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沉筱之
时间:2020-05-25 09:06:22

  “裴府的事情,侯府的事情,你少掺和些。今上……你皇叔父上了年纪,金陵这些高官门第,水深得很,你该远离则远离。”
  出乎意料的,程昶的眉宇间没什么意外之色,更没追问原因。
  他只是点了一点头:“知道了。”
  琮亲王略一怔:“你……”
  他还当他近日与那侯府小姐走得近了些,想要搅和进这场是非呢。
  琮亲王妃见琮亲王这副样子,以为他又要斥责儿子,连忙拦着:“昶儿好不容易收敛了性子,今晚又没犯什么错,王爷摆脸色给他看是要做什么?”
  又想起一事,笑着对程昶道:“你今晚可仔细听你表姨说了?绾儿做得一手极好吃的莲花糕,等过两日你休沐了,母亲邀她过门,叫她做给你吃可好?”
  程昶愣了下:“绾儿?”
  琮亲王妃故意板起脸:“瞧你这心不在焉的样子?就是你那表妹,礼部林家的小姐,绾儿是她的闺名。”
  又切切打听,“你觉得她怎么样?”
  程昶反应过来。
  哦,就是他的那个相亲对象。
  他想了想,答:“还可以。”
  确实还可以。
  论长相,称得上是很美了;论性格,看样子也算温婉可人。
  这个年代不讲究学历工作和薪资,女子能读个书认个字就很不错。
  听那个林氏小姐说,她小时候念过《女则》与《论语》,是个识字的,这就行了。
  虽然还没什么感觉。
  程昶上辈子的恋爱史比较惨痛,由于先天的心脏病,几乎都是潦草收场。
  他其实很受欢迎,长得好看,又能静得下心学习,门门功课第一,从中学到大学,十年如一日的校园男神。
  高中时期,单是情书就收满了三个抽屉。
  初恋是在高二,女朋友是矮他一届的艺术生,少男少女,情窦初开,见个面拉个手就脸红心跳。
  有回晚自习下课,他送小女友回家,或许是弄堂里的月色太好,把小女友的脸蛋照得皎如霜雪一般,他心神微动,撩开她散在脖间的发,埋首便吻了下去。
  这是他的初吻,双唇碰上如花叶一般的柔软,心怦然得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可惜下一刻,他就晕了。
  事后在医院醒来,医生说,他是犯了心脏病。
  程昶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礼拜,其间老师来看过他,朋友来看过他,同学也来看过他,惟独小女友没来。
  两个礼拜后,程昶出了院,在学校里碰见小女友,小女友万分悲切地对他说,自己不能和他谈恋爱了,父母不允许那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有先天的心脏病,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眼前离开人世,她怕自己会受不了,会跟着他去,所以她只有分手这一条路可走。
  小女友最后流着泪说,她太喜欢他了,就算分开,她也会一直这么喜欢他的。
  小女友离开后,程昶一人在操场边的银杏树下立了许久,不是不伤心,但更多的是费解,他不明白太喜欢与分手之间有什么必然关系。
  但不久以后,当他看见小女友挽着另一个男生的手有说有笑地走在校园里,他就了悟了。
  那个男生,高大,阳光,帅气。手里转着篮球,恣意奔跑,比他健康。
  人活在当代,身边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诱惑,每天可面对太多选择,因此有的路尚未踏上,便预料到结果,有些事尚未坚持,便知道要放弃。
  趋利避害,这是人的本能。
  是自我保护。
  可惜他在初与小女友谈恋爱的时候,没考虑到这些。
  他很孤单,小时候父母先后离世,他在孤儿院住了一阵,后来被老院长收养,寄人篱下的日子过了五年。
  初三那年,老院长去世,他搬回父母的房子,用父母留下的钱养活自己。
  他有朋友,可是都不太亲近,大约是因为他较严重的心脏病,没人会与他走得太近。
  所以程昶在初与小女友恋爱时,是把她当成生命力很重要的人的,他甚至开始为彼此的未来打算,如何养好自己的身体,如何找一份高薪的工作,亦或自己创业,赚了钱,然后向她求婚,给她一个衣食无忧的生活。
  吃一堑,长一智,后来他上了大学,参加工作,再遇到喜欢他,他亦有点感觉的姑娘,他都会事先说明,自己有先天心脏病,比较严重的那种。
  大学那几个还会试着与他交往两三个月,工作后再遇到的,听说他有心脏病,都是沉默,隔天一条短信过来,意思很直白,“我觉得我承受不了这样的未来”。
  期间也有一个坚持得久的,却在他做了心脏搭桥手术,装了起搏器以后,提了分手。
  程昶也不是不能理解。
  人的心要靠机器才能维持跳动,或许在常人眼里,已不能算是个完整的人了。
