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紫玉轻霜
时间:2020-05-22 09:52:35

  承景帝在得到辽王被俘的战报后,霍然起身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脸色煞白,跌坐下去。
  多年的心病早已使得他如强弩之末,一旦潜藏的危机即将解除,这绷紧的弦被重重拨动,自然行将断裂。
  辽王被押解入京,承景帝甚至没有再召见他,就在病榻上下令将其处死,后代皆废为庶人。
  辽王已死,承景帝的病情却反复不休。他变得异常惜命,每次都要三名太医一起诊断,并派出多名内侍在旁监督抓药。每一碗药,都由余德广和江怀越在他面前亲自尝过,才能被君王饮下。
  荣贵妃倒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淡,经常会陪在他身边,趁着承景帝精神好的时候,也会将那只曾经维系两人感情的猫咪抱来,对着它说些过往的回忆。
  那些在冷清的东宫的记忆,年轻的太子徒有其名却成日受到先帝的斥责,安静看书是错,骑马射箭是错,就连亲手奉上浓郁的美酒,也被一掌打翻,说是酒乃穿肠毒药,最能误事。
  没有谁知道,太子有许多次都是酒后跪在地上,抱着她压抑哭泣。
  从那个时候起,她便习惯了站直身子,低下头,看着他脆弱的样子,在心里给他无言的承诺。
  尽管后来他也曾负气远离,然而徘徊于昭德宫外的身影,是她梦中也难以忘记的痕迹。
  “朕这辈子,最有幸的,还是遇到了你。”承景帝看着荣贵妃,替她掩去发髻间露出的一丝白发。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过脸去。“万岁什么时候又变得这样多愁善感了呢?叫人听了浑身不自在。”
  “只是可惜了,要是当初,我们的孩子能活下来,如今也早已成人立业了……”承景帝望向轻轻飘动的帘幔,喟然道,“朕有时候会想,他要是长大了,该是怎样的性情,又是怎样的模样。朕也曾在梦里见过他,他站在乾清宫外,抬起头看着朕,却不说话……”
  “那你见过他长什么样?”荣贵妃幽幽道。
  他摇了摇头:“看不清啊……或许,只是有些眼熟。”
  荣贵妃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万岁大概是想到了怀越,从小到大,他一直跟着你我。”
  承景帝有些疲惫地笑问:“你不正是因为他小时候长得像我们那个孩子,所以哪怕后来有传言说他来历不明,还是执意将他留在了昭德宫吗?”
  “万岁当时难道不喜欢他吗?”荣贵妃瞥了他一眼,缓缓道,“本来就只是个十岁都不足的小孩子,就算他父辈再怎么犯过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承景帝淡淡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这大概是朕唯一大度的一次。”
  雪白的猫咪跃上床榻,懒懒散散卧在了他的身畔,随后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第221章 (大结局)
  承景帝这一病,情况时好时坏, 中间也曾恢复了七八成, 但是在夜间批阅了几次奏章后, 身体又衰弱了下去。
  君王上朝的次数逐渐减少,江怀越作为西缉事厂的提督, 所需处理的事务倒是越来越多。他曾想找贵勤来顶替杨明顺的位置,但是贵勤听到之后,虽然感谢他的知遇之恩, 但还是婉言谢绝。
  “我生性胆小,见血就晕, 您那边经常需要抓捕犯人,我要是去了可不适合。”他谦逊有礼, 面含笑意。
  江怀越想了想, 知道他本性纯良,不愿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因此也只能作罢。
  贵勤倒是又问及杨明顺的近况, 江怀越望着远处的树荫, 缓缓道:“前些天还收到他的信,说是在那里过得很宁静, 让我不必担忧。”他又问贵勤, “你们内官监的人也都知道这事了?”
  贵勤道:“好多人都知道, 只是大家都按照您的意思,瞒着纪婕妤。”
  江怀越低叹一声,望向湛蓝天色下的重重宫阙。
  *
  事务日渐繁忙, 他常常就像以前一样连着几天都睡在西缉事厂,但略微空闲的时候,也会换上便装,独自回到那座府邸。
  相思曾住过的院子依旧空着,庭中的桂树葱茏茂盛,墙角芳草佳卉引来粉蝶纷飞,自有其乐。
  江怀越坐在石凳上,望着斑驳的树影,想到那年中秋佳节,她换上了那身翠蓝色衣裙,容华胜雪,光艳照人,娇憨撒野似的赖在他身边。
  即便是如今自己独坐庭中,想起了她的模样,唇角也不禁浮起一丝笑意。
  只是,笑过之后,却更觉山长水阔,只影孤寂。
  他太想她了。
  以至于入夜独睡房中,也会望着桌上的烛火,看那火焰跃动起伏,想着远在南京的她,是否也像这样迟迟不睡。他想她的呼吸,想她的拥抱,想她的一切一切。
  多少时光悄然流逝,窗外明月升起又落,从最初的抗拒排斥,到如今的辗转反侧,他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彻底有她安了家。那个家园是玲珑的楼阁,她就住在里面,趴在临水窗台上,在满是绿意的湖光间向他微笑。
  ——大人,你回来了吗?
