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崩殂后——衣带雪
时间:2020-06-10 08:11:02

  “是不是在想, 眼前的我是真的,还是假的?石梁玉, 午夜梦回时, 你没有梦到过我这张脸来杀你吗?”
  周围的党羽终于无法承受逼近而来的杀意, 雪亮的刀刃亮起, 恶狠狠地冲上去。
  “她只有孤身一人!就算是真的, 那也难有当年之勇, 杀!!”
  季沧亭的眼睛并没有离开仇人半分,刀影罩身间,抬手扬剑,手腕间淡淡的断脉之伤映在石梁玉眼里,后者下意识地一合眼,再睁开时,飞扬的血色袭面而来,滚落的人头再再昭示眼前所立,仍是那个曾饮血疆场的战神。
  只一合间,求生的战意便被摧枯拉朽般碾碎,党羽们哆嗦着退往殿外。
  “石大人!逃啊!”
  “别管他了,他没用了,快去找赵妃!!”
  树倒猢狲散,但绝杀之局,岂有退路?逃出去的人,很快迎面撞上箭雨如蝗,随后远处传来徐公沉怒的声音。
  “乱臣贼子,授首来!”
  没路了,在他自以为能逼死成钰的时候,对方也在观察着他,他料到对方会用计,但却没想到对方会敢于他赌命。
  世家贵胄都是惜命的,可成钰恨他,以他惯有的计,还施彼身,最后还要把他用于麻醉自己的感情血淋淋地揭开,然后让他看着自己的肮脏下炼狱。
  半晌,石梁玉道:“成钰,怎么敢同我赌命?”
  季沧亭拂开脚步的人头,一步步靠近道:“你都爬到这个位置了,难道还以为自己能像从前一样,躲在谁的影子里暗算对手吗?你之前从不排有退路的局,而一旦开始排退路,那就表示你已失必胜之心。”
  “至于退路,那就太好猜了。”
  “一旦杀成钰不成,代表通王那边胜算也不大,不如连夜带着赵妃和宣帝的那个公主远走东海六郡建立小朝廷,同时令那些早与尔等勾结的东厄兰朵小王庭兵犯边境,如此一来就算南北大营都受成钰调度,唯恐开战会让尔等破罐子破摔放开边境让匈奴再次南下,也不敢对尔等动手。”
  “何况,南北大营的人,一派是军功出身的,一派是世家嫡系的,本就水火不容,而夹缝中求存求胜,向来是你的好把戏。”
  “你知道你这种种排布,落在成钰眼里,叫什么吗?叫不战而败,而反推之,如果你这般惜命,代表你对我的恐惧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败你,只消一个照面。”
  一言一辞,每一句都让石梁玉退上一步,最后抵在逐渐放亮的镂花殿门前。
  季沧亭看着他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忽然顿住了步伐,随后声调一沉,剑锋指向他喉间:“你怀里的是什么?”
  “哈……哈哈哈……”石梁玉轻声笑起来,取出一只血红的药瓶,“卫家的人,不是很清楚这是什么吗?”
  血魃。
  是宣帝屠杀卫氏宗族的毒,是石莽害死成太傅的毒,是石梁玉步入泥淖的起因……一瞬间,季沧亭便晓得他为什么带着这瓶毒。
  森然杀机陡然爆发,季沧亭压抑的恨怒终于在此刻炸开,横剑一挥,毫不容情,竟将石梁玉的腿齐膝砍断!
  “畜生!还敢害人!”
  “你们知道,太傅的死……成家人的死,是我用血魃害的,那坐实它,不好吗?”双腿俱断,血流如注,石梁玉此刻似乎毫不在意,一仰头将血魃吞入口中,“反正今日……不是他,就是我。”
  他又回到了当年那种穷途末路,亦无所畏惧的时候,世间所有的恶,仿佛偏爱寄生在他心里一般,日复一日地长成无数张难填的欲口,将他周围的一切拖入深渊,哪怕是试图拯救他的人。
  就像是他承袭自石莽的血脉一样,终究成了一个无解的轮回。
  血魃的药力见血即溶,石梁玉开始感到一股熟悉的冰冷,他仰起头,看着被深蓝色的薄光照亮面庞的季沧亭,哑声道:“……他对你好吗?”
