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沉筱之
时间:2020-05-25 09:06:22

  “你帮我去与殿下说,请他见一见我!”单文轩道,“再不济,你把道兄的卦意转达殿下,请他千万不要妄动!”
  二人说话间,已然步出茶楼。
  裴铭看单文轩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只好耐心地敷衍道:“行了,我知道了,但今日殿下另有要事,我不便再三求见,明早我另过来一趟,把你那位道兄的卦意说与殿下听。”
  单文轩听了这话,微松一口气,但他并不能全然放心,见裴铭的马车就停在道旁,与他一齐钻上马车,打算再多叮嘱几句。
  裴铭一面往宫里去,一面心不在焉地听单文轩聒噪。
  他其实最清楚陵王为何要此时举兵。
  当年他与罗复尤投奔陵王时,陵王尚是一名势单力薄的皇子,身边除了一个柴屏几乎无人可用。
  是以通敌这样的大事,单凭陵王一人,如何做得成?
  裴铭与罗复尤恰是从塞北草原上回来的,他们利用昔日在草原上的心腹,伙同招远,这才为陵王与达满部落的二皇子相互传递了消息。
  且陵王之所以会通敌,究其因果,为的正是五殿下。
  眼下五殿下归京,不管昭元帝先要除掉的是程昶还是陵王,只要最后登大宝的是田泽,陵王便只剩一条绝路。
  因此他只有眼下举兵,才可能为自己博得生机。
  而裴铭作为陵王当年通敌的同盟,与他休戚与共,自然也是支持他“清君侧”的。
  一路到了绥宫,单文轩还在一旁神神鬼鬼地说着。
  裴铭下了马车,与他一道往衙署走,行至岔路口,拿手背拍了拍单文轩的胳膊,随后一指苍穹,笑道:“单大人,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厉鬼?”
  工部前阵子繁忙,眼下明隐寺已修葺完毕,山中的行宫也复用了,便没什么事了。
  五皇子回宫后,各衙门人心浮动,连带着公务上也懈怠起来,裴铭心系“大业”,在衙门里挨过正午装完样子,便去兵部商议“政务”去了。
  沿途路过礼部,竟然遇到了程昶。
  王世子殿下前后都跟着人,排场很大,一身锦衣十分贵气,然而他的脸色不好,苍白里发青,左手扶着右手,右手低低地垂着,似乎病了?
  程昶见到裴铭,与他略一点头,道了声:“裴尚书。”便走过去了。
  裴铭为他行完礼,站完班子,唤来近旁一个小吏问:“世子殿下这是怎么了?”
  “回裴大人的话,殿下的头疾犯了,右手也受了伤。”
  程昶的头疾裴铭知道。
  去年皇城司起火前,程昶便因这头疾跟衙门告假数日,还在御史台昏晕过一回。
  这怎么又犯疾症了?也太不是时候了。
  裴铭回想起程昶适才面容清绝,脸色煞白的模样,不由忆及单文轩这一路上神神鬼鬼的话语。
  他不信这些,却也免不了在心中打趣,听说神魔常有天人之姿,三公子这副尊荣,还真有点黄泉厉鬼的样子。
  裴铭在兵部找到熟人,传达了陵王之意,随后遣了一人去枢密院寻裴阑,便回到了工部。
  及至暮色四合,裴阑才到工部来,与裴铭一揖:“父亲,您要见我?”
  裴铭合上手里的卷宗,站起身:“路上说。”
  父子二人同乘一辆马车回府,路上,裴铭问裴阑:“阑儿,为父日前交代你的事,你可办好了?”
