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又奇怪了,她若认错了人,又如何会入到儿臣梦中来?”
皇帝凝眸良久,方才倏地把那画反扣在桌面上。
天光透过窗纱正照在他眉眼上,将他原本棱角分明的五官映得无端柔和了些许。
但很快他又紧锁起了眉头,那突起的眉结下目光深沉而幽远起来。
过片刻,他缓缓再把这画翻过来,看着画上的人脸,说道:“那想必是有些异常的缘份。”
太子垂眸:“儿臣也觉得是。只是不知道这云哥儿是谁?看起来应该是她的孩子,难道她的孩子不见了吗?
“儿臣惦记于心,竟不觉在风口站了大半夜。我想,倘若我是她的孩子,得知我的母亲在这般地思念我,我定然会第一时间冲到她身旁的。”
皇帝喉结下沉,目光仍落在那画上,说道:“你近日想这些想的挺多。”
“当儿子的想念母亲,当丈夫的思念妻子,都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父皇难道就不想念母亲吗?”
皇帝看了眼他,站起身来,拿着画往门口走去。
“父皇!”太子也下地站起来,“父皇,儿臣画的这女子,可是儿臣的母亲?”
第317章 这个名份
定立在门槛下的皇帝回了头,看着立在榻下的他,说道:“这画像是谁给你的?”
“我画的。”
“你都没见过她,你怎么画得出来?”
太子道:“您告诉我您跟母亲之间是怎么回事,我就告诉您。”
皇帝面容冷峻,缓步走回殿里。
这是一代开国帝王,迫人气势发于无形,但太子倒也未曾后退,他道:“儿臣今日已经铁了心要问个水落石出,您要是不说,以后的年年月月我都会问,我还会请封母亲为皇后,让她成为我大宁的第一个国母。
“哪怕你不允,来日儿子也定会追封,我不会让我的母亲连个名份都没有!”
“那你可知道,她是否想要这个名份吗?”
太子微顿,道:“这是她应得的,为何她不想要?她若还在世,不知有多高兴看到我!
“她会温柔跟我说话,会处处替我着想,她会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母亲,我给她这世上至高的尊荣,不是天经地义吗?父皇不给,难道儿臣也不能给吗?”
“天经地义?”皇帝呵笑,“你太想当然了!”
“那就请父皇告诉儿臣,究竟如何才叫合情合理!”
皇帝侧首望着他,好半晌,他说道:“我与她朝夕相处两年,她的什么事情我都知道,你会比我更了解她吗?
“你母亲非但不会稀罕这个后位,她根本连跟多看朕一眼都不会愿意,她不会愿意当我的皇后,更不会愿意当我的妻子。她有多恨我,你不会知道!”
“……她为何恨你?”
“因为我对不起她。”
“怎么个对不起法?”
“我没有善待她。”
“你为什么不善待她?!”
“因为最初认识她的时候,我还是个钦犯。”皇帝目光低垂,让人摸不到深浅。
“我是杀了当时朝廷命官而逃亡的。我穷途末路,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明天,跟你外祖父学艺也不过是垂死挣扎,我没有任何资格给人以承诺。”
“那你又为什么要跟她成亲?”
“这真是个好问题。”皇帝转过身来,“为什么跟她成亲?我也不想,因为我知道这是条不归路,但是你外祖父让我选择。
“我若是答应成亲,便能得他亲传本领。你知道这份本领让我在征战途中占得多少优势吗?
“我若是不答应成亲,那么我就得立刻下山。我学艺未成,那时下山自然是不甘心的。”
“所以你是屈服于现实才娶的母亲?”太子红了眼眶,“那你为何要让她生下我?”
皇帝默语,片刻道:“那天夜里一同起事的另两个周营军官来找我,他们已经筹备好了前期所需,我们在山下喝了点酒,商定了大略的起事日期。
“我很激动,我想我终于不用再藏头露尾,隐姓埋名,哪怕就是战死也能死得光明正大。
“上山后我原本是要跟她说清楚的,但我又不知道此去还能不能活着见到她,结果我未能把持住。
“酒醒后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毕竟我的行为看起来那么不可理喻,一面不理她,一面又要了她。
“后来我就留了张纸条,在她醒来之前下了山。但这显然是我做的最错误的一件事,如果我等她醒来再走,也许她不会去寻死。”
太子紧抿双唇,半晌道:“您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皇帝道:“我要是说了,你又会怎样?”
