家中有一个负责瑞王府采买的营生,后来又多了一个定国公府,有这个营生在,他们本来也不必担忧生计了。可偏偏之前叶父断了腿,腿断了不能驾车,可采买的活计不能丢,索性那些菜蔬也是从村中收的,他们便在村子里找了一个人,帮着每日将菜蔬送过去,按日子给他算银钱。
起初也是好的,架不住叶明蓁回了国公府,村子里的人便都知道了,原来他们的女儿不是他们亲生,竟是捡来的!
叶家村中的村民都是沾亲带故,他们无儿无女,年纪又大了,村中的其他人便不禁生出了其他的念头。这些事情,早在叶母怀孕前她便尝过一回滋味,如今却是又尝了一回。
他们的养女成了高高在上的国公千金,村子里的人也不敢做的太过分,而采买的营生又实在是轻松钱又多,第一个动了念头的便是他们请来帮忙的人。
他以叶父腿脚不便当借口,将这营生接了过去,又强硬地将驴车借走,美名其曰是要分担,可分到叶父手中的银子却是一日比一日少。而后又是村中的其他亲眷上门来,要给他们过继一个儿子,即便是到了城中,离了叶家村远远的,可还是时不时有人上门来。
叶明蓁成了国公府千金,又知恩图报,时不时回来看他们,众人便以为他们也跟着鸡犬升天,连上门借银子的人也不少,个个借口都理直气壮。叶父叶母想不答应,就说驴车与营生一事,他们都特地请了村长与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过来游说,只压得他们苦口难言。
他们也不敢告诉叶明蓁,怕因此而牵连叶明蓁。真要说起来,这本来便是他们该有的遭遇,只是迟了十六年,重新来了而已。
“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和我说呢?”叶明蓁拧着眉:“你们也不想让他们占这些便宜,为何还要答应。好好的营生给了别人,如今还要连累你们再去找新的活计。”
“那也是没办法,从前,其他村民们的确帮了我们不少,如今我们也得帮回去。”叶母说起来也是满脸无奈:“你平日里那么忙,那京报这么厉害,我们怎么好用这些事情去让你分神。”
叶明蓁:“此事办起来也简单,若你们不好推拒,我回去说一声,只要瑞王府与国公府都认准爹来就是了。只是即便解决了此事,日后你们二人也还会有不少新的麻烦,我不在你们二人身边,总不能事事都能照应。”
“是这个理。”
便是知道解决了一回还有第二回 ,叶父叶母也不敢与他们硬碰硬,只能忍了下来。
他们可知道,叶明蓁以后是要做太子妃的!
太子妃多厉害啊?那可是未来的皇后娘娘呢!他们何德何能,还能与未来的皇后娘娘平起平坐,越是这样厉害的家族,规矩便越多,因此二人也更不敢多做什么,唯恐会牵连叶明蓁。
还有更难听的,叶母还没说出来。
从前叶明蓁还在叶家村时,便时不时有人上门提亲来,那会儿叶明蓁是个农家女,现在她是国公府千金了,依旧还有不少人长吁短叹,遗憾不已。若是那时已经把人给定下了,等叶明蓁一认回亲生爹娘,他们可就是国公府的亲家啦!
那些话不堪入目,叶母都不敢说出来污了叶明蓁的耳朵。
“蓁儿,我与你爹都是苦日子过惯了,如今还能住到城中来,也没有什么不满的了。一个营生没了,换一个营生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叶明蓁不赞同地看着他们,可叶父叶母都不想多提,她也就不强求。至于心中是如何想法,自然不与叶父叶母说。
她偷偷着来,到时候事情尘埃落定了,叶父叶母总不会还舍得训斥她吧?
叶明蓁面上不显,道:“若是爹愁生计,不如来帮我的忙吧。”
“帮你的忙?!”叶母又与叶父对视了一眼,不解地道:“你那京报这么厉害,我们俩连字都还不认得呢,能帮上你什么?”
“当然能了。”叶明蓁道:“只要爹有一辆驴车,便能帮上我了。”
“……”
可叶家如今连驴车都没了,二人更是郁郁。
叶明蓁自顾自说了下去:“娘既然知道我的京报,便也知道,我这铺子开在东市里,还与城中其他书肆合作的,若是要买,只要去铺子或书肆里便能买到。但我觉得,还是太慢了一些。”
“慢?”
“是啊,娘,你想,从家中到铺子里,这得是多长的一段的距离?就算是打发下人出来买,一来一回也都费不少时间。首饰铺绸缎铺都还有送上门的,就连食楼都能外食,没道理我这京报不行。”
叶父叶母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他们听不明白,但也知道叶明蓁说的一定不是一件小事。
他们不解问:“那我们又能帮上什么?”