  裴阑沉默许久,然后回道:“儿子手上可用的兵马约有两万,近日已点好了。”
  裴铭颔首:“吩咐下去,整军吧。”
  裴阑听了这话,又是一阵沉默,过了许久,才“嗯”了一声。
  车室内灯火幽微,裴铭借着这灯火,看了裴阑一眼。
  他了解他这个儿子,有些风流,有些好高骛远,因儿时受教于老太君,于大是大非上尚有方圆,好在气性不算太高,不敢忤逆他这个父亲。
  “三日后,五殿下在明隐寺认祖归宗,我们便为陛下‘清君侧’。”裴铭又交代道。
  裴阑再次“嗯”一声。
  不多时,裴府到了,裴铭唤来一个仆从问老太君今日的近况。
  自上回与裴铭一场争执过后,老太君已然病得起不来身了,大夫写得药方里有催睡的引子,是以便整日整夜地困觉。
  不过这样才好,能睡过去,忧思便能少些,忧思少些,人便能将养好了。
  得知老太君今日白日里只醒过来一回,统共只说了三句话,裴铭不免心忧。
  但他又想了,左右待功业成,多的是时间孝顺,眼下母亲不待见自己,便不去跟前讨嫌了,于是打发裴阑过去代为尽孝。
  裴阑作别裴铭,独自往老太君的暖阁走去。
  暖阁里黑漆漆的,唯有一个炭盆发出幽微的火光——老人家畏寒,即便入了夏,在凉夜里也要点炭的。
  裴阑推门而入,轻唤一声:“祖母。”
  好半晌,卧榻那头才传来颤颤巍巍一声:“阑儿来了。”
  裴阑点亮烛灯,步去卧榻前,握住老太君的手:“是,孙儿来了。”然后吩咐卧榻旁的两名侍婢,“你们且下去吧,今夜由我侍奉在此即可。”
  两名侍婢应声而退。
  裴阑静候在屋内,直到她们的脚步声远去,他才将烛灯搁在一旁,重新掩好门窗,回到榻前,掺着老太君下了地,将她扶到外间坐下。
  老太君拄着杖,良久,悠悠叹了一口气:“说吧。”
  裴阑道:“已定好了,三日后。”
  老太君目色一凝,愕然道:“这……就要举兵了?”
  裴阑颔首。
  老太君目中的惊愕于是化作痛惜,她狠狠一敲木杖:“冤孽啊!”
  老太君何等人也?她可是曾叱咤沙场多年,当朝头一位的四品女将军。
  早在三公子在裴府水榭遇刺之时,她已猜到裴铭或许暗中结党投奔了某位皇子,后来裴阑受裴铭指使,私藏云洛密信,不予忠勇侯府翻案的机会,她更坐实了这个揣测。
  可叹她为国效力忠心耿耿,生下的这个儿子,竟是个好大喜功善恶不分的孽障。
  老太君苦劝了裴铭两年,裴铭不予理会,眼下也只有弃子保孙,护住裴阑了。
  老太君想,阑儿纵然糊涂,到底是她带大的,家中这么多子孙都是从文的,只有阑儿习武,是最像她的一个,是以她的话,就算裴铭不听,阑儿一定会听的。
  做出这个决定,老太君便装作病重,让裴铭日日打发裴阑到榻前尽孝,暗中让裴阑将外间的近况通通说与她听。
  没想到,裴铭竟真的走到了起兵谋反的这一步。
  祖孙二人一时间皆是默然,良久,裴阑道:“两日前,三公子来见了我一面,与我说了当年侯爷战死塞北的真相。”
  “是什么?”老太君问。
  “他说,”裴阑顿了顿,“是因为陵王与父亲通敌。”
  老太君大怔,猛地拄打木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难怪他会执迷不悟!!裴府怎么出了这么一个混账东西?!”
  “但孙儿没有真的信了三公子。”裴阑忙又道,“三公子也并非什么正派之人,眼下看来,他的逆反之心只怕不亚于陵王,岂知他是不是在挑拨。”
  然而裴阑说这话的时候,却不禁想起程昶当日冷言冷语的样子。
  他甚至坦荡荡地告诉他:“本王就是在挑拨,但事情的真相是什么,裴将军难道看不明白?当年招远叛变,塞北战死逾万人,裴将军可是亲自到了塞北,见识了那里的惨状的。”
  “孙儿……打算先将事情查明,再做下一步打算。”裴阑道,“就算,就算要逆了父亲,那也该效忠陛下才是,终归不能中了三公子的圈套。”
  “查明?他们三日后就要举兵了,你还有多少时间查明?”老太君问。
  她说着,猛地握住裴阑的手:“阑儿,祖母有个法子。”
  她一字一句地道:“去找阿汀。”
  “阿汀?”