  季沧亭垂眸道:“你不配问。”
  “也是……哪怕道旁的乞儿,待你都比我对你好。我想……想把世上最好的权位给你,可说到底,是我自己想要。可我还是想知道……”
  石梁玉咳出一口血沫,隐约带着一丝眷恋般凝视着她。
  “那时,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救你,不是因为你叫石梁玉,是因为我是季沧亭。”她说。
  是啊,她的盛世诗篇,本就无需他来成就,他却贸然闯进来,做了那个十恶不赦的焚稿人。
  石梁玉感到他的血肉在烧,勉力抬起手似要碰触什么,最终还是放下了,对着季沧亭的影子喃喃道:“我死后……剜去我的眼睛,砍掉我的双手,别让我找到投胎的路,下辈子,我不会再害你了……”
  “我送你。”
  季沧亭闭上眼,伸手捂住石梁玉逐渐失神的眼睛,血剑一落,斩下这颗她恨了太久的头颅。
  而后,她提起这颗血淋淋的头颅,一步一步迈出殿外,同他一道踏入破晓的曙光里。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季沧亭仰头浸入冰凉的细雨里,口气有几分苍凉,“成钰说,文章胸臆,终不悔骗人,我信你曾有心许我一个盛世天下,可我……到底还是恨你,等我不恨了,就让人送你回家。”
  徐鸣山从殿侧拄着拐杖缓缓到来,看了一眼正殿中那无头尸身,再看到季沧亭手中提着的头颅,面露不忍:“陛下,这又是何必。”
  “他杀的人太多了,我必须……”季沧亭咬重了这个字眼,“我必须,亲手杀了他。”
  徐鸣山长叹一声:“老臣带来的人,有死忠于陛下者,早已万事俱备,现在便可以让陛下重临帝位。”
  “让卫瑾选吧,我真的想……回家了。”她说道。
  徐鸣山哑然,只得看见季沧亭疲惫而索然的身影缓缓消融是初晨中。
  ……
  炀陵。
  绵绵阴雨里,来自南方兵家重镇的战船,沿江而上,火炬连绵数十里,包围京城。
  卫瑾一路疾驰而来,刚一到,便远远听见庾光的部将正激烈讨论着什么。
  “于姓贼子,竟告知那些妇孺说她们的父兄讨贼反被成国公的人所杀,骗来后让她们挡在城门外,真真岂有此理!我辈军人岂可滥杀百姓?”
  “都督,战机一失不可挽!成国公断不能有失!”
  “我等也曾随先帝征伐,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不行!咱们从建昌来,那些妇孺不认识我们,根本不听人劝,咬定要和我们拼命!”
  焦头烂额之际,庾光见卫瑾灰头土脸地前来,看了他片刻,未等他喘匀一口气,便一撩衣摆跪下行礼。
  “庾——”卫瑾诧异间,周围的部将见都督带头行礼,连忙齐刷刷跪下一片。
  “这是何意?”卫瑾道。
  “末将知道殿下漏夜前来你,必是想通报城中危局。可……末将必须要说,先帝在时,从未因战事滥杀一平民,国公之危局虽不可解,但我等愿推崇殿下称帝,为国公报仇雪恨。”
  卫瑾脸色变了:“你——”
  庾光说得极为直白,也不断在观察卫瑾的神色:“若是强攻,一个时辰内我等便可救之,但炀陵现在有世家投机意图拥成国公称帝,对我等保皇党而言,救之无益。”
  卫瑾陡然沉默,他不是傻子,知道庾光当着这么多部将的面说,就是在逼他当众表态——要恩师,还是要皇位。
  不、不对,这不是庾光在逼他,是成钰在逼他!
  成钰从一开始就布好了这个局,他将城中所有不安分的潜藏势力一口气逼出,就是为了看他有没有这个决心去对他下手!
  “你们,早就料到了这一切。”卫瑾回望了一眼身后的三军将士,忽然感到一股莫大的压力,“这才是老师给我的考验?他们根本没打算让我对上石梁玉?”
  庾光道:“臣对臣,只是考验之一,他们的恩怨自己会处理,无论是越武帝还是成国公,文武声名太盛,便是阻后世之霸业。臣带来的这十万麾从,今日皆交到殿下手上,殿下应该知道我们进城后该如何做。”
  铲除世家大族!灭季沧亭黩武之风!
  “那是我最亲的人,已经是……仅存的了。”卫瑾低着头哑声道。
  “一山不能容二虎,自古皆然,要皇位,便保不得他们。”
  “……”
  庾光叹了口气,他也料到了卫瑾毕竟是个孩子,不可能忍心对他的师父下手,正欲抬手让后面准备好的人直接抬出灭权宦的旗号,却是手上一轻,只见卫瑾夺过他手上的剑,道:“那我要是都要呢?”
  庾光:“这……”
  他愣神间,忽然有人来报:“都督,刚刚有个苗人去城门处晃了一圈,竟将那些妇孺劝开了。”
  卫瑾似是早有预料,回头对着大军嘶声道——
  “三军将士听令,吾乃宣德皇帝嫡孙,越武唯一嫡传后人!今袭先人之志,欲平世家权宦之乱,尽扫当朝瘴疠!欲信我者,三年内减税倡农商,十年内,凡我大越子民,有家小者可得粮田自专,二十年争它三代天下太平!我不信我泱泱大越卫氏百年只得一个季沧亭,我卫瑾欲取帝位,愿许大越一个盛世!”