“京报要送上门,便是要有对京城的地形熟悉,又要有方便的车马。我才想到了爹。”叶明蓁垂眸,叹了一口气,她没有收敛,一口气叹的又沉又重。“爹既是不方便,我再去找别人吧,只是除了爹之外,我也不知能找谁了。”
叶父急得满头大汗:“叶大人他们……就没有帮你吗?”
“爹还不知道呢。”叶明蓁耷拉着眉眼,声调轻轻的,听着十分可怜:“前几日,太后娘娘将我叫进宫中去,命我不准再办京报。我心里是不大乐意的,可我爹娘都在朝中办事,若是他们要帮我,太后娘娘说不定还要迁怒他们,我不想自己做。若是不成,维持原样也好。”
连太后娘娘都搬出来了,叶父闷闷不乐的,说不出话来。
换做旁人,说不定便要劝叶明蓁当真放弃了,可他们不一样,他们与叶明蓁在同一屋檐下相处过,亲眼见着她为之付出过努力,在京报之前,她还给书肆写文章,那也是旁人说不能做的事情。
他们二人都是溺爱女儿的性子,更是想不明白,这明明是好事,为何还要拦着呢?
这京报多好啊,他们还听秀才夸了许多回呢!
听说高门大院里有数不尽的委屈事,国公府已经是他们想象不到的厉害,太后娘娘更是他们想都不敢想。叶明蓁要做太子妃了,听着多风光,如今一深问,他们更知有多不容易。
这会儿叶明蓁还说,他们是唯一能帮得上忙的。
叶父叶母只觉有一道无形的重担压在他们的身上,却没有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反而让他们打从心中生出了仿佛可以披荆斩棘的信念来。
“我和你爹再想想办法,定把那个驴车拿回来!”叶母咬牙道:“蓁儿,你放心,我们一定帮你。”
叶明蓁这才满意。
她一直待到黄昏,才告别回家。
一进家门,叶明蓁便把管家找来:“府中采买的活计,都是交给了谁?”
管家很是不解:“不是小姐亲口说的,要将此事交给叶大山吗?”
“这些日子里,来送菜的可不是他。”
“叶大山断了腿,一直都是其他人来送。”管家琢磨过来了:“过去了那么久,似乎一直没换过人。”
“从明日起,你便另外再找人负责。瑞王府那边也知会一声,不必再看我的情面。”
管家应了一声,又道:“小姐,今日宫中又让人送了东西过来。”
叶明蓁顿时眼睛一亮,连忙问:“是太子殿下送来的?”
管家忙去把东西拿了过来,是一个小盒子,叶明蓁打开之前,先让管家走了,又催着其他丫鬟也离开,等旁边没人了,才悄悄地打开了盒子。动作小心翼翼的,好像在行什么亏心事。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块玉佩,叶明蓁拿出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认出这是原来那块摔成两半了的玉佩。齐承煊找了匠人,用金丝缠绕补好,做工精巧,从外表看来,便看不出原来是有摔碎过的痕迹。
叶明蓁眼睛一亮,忙把椿儿叫了回来。
她把玉佩戴在腰间,当着小丫鬟的面转了一个圈,问:“你觉得如何?”
小丫鬟面色为难:“恐怕是……不太适合小姐。”
叶明蓁:“……”
若单独一块玉也就罢了,本来是十分符合叶明蓁的气质,可加了黄金之后,做工依旧是好看,反倒是与叶明蓁有些格格不入。
没有办法,叶明蓁只好把玉佩收好,遗憾地放回到了盒子里。
盒子里还有着太子送来的信,她又忙把椿儿赶走,自己拆了信。
小丫鬟来来回回,很是无奈,却也没有办法,不知在心中嘀咕了多少回。
从前也没见得她们小姐这样会小心呀?当初她们小姐给太子送画时,她就站在一旁帮着磨墨,看了不知道多少回,早就已经麻木。
真是时间越久,越来越知道不好意思了!
……
第二日,叶家村的人照旧是拉着一车菜蔬到了瑞王府门口,谁知道还没等车上菜蔬卸下,便听到瑞王府下来说起,日后不收他们的菜了!
瑞王府的下人,他们也得罪不得,便紧赶慢赶地又赶着车去了定国公府。谁知道,定国公府的下人也出来告诉他们,日后再也不收他们的菜。
原先村民也不信,他在国公府后门等了片刻,亲眼见着又一个人拉着一车菜停下,而平日里接应他的下人则满脸高兴地接了过去,将平时给他的银子数给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