  “是。忠勇云氏一门最是忠直坚勇,到了眼下这个关头,只怕只有她才能给你指一条明路。”
  “可是阿汀与三公子……”
  “祖母相信她。”老太君道,“你去请她来,让祖母亲自与她说。”
  裴阑苦笑道:“祖母不是不知道,自……阿汀与孙儿退亲后,无论孙儿怎么请,阿汀她也再不愿到裴府来了。”
  此话不假,去年年关,乃至今年年关,裴阑都登过忠勇侯府的门,不为别的,只盼着云浠能来裴府探望老太君。
  然而他每回登门,都被推拒门外,云浠不是不在,就是以一句事务缠身敷衍过去。
  “那便请大夫为祖母下一剂猛药。”老太君道,“你去告诉阿汀,就说祖母行将灯枯,临终想要见她最后一面。”
  “这怎么行?祖母的身子已然每况愈下,一剂猛药下去,撑不住了怎么办?待孙儿再想想旁的法子。”
  “还要想什么法子!”老太君急道,“生死存亡之际,宫变一旦发生,流血万万千千,不说陵王败北,裴府一府将被株连,若他成‘大业’,你今后敢为这样的通敌之人戍守边关?你放心,不看到你父亲这个不肖子悔悟,祖母绝不咽下这最后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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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九章 
  隔日一早, 老太君病势式微的消息便从裴府传了出来。
  老太君好歹是当朝四品女将军,一品诰命夫人, 朝中的大员与命妇们闻得此事纷纷上裴府探望, 然而到了府门口,府上阍人却称太君的病来势汹汹, 已近弥留之际,眼下她老人家谁都不愿见,唯盼着能再看忠勇侯府的云氏女一眼。
  这也无怪, 云浠小时候跟着老太君在草原上长大,老太君一直将她视为亲孙女,就连云浠与裴阑的亲事也是老太君定下的。后来云裴两家虽因解亲疏远了,但生死面前,旁的恩怨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工部裴尚书又是出了名的孝子, 得知母亲的心愿, 便令裴阑去请云浠过府。
  眼下云浠仍被禁足家中,她早已闻得老太君病重,这一回, 没将裴阑拒之门外。
  听完裴阑的来意,云浠道:“我可以去探望老太君, 但我前阵子犯错, 目下尚未解禁,要离开忠勇侯府,需向陛下报备, 由归德将军派殿前司的禁卫护送我去。”
  “这个自然。”裴阑立刻应道,“我会亲自派人将你的解禁文送入宫中。”
  “还有——”
  云浠说着,左右看了一眼,正堂中侍立着的奴仆会意,纷纷退出屋外。
  “我去裴府探望老太君这事,非但要向陛下报备,我还要派人告知五殿下、三公子,并命人在三司、枢密院登案作备。我去裴府探望老太君时,不但要由殿前司的禁卫护送,待我进入裴府后,你们要允许我的贴身侍卫崔裕带着十二名武卫保护我。老太君目下畏寒,应该住在暖阁,我记得裴府的暖阁离侧门很近,是以我出入裴府可以不走正门,你们将侧门敞开即可。”
  云浠相信老太君,但她不信裴铭。
  眼下程昶与陵王早已走到剑拔弩张的境地,她看得出裴铭这些年在为谁效力。
  她原本可以待局势稍定再去探望老太君的,但她等不及了。
  不仅仅因为老太君病势式微,更因为她近日被禁足在府,无法见到程昶,且程昶竟也没派人来告知她他的打算,与她同商共议。
  她直觉涛澜就在眼前,却不知该怎么为他遮风避浪,是以才盼着能借这一日的解禁令,上裴府哪怕打探来一丁点的消息也好。
  裴阑明白云浠的顾虑,老太君早有交代——无论阿汀提什么要求,都答应她,于是点头道:“好,我会安排。”
  云浠的解禁令批复得很快,听闻是五殿下亲自帮着催了一句,一日后,殿前司的禁卫便亲自到府上来接她了。
  云浠到了裴府,由侧门而入,带着崔裕行至暖阁,由侍婢引入屋中。
  裴阑见了她,俯身在老太君耳畔轻声道:“祖母,阿汀来了。”
  好半晌,卧榻上的妇人才有了动静,老太君颤颤巍巍地从被衾里探出手来:“阿汀,过来……”
  云浠连忙步上前去,本想称她“老太君”,然而听到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心间不由地发涩,想了想,还是像幼时一样唤了一声:“祖母。”
  老太君似动容,又说了句什么,云浠没听清,倒是裴阑附耳听得分明。
  他于是对暖阁中的一应侍婢道:“祖母有话要单独对云家小姐说,你们都下去吧。”
  侍婢们应是,纷纷退出屋外。
  守在一旁的崔裕向云浠请示:“将军?”
  云浠颔首:“你去屋外等我。”
  须臾,裴阑将暖阁的门窗掩好,回到榻前,将老太君掺扶下地。
  老太君拄着杖,慢慢走到云浠跟前,竟要屈下去膝:“阿汀,祖母带着阑儿,先跟你赔个罪……”
  云浠见病重的老太君竟能下地,本是惊愕,转念一想,很快明白她或是托辞病重才与自己见面的。
  她连忙将老太君扶住:“祖母不必如此,那些事早已过去了,我如今并不在意。”
  “不是为你与阑儿的亲事,”老太君将木杖搁在地上,带着裴阑执意跪下身去,“祖母这一跪,不是给你,是给舒广还有昔日塞北的万千将士的,可是眼下他们都不在了,你是舒广的女儿,只有你代他们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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