  心里的相思,在隔水楼上轻声唤他。
  无论是醒还是梦,他愿长留此景之中,外面的世界或是凄风苦雨或是刀山剑海,都与那心间宁静的花园无关。
  只是想,与她在一起。
  ……
  原本想着,等事态安定下来后,就向承景帝提出再去南京的请求。然而因为君王身体抱恙,这一拖,便又是好几个月。
  天气又渐渐转暖变热,宫墙内繁花胜锦,郁郁生机蓬勃了满园。承景帝虽然有贵妃作伴,有时也会召小穗母子前去,父慈子乐,很是欢畅。
  夏至的那一天,小穗又从婕妤被晋升为丽嫔。
  江怀越前去恭贺,她却趁着宫女走开的时候蹙着眉问:“那么久了一直不见明顺,他怎么一次都没回宫?”
  “回过,只是去御马监那边,您也不可能过去。”
  小穗看着他,道:“我觉着,你是不是在瞒着什么?”
  江怀越平静道:“娘娘言重了,我怎么敢欺瞒呢?”
  “可是他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啊,我问身边的人,他们也都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小穗急切道,“你再不跟我说实话,我就问万岁去!”
  江怀越怔了怔,只得道:“他……是被派出京城办事了。”
  “什么时候走的?”小穗惊诧道。
  “有一个月了吧……”
  “那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去了南京故都,事关机密,娘娘也别再打听了。”
  小穗怅然若失,过了许久,才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到那时,你无论怎样,让我见一见他。哪怕是远远地看一眼,让我安心就好。”
  “……是。”江怀越低着眼睫,拱手告退。
  那天晚上,他思索了很多,又从抽屉里取出了杨明顺当初留下的三枚铜钱,握在手中。
  次日一早,江怀越正准备去拜见君王有事相求,在去往乾清宫的路上遇到了余德广。他只是寻常地向余德广打个招呼,却发现余德广神色有些异常。
  “江督主。”他远远地朝江怀越拱手,“刚才有人来找你,说是从献陵来的,还带着一封信。”
  江怀越快步上前:“人呢?”
  余德广欲言又止,看了看四周,低声道:“我将他带去值房了,你跟我来。”
  江怀越微微纳罕,便跟着余德广去了值房。
  一进门,便见一名小内侍局促不安地站在窗前。江怀越打量他一眼,问道:“是杨明顺让你来的吗?”
  小内侍看着他身上的蟒袍,估摸出了江怀越的身份,连忙跪下直磕头:“江督主。”
  江怀越皱了皱眉:“出了什么事?”
  “小的是受杨公公委托来的,这里还有他一封信,说是得亲手交给督主。”小内侍战战兢兢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递到了他的面前。
  江怀越接过信封,上面一个字都没有,里边应该也只有薄薄一张纸。
  他一边拆着信封,一边问道:“他最近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他……”小内侍匍匐在地,似是不敢多言。江怀越动作微微一顿:“怎么?有事就直说。”
  “回督主的话,小杨公公他……”小内侍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声音发虚,“他已经走了。”
  江怀越愣在了原处,隔了好久,才哑着声音问:“走了?你什么意思?”
  “就在昨天晚上,他起先还叫我帮忙去烧点水,可是等我回屋子时,却发现,发现他已经……合上了眼睛。”
  “你在胡说些什么?!”江怀越暴怒起来,冲上去一把将他揪起,“他好端端地怎么可能死?!你是谁派来造谣生事的,不怕掉脑袋?!”
  小内侍惊慌失措,挣扎道:“小的,一点都没胡说啊!千真万确的事情,就是怕您不知道,所以才特意来禀报一声……”
  “怎么可能?!他前些天还给我写过信!”江怀越头脑发胀,眼前迷濛一片。
  “他到献陵后不久就病了啊……”小内侍呜呜咽咽地道,“您也知道,咱们守陵的吃穿都不能跟宫里的相比,他又不怎么愿意喝药,在那阴冷的地方待久了,夜里常常咳得睡不着,还得轮替着去守着长明灯。我知道他以前是您的手下,还劝他写信请您帮忙弄他回来,可他只是笑,也不说话。最近天热了,城里的郎中更不愿意来皇陵这边,还是我跑出去给他又抓了点药,回去后跟他还聊了会儿,结果就去烧水熬药的功夫,他怎么就走了呢?”
