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不再是当年那只翻墙的枣红色小鸡崽了。
——尽管她眼中的光芒依旧如初见,但菲利克斯确定,她已经是正处如花年纪的迷人少女了。
“……最后一个问题,夏洛蒂‘霓虹灯’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我从未听过这个词?”
“霓虹灯呀,它就是——唉,等等,菲利克斯,你为什么会想起问它?”
“……我怕我未来的爱情会用这样奇奇怪怪的词汇来为难我,提前做做功课可以吗?好了,别笑啦——我承认,是那该死的求知欲在作祟可以了吧?”
“噗哈哈哈,未来的爱情……菲利克斯,放心放心,你的那个她绝对不会有机会向你提出这样的要求!哈哈哈——”
“正经点,小姐,别笑啦——所以,霓虹灯到底是什么!”
少年有些懊恼地停下脚步,他狠狠瞪着那个几乎要笑到捧腹的她,有些破罐破摔。
“我不笑了,先生。霓虹灯它就是,哈哈,就是像星星一样的灯火呀。”
“像、星星一样?”
“是的,它们很微小,一串一串的,挂在树上、围栏上甚至是垂在天花板上……闪闪烁烁的,像星星一样。身处霓虹灯瀑布下面,看它门随风荡漾,真的很浪漫呢。”
“听起来……似乎是把萤火虫系在线上挂起来?”
“噗,系萤火虫?菲利克斯,天才的想法!这样的霓虹灯就不浪漫啦——还有,你去哪找一位那么巧手的手艺人,既能保证萤火虫的生命,又能把它们串在线上?”
“……”
在这个还未通电的时代,电灯还未发明出来的时代,或许霓虹灯真的太过遥远了。
此生,大概只能见到电灯点亮夜晚吧。
夏洛蒂原本心中还有些许惆怅,却因为菲利克斯的萤火虫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她背着手浅笑着看着他,用眼神示意自己到家了。
少年这才从霓虹灯的世界里抽离出来。他有些纳闷,为什么今天散步的路怎么那么短?
将德译本的《仲夏夜之梦》递给少女。他忽然记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她。
夏洛蒂诧异地打开,发现是曾经的那份乐团聘书。
抬手压了压并不存在的礼帽的帽檐,菲利克斯将自己真实的身躯藏在手臂后。
他有些别扭,却依旧郑重地说道:“别再忘记你的职责了,我亲爱的小姐,签了合约,就要好好履行它。”
……
是夜,临睡前,夏洛蒂看着书桌上那本《仲夏夜之梦》和聘书微微出神。
轻易就失去的东西似乎又那么轻易地就回来了,不真实地就像一场梦一样。
或许它就是一场梦,而菲利克斯,就是实现梦境的小精灵——和莎翁笔下的那个爱恶作剧的小精灵完全不一样。
她笑了笑,带着那本书投入柔软的床铺。
今晚,这部喜剧可伴入眠。
*
《仲夏夜之梦序曲》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尽管见证着这首曲子从无到有,一行一行地出现在作曲家的五线谱手稿上,夏洛蒂至今还觉得有些像做梦。
是的,就跟梦境一样——仿佛眼睛一闭一睁,如梦至醒时,它就安安顺顺整整齐齐地化作菲利克斯笔下可爱的小音符,躺在了谱纸上。
这首序曲完成后并没有第一时间问世。
在过去的那个圣诞节上,菲利克斯和范妮用双钢琴的演奏形式,在莱比锡大街的门德尔松大宅里以二重奏完成了它的首次亮相。莫谢莱斯当场为菲利克斯的进步惊奇——这个少年像是在创造奇迹一样,这么短的时间就能连续写出如此出彩的作品。
有了大师的肯定,《仲夏夜之梦序曲》在什切青上演似乎就是件顺理成章的事。
当然,菲利克斯带去波兰的序曲是管弦乐版本——由他亲笔修改,夏洛蒂在乐团中验证过每一小节,确保完全符合作曲家的创作意愿。
今天,夏洛蒂是来给菲利克斯送最终定稿的总谱的。比较某位吹毛求疵的作曲家,在音乐上对完美有着几近病态的偏执。
在走廊上快步行进的少女翻阅着曲谱,确认着这些纸张没有遗漏。
但当一个人低头不看路时,上天总会让他们吃些苦头。
这不——
碰——纸张顿时从怀中跌落,撒了一地。
“我的曲谱!”