  庾光愣在当场,回头看下面的士卒,也是满面震惊。
  无他,先朝列代以来,士族权贵把控朝纲,所有的政务由他们决断,从来没有一个高贵的皇族要将自己如何执政,如何许诺告知卑弱的贱民。
  他们不识字,也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但确确实实……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天家子孙如此真诚地对他们这样说。
  云层翻涌,一抹曙光照亮了天穹,云下三军将士,白刃林立,朝天一呼——
  “新皇——万岁!”
  作者有话说:回家了,都回家了。
 
 
第一百零四章 终章·同归
  “于大人!那些妇孺散了!建昌大军要攻城了!”
  “什么?她们不管自家父兄的安危了吗?!”
  情势变化只在转眼间,于统领在城头上, 咬牙看着远方乌泱泱的大军前进, 原本对于石梁玉的信任在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中不断瓦解。
  只是他并非真正的将才, 要他带兵突袭围剿可以,但守城之事, 尤其对上的是熟知炀陵军事布防的庾光, 便一丁点胜算都没有。
  不安的气氛在麾下众将中间蔓延开,有人战战兢兢道:“大人, 建昌大军射来了劝降书,我们兵力不足,太尉大人那里……说好的丑时便会有消息,可现在已经过了寅时了, 我们不如……”
  “愚不可及!你以为你们做的那些事,他们能放过你们?!世家诸族沆瀣一气, 石大人是为了我们博生路!”于统领焦躁不已, 城防指挥得错漏百出, 不一会儿便教大军的先锋抵至了城墙处。
  “大人!这些建昌军都是跟过先帝的精锐, 城里那些北方的统领不出手, 我们熬不到天亮啊!”
  “再等等!通王有绝世武功, 石大人更是算无遗策, 一定会——”
  语未尽,城中战鼓忽鸣, 黑甲涌动, 四面八方竖起北国的各地的军旗, 如洪流般涌向城头。那些来自北方的将领,个个面色森寒,全副武装地登上城头。
  “来了、来了!”于统领见状大喜,“我就知道石大人向来算无遗策,诸位将军必是已知晓成贼欲灭我大越王统,勤王守城就交托给——”
  “拿下!”那些将领们一见他,便如见了仇人一般,咬牙切齿道,“石贼害吾等险险叛离大越!今日不将此奸佞贼子铲除殆尽,众军何颜面见先帝?!杀!!”
  ……
  “……彼时,因宣帝私生女之风闻,她常为人所欺。我初见她时,同叔父一般,以为她一弱质女儿,受此非议,今后多是坎坷命薄。岂料——”
  院墙外的烽火与天光一同淡去,成钰点燃一柱清香,祭与季蒙先灵前,喃喃低语,亦多些许温沉。
  “那时,她撕了裙裳,抡起拳头便打了过去,将那些嘲弄她的孩童都打哭了,自己才哭出来。”
  “我问她,何以泪不轻弹?她答说,恶人未遭报应前,哭,是对自己的妥协。”
  “您看,这样的性子,多固执呀……”
  起初,成钰也只是怕这丫头走上歧途,便想拿些旁事让她想开些。教书习字,乃至于谈论国事天下事,也并不避忌着她,渐渐地,她笑得多了,心里再不装着那些身世怨愤,相反之,她心里开始装起了天下。
  他救赎了她,却也因此害了她……教她背起了那些本不该属于她的责任。
  “她十二岁时,第一次随父上了战场,肩上受了箭伤,京中的贵妇迂腐,嘲曰闺中女子舞枪弄棒以至体态有瑕,恐遭夫家嫌恶。我怕她听了挂心,见到时,她只兴冲冲地向我炫耀她新得的神驹。”
  “她总是不让人担心的,不叫苦,也不叫痛。便是每回问起,她又笑着说,世上黎民百姓吃的苦多了,她这般衣食无忧的人岂有叫苦之理。”
  “可终究是苦的,不是吗……”
  一柱烟华缓缓烧至一半,絮絮低语间,身后一道疲倦的人影自门外走了进来,涓滴血腥,一路蜿蜒至祭台边。
  “结束了?”成钰轻声问。
  “多谢你,把雪仇的机会让给了我。”季沧亭将滴血的人头轻轻放在供桌上,染血的手接过成钰递来的三柱新香,插在灵前,随后撩起仍溅着血滴的衣摆,跪下来重重地叩在地上。
  一下,两下,三下,至额间见红,她扯下发簪,任青丝铺下,拔出匕首削去一缕长发,丢入燃着黄纸的铜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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