太子没有言语。
“你也不能做什么。”皇帝望着窗外,“除了替我遗憾,你什么也不能做。”
“世上没有后悔药,我至少也会劝您向前看!”
“所以,你最多也就是劝劝我而已。可是我自己犯的错,为什么要你来开解?我没有资格跟任何人探讨这段过去,让你们替我想出各种理由,给出各种台阶来放下它。
“她既狠得下心自焚,可想而知有多恨我。她若有灵,怎么会肯放下身段来当这个皇后?
“她定然是一丝一毫也不想再与我扯上关系。这个后位对别人来说倘或至尊至贵,于她而言,她大约只会不屑一顾。
“既如此,我便望她来生自由自在,永世不为情字所累。
“我说了这些,你满意了吗?”
“您就那么认定母亲是自焚的吗?”
“不然呢?”皇帝道,“下山之后头几个月我忙着起事,半年后我才知道她有了身孕,我留了信在她素日偷偷藏东西的树洞里,但她没有一个字回我。”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
“我是个逆贼,既然已经走了,她也不知道我是谁,又为何要露面拖累她?”
“那后来您就任凭她颠沛流离吗?”
“后来我就自顾无暇了。最初起兵的时候我们才几千人,第一场战争我们对的是周军上万的人马。
“而那时候的兵马只有一半是正规的军队,另一半只是散兵游勇,我们连自己生死都顾不上,睡觉的时候都在想着怎么绝地反击——
“她幸亏是没有跟着我,要跟着我,就算是后来不寻短见,也会在还没有生下你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我听说母亲出事的客栈离父亲的营地不过两百里!”
皇帝望着他:“知道的还挺多。”
太子换了个问题:“既然父皇没有露过面,那么姨母是怎么找到父皇的?”
“因为是我让他们往徐州来的。”
“……是您?”
“没错。周室暴政,各地百姓怨声载道已久,我们经过大半年的征战,已经召集了不少兵勇,亦有好些投诚加入的将士。
“那会儿我虽仍然不敢跟你母亲接触,但是我给了信给你姨母,让她引着你母亲舅舅一行往我军周围城镇行走,如此我对他们的处境便有把握。”
“也就是说,姨母一直跟您有联系?”
“不是一直,”皇帝端起桌上的冷茶啜了一口,“是知道他们准备离家避乱的时候。
“我想还有谁能比我更清楚如何避乱的呢?于是就主动找到了你姨母,让她配合我,引着大家往我给的路线走。
“她想活命,当然会听我的,但我也没告诉她我是谁。”
第318章 姐夫有事?
“可是你跟姨母接触,与你直接找母亲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若是告诉你母亲,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跟着我,我怎么能让她跟着我?”
太子屏息,脱口又道:“既然姨母都不知道您的身份,为何母亲出事之后她又那么快找到了您?”
“那是因为我事后到了徐州!”皇帝道,“他们进城当天我就收到消息了,你出生时我就在墙外站着,直到听见你的哭声!
“知道你们出事,我怎么会不过去?但两百里的距离,我赶到的时候到底已经晚了,整一条街七八间铺子,烧得只剩下个空壳。
“我最后找到的,只有废墟里的十几具尸首,你母亲的钗环,半片你的襁褓,和你舅舅的箭囊,以及抱着你暂住在别人家里栖身的你姨母!”
太子闻言怔忡。“是这样吗?”
“那你认为是哪样?”
太子望着他,摇起头来:“我不信。我不信母亲会放火自焚。我也不相信姨母说的话。
“既然您当年能传消息给姨母,为何不传给舅舅?”
皇帝抿紧唇:“你不用知道这个”。
太子便继续道:“父皇对姨母及袁家怀着悔恨愧疚之心,所以格外地抬举她,那么将来,您是否会与她生儿育女,让她代替母亲坐享你给予的尊荣?”
“你在说什么?”
“我不信父皇不知道姨母为何执意不肯出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若要临幸,还用等到将来吗?!”