“我的演算纸!”
两声尖叫伴随着两个人的跌落,带着那些四散分落的纸片,齐齐地回荡在走廊里。
而后同时抬起头,在对方惊愕诧异的眸子里瞧见了彼此。
“抱歉,先生,是我走路时在看曲谱,撞到了您……”
“抱歉,小姐,是我走路时还在计算,撞到了您……”
同声的歉意再次使得走廊陷入沉默。
夏洛蒂忍不住轻笑出声,而那位梳着偏分短卷发的先生几乎害羞得要将自己埋进脖子间的围巾里。
“我们先捡拾地上的纸张吧?”
“嗯……好……”
夏洛蒂率先身体力行,她发现和自己的乐谱混在一起的纸张里,满满的都写满了数学式子。密密麻麻的罗马数字加上数学符号,令她不由得一阵头晕。
她难道是撞了一位数学教授吗?
这般想着,她有些好笑地准备顺手去拾起那张天书。
“小姐,别动!我的演算纸是有顺序的,您别动,让我自己来——”
对方有些惊恐地快速吩咐道,指着少女手中的那张纸像是被捏住了自己的命脉一般紧张。
夏洛蒂被这突如其来的连珠般的词句,惊吓到纸张从手中掉落。她错愕地看着那位先生,发现他长舒一口气仿佛得救了一般。
少女眨了眨眼,而那位年轻的绅士松落的围巾里的脖子瞬间就红了。
他想起自己方才的话,顿时一阵手足无措的慌乱,最后干脆拿起手里仅存的纸张,遮住了他的半边脸。
“对不起……”
歉疚宛若蚊声。
纯情羞怯可爱到这种地步的男士,夏洛蒂表示真的是头一次见。
她随即回答说:“没关系的,先生,我的曲谱也是有顺序的……要不我们各捡各的?”
对方唯唯诺诺地说了声好,开始低着头捡自己的东西。
夏洛蒂快速收捡了所有的谱子,发现对方真的在一张一张按着顺序跳着捡。
他小心翼翼把曲谱和写着公式的纸张划分开来的动作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少女笑着看着这位先生的背影,她突然发现离自己不远处正摆着一本摊开了封页的书。
好奇心使然,夏洛蒂弯腰捡起了它。
《Disquisitiones Arithmeticae》
竟然是1801年版的“数学王子”高斯所著的《算术研究》。
夏洛蒂随意翻了翻,当即就被里面那些星罗密布的拉丁文劝退了。
在这个时代有兴趣看这本书的,不是数学爱好者就是数学研究者——从书页里随处可见的阅读笔迹来看,这位先生一定是两者兼具。
毕竟这本书在现在,还是少有人可以看得懂的理论——尽管在现代,任何一个学过中学普通代数的人都可以理解,但它毕竟不是个数学的初学者们看的。
少女发现,这本书尽管处处都透露着经常使用的痕迹,但它却被保存的非常好。
它的使用者一定十分爱惜。。
准备阖上书本还给那位先生,夏洛蒂无意间瞥到了扉页上的签名。
G.Lejeune Dirichlet。
她怔了怔,有些不确定地蹦出法语来:“Mémoire sur L\'impossibilite de quelques équations indéterminées du cinquieme degré(某些五次不定方程的不可解)?”
刚好捡完最后一张演算纸的他惊讶地转过身,眼中闪着晶亮的星辉。
“小姐您竟然知道我的论文?!那是我两年前在巴黎发表的……抱歉请原谅,我实在太惊喜了——”
“真的是……狄利克雷?”
她咽了咽口水。
“是的,我就是约翰·彼得·古斯塔夫·勒热纳·狄利克雷。”
他抱着那一叠稿纸,腼腆地笑着。
第45章 Op.45:她们的爱情
“只是, 小姐……我确认我从未见过您……您又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呢?”
