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成宝眼睁睁地看着楚家的两个丫头听了那小娘皮的话,就小心翼翼地踮着脚,绕开了满地“哎哟”乱叫的闲帮,直奔着那架马车回去。
身边的亲信小声问他:“老爷?”
冯成宝咬紧了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道:“小丫头,做事之前要先想清楚后果。”
对面的少女充耳不闻似的,冯成宝等了片刻,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羞怒交加。
“给我上!”
随着这句话,楚烟听到身边的巫马臣喉间发出一声近乎愉悦的哼笑。
孙光规矩严苛,上任之后,府衙附近就罕有百姓行走,出没左近的多半都是冯成宝的爪牙,看见对方不过是一人一车,还有几个碍手碍脚的小姑娘,想也不想地冲上来。
也有人状如神不知鬼不觉,从身后包抄而上。
街巷两边的墙檐上扑下无声无息的影子,不过片刻的工夫,随着惊叫和痛呼,地上又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人。
冯成宝的脸色已经成了一片铁青颜色。
身后有人机灵地闪进了府衙里。
楚烟立在车辕上,将一切尽收眼底,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态度自若地转头道:“不是说楚先生就在府衙里?去请了他老人家出来,我们也早些回去。”
楚雨目睹了一场旋起旋灭的混战,从最初的战战兢兢变得大胆起来,脆生生地道:“是!”
果然就带着几名青鹫卫直奔过去。
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几个赳赳武夫……冯成宝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亲信连忙扶住了他。
对面的小娘皮已经越过了街心,眼看就要走到门口来。
身后却刮过一阵香风。
有人七嘴八舌地叫着“夫人”。
孙夫人冯氏被十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拥着,狠狠地瞪了冯成宝一眼,就堵在了府衙门前。
她小腹微凸,一手撑着腰后,眉梢高高地吊着,道:“这样大胆的刁民,围攻官府,是想造反吗?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楚烟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淡淡地道:“冯成宝私设公堂,难道就是王法?”
冯氏冷笑道:“我夫君代天牧民,在这永州,谁是不是王法,难道还轮到你这等黄毛丫头说三道四!”
楚烟嘴角微微一翘:“真是好大的威风。”
巫马臣低声道:“冯氏身负诰命,又是有孕之身,恐怕不宜轻率行/事。”
楚烟含笑道:“这个自然。”
她问道:“我们出来的时候,长公主府收到消息了?”
巫马臣道:“那边院里一直留着眼睛看着府里的动静。”
楚烟微微颔首。
长公主前来永州探亲,却在李家的别院里下榻,知府孙光反而是后来知道,比谢石的消息还要迟。
而长公主住下之后,孙光只过府拜访过一次。冯成宝在门口连日地奉承,却连连地吃闭门羹。
——听说这位惠安长公主,是天子唯一的胞妹,在京中煊赫一时。
楚烟面上含/着笑意,看着对面的冯氏趾高气扬,指挥着衙役和府兵们将街口团团地围住了。
那妇人得意洋洋,扬着下巴睨着她:“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哦?”
少年微哑而沉冽的声音穿过秋风和人墙,突兀地响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千字长章奉上!
明天还有哦,不见不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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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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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漠然而冷, 声调不重,却清晰得像是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众人都不由得转头寻过去。
高高的飞檐角上,秋风吹起玄色的衣袂。少年穿了件劲装, 身量孤标,像一柄长/枪立在天高云远的背景里, 手中挽了柄乌金的马鞭,耀眼的日光从他身后照过来, 在他指尖闪烁着刃口特有的刺目光斑。
杀伐凌冽, 锐意逼人。
楚烟心口“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像是有只突然欢悦起来的小鹿,不知止歇地撞着她的胸膛。
少年若有所感,目光遥遥地落在楚烟身上,对上少女欢喜又明媚、快要溢出星辰的眼,嘴角微微地勾了勾。
冯氏却惊得几乎要蹦起来。
那楼那么高,这人是怎么无声无息地上去的?
谁都没有发现他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
万一、万一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呢?她会不会被他劫持了?!
她指着谢石,色厉内荏地大喊道:“还不把他抓起来!”
谢石的出现让知府孙光终于坐不住了。
他像是刚刚收到消息似的,脚步匆匆地走了出来, 板着脸喝道:“都在这里大呼小叫什么?”
冯氏看见了他,登时迎上来叫了声“老爷”,泫然欲泣地道:“府城中竟有此等以武犯禁的贼人,光天化日……”
孙光却想也没想地道:“住口!”