  诚如事到如今,他再回想少年时,最初那个小女友究竟长什么样,他已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很擅画画,临分手时,她送给他一个素描本,本子上画满了他各种各样的模样,看书时,写字时,微笑时,走在弄堂里回头看她时,笔触间略去他眉宇的恹恹病态,洒上阳光,出奇的好看。
  好看得让程昶相信,她当年是真的太喜欢他。
  可惜那个素描本,在一次他搬家后遗失了,一如他不记得她的模样一般,并不怎么可惜。
  程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便如奔走在这尘世中的芸芸众生,最终在心上裹了一层坚硬的壳,且他的壳格外厚,仿佛杜绝了情念,以至于后来遇到再多形色万千的女子,他也没动过心。
  实在太难动心了。
  程昶工作几年后,参加过不少同学同事的婚礼,有的在欧洲的小礼堂里,有的在富丽堂皇的酒店,有的则是乡下的流水席。
  无论哪一种,到末了,都要新人宣誓,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无论贫穷,富贵,疾病,相守白头,永不离弃。
  这是一双人走进彼此生命的仪式。
  程昶见证了太多,虽然歆羡,并不多感慨。
  因他觉得,他这一辈子终归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一个人享受欢愉与收获,一个人承担疼痛与疾病,没有人会走进他的生命。
  —*—*—*—
  是夜,程昶听着琮亲王妃絮叨起林家小姐的好处,一时想起前尘往事。
  他倒是不排斥那位林家小姐,人美贤惠性格好,把距离保持妥当,可以先试着处处看。
  左右他这辈子摊上一副康健身子骨,娶妻还是无妨的。
  就是不知道那个林氏小姐喜不喜欢狗,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要养只宠物狗。
  起码一只。
  等回了房里,程昶才想起一桩要事——他忘了和琮亲王提自己在水榭遇袭的事了。
  这事他虽然不想声张,但害他的毕竟是王府养了几十年的家将,便是他不说,不出三日,琮亲王也能查到。
  想起遇袭的事,程昶就想起云浠。
  他枕着手臂,躺在榻上,想着云浠退婚时,一脸决然的模样,当时她掌心的伤口破开,一滴滴又渗出血来。
  她毕竟是为了救他才伤的。
  程昶一时慨然,心中想,也不知她回府后,重新包扎过伤口没有,那么好看的一个姑娘,身上还是不要留疤才好。
  还有她哥哥的事,也不知道要怎么解决。
  罢了,自己到底承了她的情,明天一早差人去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相帮的。
  一时悠悠然入梦,梦里竟有刀光剑影。
  一柄短刃向他袭来,森冷的寒气割向喉间,这时,一只手从旁侧伸来,将短刃推开。
  云浠回头看他,问:“三公子,您没事吧?”
  程昶刚要答,不知怎么,眼前的景物倏而模糊起来,亭台水榭蓦地倒转,仿佛置身湖中,目之所及斗转星移,他一时恍惚,再睁眼,额上悬着的竟是手术室刺目的无影灯。
  有人围在病床边,问:“这个病人什么情况?”
  “心脏骤停。”
  又有人在喊:“上除颤仪。”
  “准备开胸。”
  刺痛的电流一下贯穿他的全身,他随着电流猛地一起,猛地一落,好不容易吸了一口气,那团呼吸却炸裂在心肺中,让他整个人痛不欲生。
  “救得活吗?”
  “难说。”
  又有人在耳边道。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这种,置身于生死边缘,只一脚就要迈入无间地狱的感觉。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拼命告诉自己,活着不易,活着不易,坚持下来。
  后来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程昶头疼地想。
  后来?哪有什么后来?他溺入了水中,再醒来,就成了另外一个程昶。
  ……
  程昶蓦地坐起身,额间尽是冷汗,大口大口地喘了好一阵气,才发现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只是太真实了些。
  手术室,除颤仪击在胸上的痛,还有医务人员的对话。
  真实得让他分不清究竟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
  真实得仿佛就是他此刻当下,正经历着的一切。
  可他现在,分明还坐在自己的卧榻上,还是那个琮亲王府的小王爷。
  窗外的雨还在下,梅雨时节,金陵一旦落雨便没个歇止。
  隔着一层窗纸望去,外间苍苍茫茫如染雾气,叫人辨不清晨昏。
  程昶又在榻上坐了一会儿,这才起了身,叫人打了水来清洗,问:“什么时辰了?”