“那父皇有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有可能姨母早就贪图着您,她故意制造那场火灾来抹黑母亲,而后又以母亲的死来指责父皇,让父皇背负着深沉的愧疚难以自拔!
“以至于您丧失了正确的判断力,就此认定母亲已经死了,而且死的那么绝决,连名份都不想要?”
皇帝双瞳紧缩:“你说什么?”
太子赤着的双脚往前走了两步:“我认为,母亲还在世就是最好的证明!她的存在能证明姨母一直在欺骗咱们!”
皇帝微眯眼望着他,他迅速地看了眼后宫方向同,再接着又迅速看回太子,身影飘游得像庑廊下北风吹动的宫灯。
“儿臣说过了,这画是儿臣亲手画的,因为儿臣已经见过母亲了!她人还在世活得好好的!”
太子拿过那幅画来展开,眼里浮起泪光:“她好端端地就在京城,她说当年客栈火场里死的是我和姨母!
“母亲找到的尸体明明白白是一大一小,如果这还不能证明姨母从中做了什么,还要什么才能证明?!”
皇帝只觉得有些眩晕,他需要扶着床榻才能站直。
“你再说一遍?”
这声音嘶哑,仿佛也刚被烈火炙烤过。
“我说,母亲就在京城,她以为姨母和我都早就死在那场火灾里,但其实,受苦的只有她一个人!”
太子把那只金圈儿递过去,“这是她从当年所谓我的那具尸体上取下的我的脚圈,我好端端地在这儿,那尸体是谁的?是谁预谋的?!”
皇帝把这金圈儿接过来,喉头骤沉。
“父皇,母亲就在李家住着,您去见见她吧!”
皇帝抬指抚摸金圈上的字眼,从来都体面泰然的形象突然崩解。
他几近失措地看着手里的物事,接而大步往门口走去!
但到了门下他又蓦然止步,定立半晌,他缓慢地转了身:“摆驾,去后宫。”
门外常春称是。
皇帝隔空望着太子,又道:“你代朕传旨给李家,让他们家今儿谁都不许出门,随时等朕的旨意!”
……
李南风昨夜也没怎么睡好,以至于李夫人着人来传话让她今儿跟着出门去拜年都没有什么精神。
太子回宫也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荣嫔前世得逞,她可真怕又发生什么变故。
但她觉得这个时候也是该提醒着李存睿了,不说别的,太子生母住在自己家,这当口应该让他心里有个数。
这么想着她放下针线就去找李存睿。
刚到正院就见常春拿着个圣旨进来了……
李存睿早膳后起就跟顾榷在书房里下棋,不紧不慢下了两局,就被急匆匆跑过来的金旺给打断了:“老爷!老爷!宫里来人传旨,让咱们家今儿谁都不许出府,包括下人厨子护卫所有人在内!”
下棋的双方同时顿住,顾榷迅速地看了眼李存睿,先行起身:“可曾说过是因什么事情?”
由于李存睿辞官一事,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突然下出这样的旨意,这怎么看着怎么像要抄家的节奏啊!
李存睿趿上鞋子就往外走,金旺在后边回头道:“不知道!反正看着挺严重的!”
李存睿把近日之事在心里过了一遍,也就不多说什么了,直接回房去更衣接旨。
却在院门口刚好遇上李南风。
李南风虽然说心里正悬着,也猜到多半是袁婧这事暴露了,虽说李家收留太子娘这么久没说看上去有点说不清,但也不至于到抄家份上!
便就急急跟在后头,说道:“我有件急事先跟父亲透个底,回头父亲自个儿掂量着来!”
“什么事!”
李南风掰着他肩膀跳到他耳边说道:“袁娘子很可能就是太子娘!”
李存睿正弯腰穿着鞋呢,听到这话失衡往前一栽,就栽到了面前站着的顾榷怀里!
……
荣嫔去完寿宁宫回来,顺路在廊下侍弄水仙。
天又阴了,估摸又要下雪,这北方的冬天灰扑扑的,让人心情也无端有些抑郁。
忽然宫女道:“皇上来了。”
她顿了下急转身,果然见庑廊那头走来的男人颀长伟岸,翩翩如从记忆里走来。
她心下豁然敞亮,连忙提起裙摆迎上去:“臣妾恭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