“……”
在这句话说完后,沉默再一次光顾了走廊。
数学家那散去的尾音似乎还在廊间回荡着,夏洛蒂有些复杂地望着狄利克雷。她发现这位先生在和自己的视线相撞后,就立刻慌乱地低下头, 紧张得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摆放才好。
为什么会对一个根本就不会和音乐搭上关系的数学家这么影响深刻, 甚至还能脱口而出他的论文题目呢?答案很简单,因为夏洛蒂曾经做过关于他的报告。
虽然忘了是什么课上的要求,但她永远记得当时的场景:那应该是一堂选修, 导师就站在讲台上, 好笑地看着自家学生一个接一个地将手伸进讲桌上的纸箱里, 抽出纸条打开后一脸懵的模样。
这门选修的作业需要他们去做一份人物报道。似乎是导师的恶趣味, 箱子里的人物一个音乐家都没有——相反的, 学生们的哀嚎化作了当天他耳边最动听的旋律。
而夏洛蒂抽到的, 正是狄利克雷。
她还记得回到座位上掏出手机后,飞速搜索这个人名后出来的简介带给自己的冲击——当年她有多开心在大学不用学数学,看到他的职业后就有多绝望。
数学家, 教师。
解析数论的创始人, 现代函数概念的定义者。
还有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音乐家大概永远都无法理解的“狄利克雷函数”。
那个夏洛蒂很耳熟的, 依稀记得好像是物理相关的“欧姆定律”的定义者乔治·西蒙·欧姆,曾是狄利克雷的老师;
那个要不是因为喜欢上了数学,一定会成为优秀语言学家的卡尔·雅可比, 正是他的好基友, 他们一起鄙视过柏林大学数学系的教学内容, 说它是“简直过分地简单”;
那个被称作“数学王子”的约翰·卡尔·弗里德里希·高斯是他的偶像, 追星的小迷弟最棒的礼物就是由亚历山大·洪堡牵线、高斯亲笔签写的推荐信……
当然最令夏洛蒂印象深刻的一点,就是这位数学家妻子的名字——瑞贝卡·狄利克雷。
顺带一提,这位女士的原姓是门德尔松。
对,眼前这位害羞腼腆的先生,在不远的将来会成为菲利克斯的妹夫。
哦,上帝——
多么戏剧的安排。
“抱歉,小姐,是我太过于唐突,您可以不用回答我那个愚蠢的问题……”
对方长久不回话让狄利克雷有些紧张,并不擅长社交、尤其适合女性相处的他,说话声越来越小。
察觉到对方的不自然,夏洛蒂轻步上前。
还未等她有所动作,这位先生就像受惊的兔子一般迅速后撤一步。
“小、小姐?”
“您的书,狄利克雷先生。”
夏洛蒂好笑着将那本《算术研究》递给了他,看着他瞬间雀跃着收下。
这位狄利克雷先生,果然只有在数学面前,才会像是要发光一样。
“该说抱歉的是我,不小心看到了您再扉页上的签名,这才得知了您的名字。至于知道您的论文……我想关乎费马大定理的证明,也是值得被世人稍微寄存在大脑里的——毕竟它的出现,像是一道新的里程碑。”
“您太让我惊喜了,小姐,这可不是一般的淑女们会知道的事……您也喜欢数学吗?也喜欢研究那些美妙的式子吗?”
一时口快的夏洛蒂不禁被噎住。
喜欢数学?
对不起,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我的兴趣在这里——我姑且算是个音乐家吧,”她扬了扬手中的乐谱,笑着说,“不过音乐家和数学家也有相似的部分呢……你们用数学符号讲述真理,我们用音乐符号倾诉内心。”
数学家有些震动。
他很喜欢这位初见的小姐最后一句评说。
“那么,我可否知道小姐您——”
“嘿,你们俩呆在这干嘛呢?狄利克雷老师,你要错过今天的数学教学吗?”
不知何时,瑞贝卡突然从夏洛蒂的身后崩了出来。
她抓伏着夏洛蒂的臂膀,可爱地探出头,用她那双小鹿般的眼睛注视着狄利克雷。
然后夏洛蒂发誓,就这一瞬间,她在那位腼腆先生的眼里看到了花开。
“瑞贝卡!哦,好、好的,我马上就去教室……那小姐,请容我先告辞。”
狄利克雷眼中的鲜花暂停了开放。他的惊喜在想起自己的职责后就被工作的认真代替,行过礼后,他走过两位女士的身边。
在进教室门前,他偷偷地回头望向来时的方向。
正巧,瑞贝卡一直回过头看着这位数学家的一举一动,她调皮地给了他一个wink,看着他涨红了脸慌乱地开门进去。
“亲爱的瑞贝卡同志,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可以对我敞开一下心扉?”
用余光瞥见这位门德尔松小姐的一举一动,夏洛蒂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意味深长地问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