  江怀越浑身发冷,紧紧捏着信封,半晌不能动弹。
  耳畔嗡嗡作响,似乎是余德广在询问什么,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既听不清,也说不出。
  过了许久,形同麻木的他,才艰难地拆开信封,取出了那张素白单薄的信纸。
  上面只有短短的数行字。
  “督公,请恕我先行一步,先前曾牵挂难忘的,有劳您多多照拂。这辈子我偿还不起,若是有来生,再竭尽全力报答恩情。”
  眼前洇染重影,泪光间字迹模糊,几不能辨。
  他深深呼吸着,甚至无法在旁人面前抑制住情绪,颤着手转过身去,失魂落魄撑在桌沿,整个人好似完全失去了力气。
  余德广在一旁埋怨:“怎么病成这样也不来说一下?”
  小内侍委屈道:“虽说病了很久,可看着也不像是很重的样子啊……昨天我回皇陵的时候,他还问起去城里有没有听到什么新鲜事……”
  江怀越强忍着悲伤,问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呀,就是杂七杂八闲聊。”小内侍低落地想了想,“哦,最大的事情,莫过于我听人说万岁新晋升了一位娘娘,街上的人都说,过不了多久,这位娘娘生的皇子就会被封为太子呢。”
  江怀越攥着信纸,痛楚道:“那他,说什么没有?”
  “他听得入神,坐直了身子,又笑着说,那是本朝大喜事,到那时,应该是普天同庆,四海欢悦。然后,就没什么了呀。”
  值房内,一片寂静。
  江怀越望向窗口。明艳的阳光直射进来,耀眼无比,晃得人晕眩。
  “你,先出去吧。稍后,我会安排他的后事。”他喑哑着声音,挥了挥手。
  余德广带着小内侍走了出去。
  房门关闭的那一瞬间,江怀越跌坐下来,心口绞痛着,沉坠坠压上了千斤巨石,几乎无法呼吸。
  *
  他终究还是将此事禀告给了承景帝。
  躺在病榻上的承景帝听罢,不语良久,后来才缓缓道:“好好安葬吧。”
  江怀越叩首离去。
  他亲自去了献陵,给杨明顺办了身后事。
  年轻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痛苦,就像是安安静静睡着了似的,除了唇角残留的一丝淡淡血痕。
  江怀越看了半晌,伸出手,替他拭去了那缕血迹。
  一抹嫣红的流苏穗子,是杨明顺临终前握在手里的,跟着他一同下了葬。
  纸钱漫天中,江怀越似乎又回到当初见到他的时候,那个子很小脸也很小,眼睛却格外灵动有神的孩子,讨好地跟着他,忙前忙后,端茶送水。
  “督公,小的姓杨,杨明顺,河北人。您叫我小杨或者明顺,顺儿,都行!”他扬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眼里闪烁光亮。
  也还记得那年他抓了高焕后从西厂牢房出来,杨明顺喜笑颜开地炫耀自己的算卦本领,谄媚道:“督公,您这以后呀,必定是时来运转,诸事有成!”
  不忍再看,不忍再想。
  他燃尽最后一叠纸钱,在灰烬飘散前,黯然离去。
  *
  那年冬末,皇子周岁时,被正式立为太子,小穗也被晋升为淑妃。
  也是在那天,她终于从江怀越那里得知了杨明顺的死讯。
  一身华服的她只是坐着发呆,过了好久,才流下泪水。
  “我就知道,他必定是出了事……可是你,你怎么能瞒住我那么久?”小穗语声发颤,浑身冰凉。
  江怀越跪在她面前,低声道:“这也是他的意思。娘娘,如今您要考虑的,已经不再只是自己一人了……不管怎样,他是希望您能好好活下去。”
  他低着头,将收藏许久的那三枚铜钱,递交给她。
  “这是他留下来的,唯一心愿。”
  小穗苍白着脸,将三枚铜钱攥在手心,泪水倾泻而出。
  *
  新春的时候,江怀越接到了来自南京的信。
  幽幽清香萦绕字里行间,斜斜一枝梅花上,写满了琐碎话语。相思还是一如既往,喜欢说着似乎无关紧要的事情,与他所处的深宫朝堂全不相融。可是他看着这些内容,却仿佛能望到那双明柔美丽的眼眸,和温暖娇媚的笑颜。
  他对着信纸看了很久,那天夜里,江怀越梦见自己撑着一叶扁舟,行经绿水青山,浮光跃金,终于回到了她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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