他没有理会冯氏色变的脸, 只是盯着谢石,神色阴鸷地道:“谢少庄主,楚小姐纵容侍卫在府衙前行凶, 可合贵庄的规矩么?”
谢石淡淡地道:“阿楚的意思,就是谢某人的意思。”
孙光沉着脸,冷冷地哼笑了一声,道:“想必这当中必有什么误会,不如就请谢少庄主和楚小姐到公堂上好好分说一二。”
谢石却没有理会他,而是看着楚烟,温声道:“阿楚,回车里去。”
楚烟唇角微抿,温顺地退回了车厢。
巫马臣和一众侍卫们团团地围住马车,像面盾似地将车中人护住了。
谢石这才淡淡地道:“谢某这一趟进山,是有许多话要同孙大人说。”
他执着鞭的手临高轻轻一摆,长街上再度响起蹄声,有武士驾着车辚辚而至,行到街口,蓦然扭身扬手一扯,苫在车板上的油布扬起,露出底下一片炫目的金属光芒。
“呛啷啷”的金铁交击声乱响,长刀短刃在车板上堆成一座小山,随着覆盖物的剥离,有环刀吃不住力掉出来跌在地上。
众人看清了苫布下的情景,都不由得惊呼。
“昔日温知府在任时,数剿山匪,王寇作乱之际,更死战不退,保得永州府一方平安。”
谢石看着孙光勃然变色的脸,慢条斯理地道:“永州军民,与山匪无不有血仇。”
“王寇乱平之后,府衙收罗役中折损兵刃,牵头组织城中匠作,重铸兵戈,錾字‘太平’,是为了日后再生兵乱之时,仍能以此卫戍永州百姓的太平。”
“只是前任知府未竟此业,就上蒙天恩,入朝报国。”
谢石嗓音不疾不徐,像是铁水浇进了冰桶里,有说不出的沉冽锋利意味:“孙大人,此事你可知晓?”
孙光道:“我不知道谢少庄主……”
谢石打断了他的话,道:“那就是孙大人身边有人瞒天过海,背着大人将府库中的兵刃运到驼峰山里去了?”
孙光鬓边汗出如浆。
他避开了谢石的注视,目光无意识地在人群中游离,落在个有些熟悉的人影上,瞳孔猛然一缩。
他胡乱地伸出手,不知道撑在了谁的身上,稳住了身形,忽然扭头冷喝道:“冯成宝,是不是你做出这等事来!”
冯成宝被冯氏护在身后,原本已经没有人留意他了,这时大家都闻声去看,才注意到他畏畏缩缩的,已经悄悄躲得远了。
被孙光忽然一叫,不由得愣住了,道:“姐夫,明明是……”
冯氏的反应却比弟弟还要大,顷刻的错愕之后就扑到了孙光的身上,又捶又打,道:“老爷,您说什么胡话,谁知道那小瘪三哪来的武器,说不定就是他私造兵刃嫁祸给您……”
孙光却一把推开了她,道:“毒妇!你这个弟弟,整日里鬼鬼祟祟、游手好闲,如今做出这等胆大包天之事来,还妄图拖我下水!”
谢石抱着手臂,静静地站在飞檐上,仿佛没有看到这场闹剧。
车厢里的子春听着外面孙氏夫妇忽然厮闹起来,不由得有些好奇,想要伸手去挑窗帘,却又顾忌着楚烟不敢妄动。
楚烟却只是笑了笑。
夫妻反目让她有些意外,但事情大体仍如预期一般——真正影响她预料中结果的反而是哥哥的出现。
孙光此刻,想必也一定发现了隐藏在人群中的长公主府属从。
他之前在京中为官,想必更清楚长公主的性子吧?
所以这样竭力地要把自己摘清楚,不惜把一直跟在身边做脏活的小舅子推出来替死。
不过甚至连她都没有想到孙光初来乍到,就这样的胆大包天,急不可耐地养起一支私兵来。
此人既不是宠臣,也不是长公主的党羽,养私兵山匪,是为谁养的?意图何在?