  “回小王爷的话,刚到卯正。”门前一名小厮应道,又提醒,“您今日休沐,不必去衙门应卯。”
  程昶点了一下头,往门外一看,只见院中多了几名生面孔的武卫,问:“怎么回事?”
  “回小王爷的话,这几人是王爷大清早派来护卫您安危的,什么原因王爷没说,终归是为了您好。”
  程昶反应过来,八成是琮亲王从哪里得知了王府的家将反水的事,增派人手过来保护他周全吧。
  程昶没应声,想趁着今日休沐,去京兆府一趟。
  张大虎已在京兆府的柴房里扮了好几日死去的艄公,想来该有些眉目了,他过去问问情况,顺道再问问云浠,看看她哥哥的事怎样了。
  这么想着,程昶便回房更衣。
  身后的小厮跟进屋,一面伺候他,一面颇兴奋地道:“小王爷,小的今日天没亮,打听到一桩稀罕事。”
  这名小厮叫孙海平,常跟在程昶身边,人在一众小厮中算得上聪明靠谱,缺点就是嘴贱得很。
  程昶下意识问:“什么稀罕事?”
  “就是那个,侯府家的破落小姐,她昨晚不是在裴府老太君的寿宴上,跟他们家的二少爷退亲了么?”
  “按说她干了这么一桩石破天惊的事,人该消停些了吧?可她偏不。您猜怎么着?今儿天还没亮,她就带着老忠勇侯的牌位,她哥哥的牌位,去宫门前跪着了,说什么要给她的哥哥伸冤。”
  程昶一愣:“有这回事?”
  “是啊。”孙海平道,“叫小的说,这侯府的破落小姐也忒傻了,她哥哥早死了八百年了,当年尸体抬回来的时候,咱们还撞见过,烧得焦黑,尘归尘,土归土的事了,有什么好伸冤的?”
  “再说了,昨夜今上刚一道旨意下来治你哥哥的罪,又没碍着你什么事,你连天亮都不等,这就上赶着跑去宫门前喊不服?这不平白给今上添堵了么?”
  孙海平咂咂嘴:“小王爷,您说,咱们要去宫门口瞧个热闹么?听说有不少人都赶去瞧热闹了哩。”
  程昶一时无话,半晌,捡了个重点:“云洛的尸体抬回金陵,应该在棺材里,你……我们是怎么撞见他的尸身的?”
  “这就要怪那破落小姐不长眼,迎面撞了小王爷您的马车呗。结果您还没怎么样,反倒是她驱的板车不经事,摔得连棺材掀了盖,这不,她哥哥的尸身才翻出来。她当时还气呢,可巧她不占理,没人帮她,她也识时务,一个人把她哥哥尸身抬回了棺材。”
  程昶怔了怔:“你这意思,是她一个人把云洛的尸首带回金陵的?”
  “好像是吧?当时咱们都吃醉了酒,没记太清。小王爷您那会儿当真大人有大量,她这么冒犯您,您也没与她多计较。”
  程昶听了这话,心间一时不是滋味。
  他实没料到他与云浠之间还有这样一段过节。
  照这么看,云浠如今尽心竭力地帮他查案,甚至在他遇难时,奋不顾身的相救,实在难能可贵。
  程昶想,纵然那些错事是真正的小王爷犯下的,可他既然穿过来,没道理光享受他的富贵荣华,享受他这副康健身子骨,却不对他的过往负责。
  程昶默坐了一会儿,对孙海平道:“你把我的官袍拿来。”
  孙海平吓了一跳,以为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他家小王爷要勤勉务公,连休沐都要去大街上巡一圈了呢。
  过了片刻,他又自以为想明白,颇兴奋道:“小王爷,您是不是想穿着官袍,带小的们去宫门口瞧那破落小姐的热闹?这样好,有官袍在身,咱们也不至于被宫门口那些杀千刀的护卫撵走。”
  说着,立时取了官袍来,要帮程昶换上。
  程昶看了一眼,发现是便服,道:“不是这身。”
  御史的官袍分两种,一曰便服,二曰朝服。
  古来御史乃天子耳目,犯言直谏乃是本职,便是品级再低,遇上要谏言的事,也有直接面圣的资格。
  所谓便服,是程昶巡街穿的官袍。
  而所谓朝服,就是他面圣穿的了。
  孙海平愣道:“小王爷,您、您这是要穿朝服?您要进宫见皇上?”
  程昶看了眼天色,伸手让孙海平更衣,催促:“快些吧,再晚早朝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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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自中夜落下,到了天明时分,已不似夜里滂沱。
  云浠接到圣旨,带着父亲与哥哥的牌位来到宫门跪着时,四周还漆黑一片,也不知何时,天渐渐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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