作为传闻中权势滔天的惠安长公主,如果连这都肯容忍,那她恐怕才真的要重新估量长公主的心性。
原本还要费些精力的事,如今有了哥哥带回府衙之中有人与豢养山匪的铁证,就忽然变得无比轻松起来。
她慢吞吞地拨/弄着腕上的细镯,绞丝金叠在一处叮铃作响。
外面的声音传进她耳中,像一阵风似的吹过就没有了痕迹,一丁点都没有落进心里。
低垂的幔帐却忽然被挑开了,明媚的天光照进来,勾出门口少年高挑的轮廓。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伸到了楚烟的面前。
楚烟下意识地握住了,不由得抬头看过去,谢石目光和缓,眼底含/着淡淡的笑意,静静地看着她。
对上她的视线,手上却蓦然用力,女孩儿身不由己地离开了软榻,向前跌了过来。
少年柔韧宽阔的胸膛接住了她,膝下环过一只手,身子跟着微微一轻,她已经被人抱着下了马车,又安稳地放在了地上。
楚烟忍不住仰头看着谢石。
小姑娘鹿一般的眸子里都是细碎的光,像是午后透过树荫的日色,斑驳洒在静深的心海里。
谢石被她这样注视着,不由得捏了捏她的耳廓,看着那一截玉白在他指间迅速染上胭脂色,唇角微微勾了起来:“走吧。”
永州府衙的公堂,楚烟也是第一次进来。
冯氏不知道去了哪里,冯成宝却已经被带上了枷,嘴里塞着布条,跪在堂下说不出话,只能用怨毒的目光盯视着身边的人。
孙光出卖这个小舅子卖得干脆利落,此时却也没有落得好处,头上的官帽已经被人摘了,发髻乱蓬蓬的,撑着架子跪在一边。
楚烟目光在两人身上淡淡一扫,就移了开去。
属于知府的主位上坐了个纤瘦的身影。
她冰白肤色,没有如时下女子抛头露面时一般带着面纱,全然露出一张称得上惊艳的面庞,高/挺的鼻梁,嫣红的菱唇,一双眼对上楚烟的视线,就微微露出一点和煦笑意,冲淡了原本的高傲和冷漠。
她看上去实在过于年轻,以至于楚烟一时间怀疑自己的判断,也就忽略了在第一眼看到这张脸时心里刹那的怪异。
耳畔却忽然微微一热,少年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想的没错。”
楚烟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不知道是因为打在肌肤上的温热吐息,还是他话中的含义——
这就是惠安长公主吗?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长公主仍旧看着这边,仿佛从刚才就没有离开过注意力似的。
楚烟迎着她的目光,落落大方地屈膝行了个礼。
谢石也留意到闻人亭的视线,侧身将楚烟挡在了身后,温声道:“你来府衙不是有事?先去办吧。”
楚烟不放心地道:“哥哥也小心些。”
谢石揉了揉她的额发。
楚雨姐妹等在偏厅的门口,有个冯成宝的亲信被五花大绑着丢在台阶下,看见楚烟被丫鬟侍卫们拥簇着出门,嘴里“呜呜”地叫出声。
青鹫卫拔/出了他嘴里的抹布,叫他指着路,在一处废置的柴房里找到了楚氏姊妹的父亲楚易。
看着地上斑驳的血迹和屋角没有收拾好的刑具,也知道他经受了怎样的私刑。
楚雨姐妹两人哭着叫了声“阿耶”,就扑到了他的身边。
楚易躺在乱糟糟的稻草堆里,眼睛紧紧地闭着,面如金纸,只有颧骨上有一点不自然的薄红,鼻息微弱而断续,或许是听见女儿的呼喊,脸微微地歪了歪。
楚烟在房门口停住了脚,静静地看着父女重逢的这一幕。
子春跟在她的身后,眼睛不自觉地微微泛了红,低声道:“那杀千刀的冯成宝。”
谁也没有想到原本应该在大牢里的楚易却被冯成宝关在了这里,按照楚家姐妹的想法,楚易在牢中至少还有邻里故旧照拂,怎么也不至于……
楚烟不忍心看下去。
她低声道:“让她们姐妹两个别光顾着哭了,先请个郎中来看看楚易还合不合挪动,可以就先把人带出去吧。”
槐序应了声喏。
楚烟轻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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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中的正事告一段落,谢石和惠安长公主联袂出了门。
闻人亭看着谢石,心中还有些遗憾,道:“本宫年少之时,也曾听过尊师上善真人的名号,只可惜不曾在真人膝前稍聆教诲。此来永州,本以为能一补所憾,没想到老真人却闭了生死关,终究是缘悭一面。”
谢石神色平和,目如深湖,即使是听到这样的话,也全然没有一点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